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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结|梦作一双蝴蝶、绕芳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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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嘉兴的镇上有了个厉害的年轻毒医。
翻手云覆手雨,喜欢用一些寻常人看来极其可怕的毒物下药引。
可是他偏偏治的好许多郎中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如果谁看见临街的招子下毒医的铺子大门紧闭,那么不是他又被请去给官老爷的老母亲看病,就是那天下了雨。
下雨的时候,毒医雷打不动撑着伞,信步走过小桥流水,青瓦白墙。
毒医是个剑眉星目的美青年。
喜欢跟看不见的东西说话,也不乐意与谁家的千金小姐近身。人人都说,毒医的笑容可以催开早春的海棠、融化寒冬的雪,可是他的笑给了南湖的荷花,给了檐下的雨帘,甚至给了那招子下一只陈旧的破铃铛,也很少给旁的人。
毒医未及弱冠,一头乌黑长发扎在脑后分外潇洒落拓。
信手抓起一纸包药草方,便从阎罗手中抢回一条性命。
——可是他最想抢回的,是一个谁都看不见的白衣公子。
十七岁那年冬末杨过送走最后一个登门求医的客人,正欲关上铺子的大门,便听得招子下挂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身后一道气喘吁吁的娇喝——
“你、你……你就是杨过吗?”
他回眸,对上一个红衣似火披着鹤氅的娇俏少女。
少女说她叫郭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
桃花岛上柯瞎子生了急病,外公黄药师云游在外不见踪影,黄蓉想起了嘉兴那个声名鹊起的少年毒医,便让郭芙快马加鞭来请杨过去桃花岛上治病。
杨过眉头一皱,便看呆了情窦初开的娇女娥。
郭靖黄蓉恩情难却,杨过能有今天不能不感谢夫妇当年的资助。他回家匆匆收拾行囊,听到少女在耳畔含羞带怯问道,“杨过……我听娘亲说,你马上要满十八岁了是不是?”
杨过闻言一顿。
……是啊,他要满十八岁了。
“十二年后,我去找你。”
——十二年之期,马上就要到了啊。
杨过蓦地放下手中行囊,回身看向少女,语气深冷,“桃花岛,我不去了。”
“杨过?”郭芙一怔。
“我不去了,我有要事离开嘉兴——出趟远门,一年之后,再回来。”杨过起初只是收拾轻装,想着去到桃花岛不消几日便能回来,现在却匆匆收拾起金银细软,作起出远门的打算。
“杨过?!”郭芙急了,“你刚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改口了,你是不是临时编的话儿来骗我?”少年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那是我大爷爷的一条人命啊——杨过……杨过!”
少年猛地转身与少女对上,一字一顿,“我说了有要事,天大的要事——比任何事都要紧的要事,比我这条命还重要的要事!”
“杨过……”郭芙哑了哑口,突然拽住杨过臂膀,“你就先去一趟桃花岛好不好?!我大爷爷病得很重了,你有什么要事不差这几天,就这几天——”
却被少年蓦地甩开手,那剑眉之下眸光寒凉,“那就让你大爷爷等着吧,一年之后他若还需要我,我就再去桃花岛。”
郭芙一滞,就被少年连推带拽送出院门,大门一关落了闩。
她静了静,突然扑到门上用力捶打,一边捶一边叫喊:“杨过!杨过你这个白眼狼,要是没有我爹我娘你哪来的今天?!你这院子和你的毒医铺子都是我们家给买的!”
便见院墙后抛出一把银票,花色纸笺散落了一地,郭芙见状眼圈都红了,“叫你治个人你都不去你算什么大夫啊?!杨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子!”
少年在院门后顿了顿,举步迈向屋檐下。
白衣公子一声叹息,“过儿,何必呢?”
杨过红着眼睛摇摇头,就有白衣人起身站立,那一朵血棠花刺开了寒冬凛冽。少年如今几乎比白衣公子还高了,他堪堪凝视着那双星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过蓦地一哽,“阿白,我们逃吧,我们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教谁也找不到——我不能让你走,我不能让你被找到。我不做毒医了,我也不治病了……谁的命我都不救,我不能搭上你啊。”
第一次绳结解开,九岁那年,阿白换回了穆念慈一年的性命。
第二次绳结解开,十四岁,阿白上身从老疯子掌下救了杨过。
第三次……没有第三次了,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他拽出胸前的红绳,最后一个绳结,摇摇欲坠。
“可是你不是这样想的,”白衣公子轻声道,“医者恒为医,是你自己说的。”
——那年杨过一方毒龙汤救回两浙转运判官夫人的性命,中年大吏捋着胡子要把少年收作门生送上仕途保他一个平步青云,可他的过儿微微一笑,一句“医者恒为医”弃了半生荣华富贵,在这嘉兴小小的铺子里安度日月。
少年星眸飘摇着水光,“医者恒为医……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在啊。
——你教我为医,你教我习武,你教我不染江湖,我便不去做那鱼,也不做那钓钩。
郭芙坐在院前的阶梯上抱膝痛哭。
她的大爷爷虽然眼瞎,可是却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爹娘忙着做那江湖侠客,外公云游江湖整日不见,是大爷爷陪伴了她的整个童年,如果因为她请不回大夫让大爷爷去世……却听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少年一手背着行囊——
“走吧,桃花岛。”
少女骤然跳起,又哭又笑却是擦干眼泪。
杨过回眸深深看了一眼黄昏中小小的院落,或许此一去,两三年不回头。
杨过在桃花岛上耽搁了整整三个月。
柯瞎子的病来得凶恶,毕竟一生受伤无数,终于在晚年冲成病根,富庶如桃花岛,也不过吊着一条性命。年轻的毒医另辟蹊径以毒攻毒,每日耗费了数个时辰。也有俗事缠身,比如一心想让他娶那郭芙的郭靖,比如缠着他不放的红衣少女,比如那少女身边形影不离的一对兄弟。
都不过被他一句“杨过之心另有所属,伊人不在此世间,我立誓不婚不娶”顶了回去。
而最温柔的时光,莫过于白衣公子夕阳日暮与他同游海边。
看潮起潮落,看浪打白衣。
那人的目光啊,越过身前沧海无垠,宛转了天边红霞。
那三个月他与他走过万株桃花,走过嶙峋礁石。白衣公子似乎比杨过还熟悉桃花岛上的路径,被少女缠得烦了,他引着他去到五行桃花阵的深处,任凭那少女着急叫喊。
——离开桃花岛的时候,正是仲春粉白绽放,风吹花枝,纷纷扬扬的粉色大雪落了那人翩跹一身。
杨过看着看着,就泪湿眼眶。
少年登上岸,打马向南。
往西往北都不免撞上故土,就算去那岭南夷境,他也要躲一个李半仙。
岭南风土潮湿,重重山岭间农耕不歇,可是少年越走,那白衣公子越显虚弱。
温润的光晕像要在空气里散了去,水墨画上泼了一池清水,到最后——
连胸前鲜艳血迹也看不清了。
杨过日日疼得心尖滴血,白衣公子却安然如故。
“……过儿,回去吧。”
“回哪里?”——你在这里啊,你就在这里我何须回哪里去?
“回嘉兴,回临安,随你……至少,”那人无奈地笑,“算送我这十八年落叶归根吧。”
少年收了眼泪,日夜不停策马回嘉兴。
小毒医空了数月的小院重新飘起炊烟,嘉兴的人们松了口气。
怎知那形单影只的少年,夜夜辗转反侧不曾入眠。
直到又一日清晨,青石板街上来了一挂乾坤幡,黑白两仪飘摇了青瓦白墙。
杨过枕着袖子浑浑噩噩,忽然颈中红绳一松,一截长绳落在枕边。
——最后一个结,断了。
窗下重新挂起的风铃,叮当叮当摇曳起的声响撞进他心里,窗边瓷瓶插的石榴花依旧露湿红艳,可是再也没有一个白衣公子,会笑着对他说:“过儿你起来了。”
少年抬手捂住双眼,失声痛哭。
那年癸未霜华未尽,白衣人独自躺在燕京赵王府冰凉的地上,睁着眼睛看落灰的屋顶。
殷红水色在茶白衣襟上泅开一枝海棠,早早艳丽了来年春。
曾经潋滟的秋水明眸中,付了这人间苍茫。
一条孤魂赤条条来到红尘,游戏了百花丛,片叶不沾身,他也想要百转柔肠芙蓉帐,只收得远山黛眉下冷眼一双;于是他就此赤条条地去了,一心求那我不惹凡尘,凡尘不惹我,也未逃得过身后听尽腌臜语,袍带尽解潦草葬。
化作一把飞灰,散尽一卷山川。
——解脱了吗?
——解脱了。
——那为什么还睁着眼睛呢?
——想要看清楚。
——看清楚什么?
——看清楚这一生哪里错了,奈何桥上记在心,来世改过。
——……
——带我走吧,这人间,太痛了。
长嗟兮,鬼神不可语,语罢翻阴阳。
孤魂走不到奈何桥,被一道白光拉着扯着去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他在那里困了整整九个月,不见日月,不闻风雨,以为从此要永远沉沦在此间地狱中了罢——
便被一声婴孩啼哭惊了心神。
他看见了光,看见了一张皱巴巴的小脸。
孤魂从此被牵系在那个孩子身上,分不开,割不断。
他看着那个孩子睁开眼睛,第一道目光……就望向了自己。
他看着那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会哭会笑,会眼巴巴的向自己献宝。
会爬了就爬向自己,会走了就追着他走,会说话了……
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白”。
他侧首看着窗外日月星辰,风云雨雪,突然就想——
阿白这个名字,也不错。
孩子六岁那年,被他娘亲拽着去找一个挂着乾坤幡的李半仙。
……她发现了自己啊。
听说装神弄鬼的人喜欢变着法子折腾小孩,不如让他去折腾回来。
孤魂就上了孩子的身,含笑对着这李半仙。
一根红绳竟牵起了他与孩子的命,只是十二年后,要断。
……也好,他伴他长大,还他一世安。
十二年后是灰飞烟灭还是投胎转世,随天。
孤魂想不到,搭出去的不止这十八年。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什么?
——十八年之期到了,人间模样,如何?
——……
孤魂沉吟良久,泛起一点释然的笑意。
——人间的模样啊……就是他的样子。
——那你可以跟我走了。
——走吧。
——走吧。
嘉兴有个年轻俊美的毒医,喜欢对着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喜欢痴痴看着招子下的铃铛发呆,喜欢在下雨的时节,撑伞走过水月石桥。
他一头青丝随手扎在脑后,马尾潇洒落拓,越来越长。
他不乐意与谁家千金小姐近身,除非大病,否则不看。
他信手抓起一包草药,便是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性命。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最想抢回的,是一个谁都看不见的白衣公子。
又一年,小院石阶长青苔,毒医支着脑袋听那风铃的声音,听不见当年撞进他心里的清脆。
——阿白,我等到石阶都长了青苔,你也没回来。
——阿白,我不等了。
嘉兴那个厉害的毒医不见了。像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璀璨片刻即黯然消失。
扎着落拓马尾的青年走遍了五湖四海,看淡了人间山川。有一年,他在西域白驼山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像在缅怀谁,又像在等谁。
“阿白,我到了洛阳京。洛阳京已经不是京了,变成了洛阳县……城中处处残垣荒草萋,阿白,洛阳京不好看。”
“阿白,你知道嘉定府有一座大佛吗?那是我见过最大的佛像,比洛阳龙门山的还大,凿山而建……我向大佛敬了香,乞求你早早回到我身边。或者,让我们下辈子一定要遇见啊,一定要遇见。”
“阿白,今年……过儿跟你一样大了。”
“以后我会慢慢地比你还年长,从今年开始,我要叫你克儿了。”
“克儿,你说的玉门关,我看见了。你说的白驼山,我也看见了。”
“这里遍地都是你的影子。”
“克儿,万级阶梯真美啊……当年你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的样子,不知道——不知道有多美。”
蓄起胡髭的男人蹲在地上,面对脚下宏伟台阶,抱头痛哭。
“克儿……我想你了。”
“过儿开始老了,过儿想他的阿白了。”
“——你呢,你在哪里啊?”
又一年,二十岁的郭襄仗剑走过嘉兴的小镇,看见空了很久的毒医的招子,又挂了起来。
那个人鬓发染透了天山的雪,可是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那么温柔晴朗,像三月的暖春阳,像四月的桃花雪。他身边多了个喜欢穿白衣的俏娃娃,飞翘的凤眸又大又明亮。
毒医在没有病人的时候,整理着满满一墙的药柜;小孩子就坐在柜台上,晃荡着双腿,手中摇着一把快要把他半个身子都挡完的玄铁墨扇。
“地龙不新鲜了,换掉换掉。”
“我讨厌鱼腥草的味道——反正别的代替也可以,拿走拿走。”
“蝎子怎么就剩两只了?你去白驼山的时候没多带点回来?”
“……啧,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嗯?”
小孩子腿一挣,眼看着要从柜台上掉下来。那人眼疾手快转身抱起他往后坐了坐,“克儿又调皮,地龙我会换;鱼腥草放那么高你都闻得到——不要就不要,我扔了;蝎子仓库里还有,早上王家来人取走了十只,药柜就剩两只了……倒是你我的小祖宗,你才五岁,觉得自己瞬息千里练得很好了是不是?”
小孩子凤眸一睁羞愤欲死,红晕浸透雪白的肤色煞是好看,“是谁当年山参和黄芪都分不清楚还要用闻的?是谁当年看见蛛衣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找我的?是谁……”
“——我,是我,都是我。”
堂中静了静,毒医的眼睛和白衣娃娃的凤眸对上。娃娃哼了一声别开脸,被毒医大手搂着亲了一口在脸颊上。那娃娃眼一瞪,却见毒医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看在你等了我十六年的份上……”小娃娃嘀咕一句,凑上去,在毒医嘴边轻轻落下一个吻。
郭襄微微一笑,不去细思话中那些她不明白的意思,转身离开。
人间岁月长,她想,以后嫁个毒医那样温柔体贴的丈夫,也很好。
便听到身后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
“你早上刮胡子没有,扎到我了!”
“我这就去刮!这不是张家太婆敲门得早嘛,克儿你坐好了别乱动——”
“算了克儿你跟我一起去吧……”
“杨过你放下我……杨过有人上门了!杨过!”
“不管啊,刮了再说。”
屋檐下挂着一只掉尽了漆的小铃铛,铃锤系着细细的纸笺,有风吹过,便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庄周入梦化蝶去,此生未得西狂来。
人间深处皆缠茧,褪尽红尘守花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