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命印 ...
-
意识慢慢回笼。
晨风徐徐扑面,晨光遍洒。
忆情睁开双目,桃尖儿似的白焰就定定悬在额首前一尺处。
她甩甩尾巴,愣愣看着它。
饶是从未有过,从未见过,似乎也不难猜出它是什么。
一道命印。
不可置信。
原来,天人的命印长这样。
可她没有命印,这不是她的命印。它为何会出现在此?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想明白,白焰忽而微微一荡,她也不由自主随之轻轻一晃。
这感觉分外奇妙,就好似她与那命印之间牵了条看不见的线,紧紧地将她扯着。
失而复得的生命,将她从心神俱碎的深渊拉出,只是,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依旧心有余悸。
那命印并未给她思考的时间,忽然如箭离弦,往西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牢牢牵扯着她,追随命印前行。
它要将她带去哪里?
难道要引领她重生?
可是,她的人格肉身已被绞碎,早不能用了。没有契合的肉身,便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无法重生的。
莫非命印已找到契合她的肉身?
她的神格是龙,人格肉身也必得是龙身。
难道竟正正好有条无主的龙身等着她?
难道她还能活一次?
她心中生出一丝期待,一丝欣喜。
命印带着她一路往西,风驰电掣。耳畔风声如惊涛,山川河流如书页匆匆翻过。
越往西,日光越黯淡,空气也越污浊。
这是一个陌生的、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入目尽是焦土,空中弥漫着厚稠的烟灰。
她跟在命印后,在浓重的黑烟中穿行,直到看见一个巨大的结界。
结界本无色无形,却因四周烟尘弥漫而显形,似一口倒扣的锅,十分庞大,约莫十来丈见方。
命印在结界前徘徊,想进却进不去,焰尖儿微颤,似乎有些委屈,有些焦急。
忆情甩尾游了过去,伸出前爪想安抚安抚它,哪知它却如惊弓之鸟一般倏地窜向一旁。
忆情扑了个空,爪子一沉,搭在了结界上。霎时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席卷而来。
下一瞬,她整条龙被吸了进去。
结界内竟然是截然两样的一方天地,光照充足,空气纯净少杂尘,绿树成荫,花娇草翠。
命印随她一同钻进来,在她眼前打了个旋儿,快速朝里飞去。
想是那无主的龙身便在这结界内的某处,它定是去寻那无主龙身的。
忆情按捺住激动,跟了上去。
未过多久,它停了下来,焰尖儿欢快地左右颤动,仿佛在对她说:快看,找到了!
忆情满心期待向它停住的地方看去,脑瓜子却嗡一下懵了。
那是什么?
一只……兽?
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怪异的野兽。
它瘦骨嶙峋,身上几乎没有肉,只剩下张灰扑扑的皮包着骨头。没有毛发,肩生四臂,项上一颗倒三角的头,豹嘴,獠牙微露,两颊各生一根指长的尖刺,双耳似鱼鳍,背上也生鳍,自尾部一直绵延到头顶。
野兽背石而坐,肚子大得突兀,像个熟透的大西瓜。它虽一动不动,却能看出勉强还有一丝生气,只不过气若游丝。
命印见忆情只是浮在野兽面前并不动作,便来催她,火焰不停地颤动。
七部众界有族众七个,各族生来形体各异,却都会在一定年岁之后化人形生出人格,原来的肉身则虚化成神格。
忆情是龙神族,出生后便流落在外,在被龙王寻回之前已化人形,神格是一条白龙。
白观是天纵奇才,将近成年之时才化的人形,才色双绝,名动七部众界,叫她一见钟情。
如今想来,对这般薄情寡义的人,动刀动枪动手动脚动什么不好,偏要去动情,落到个死无葬身之地也是活该。
忆情的视线在命印的催促下转回野兽身上。
一只不能化人形的低等兽类,她不是不能接受,只不过,“它是兽,我是龙,我跟它不合适。”她对命印道。
只要能让她活下去,她没什么不能够的。可一个萝卜一个坑,跨物种重生本来就是行不通的。
龙神便只能重生在龙神的肉身上,这是自然法则。
命印却依然不管不顾,只一个劲地催促她,示意她扎进野兽体内。
“龙兽殊途,便是我硬上,也进不了它的身体。”
命印拼命颤动。
见它不信邪,忆情只得向它演示什么是“跨物种重生就是不行”,好叫它死心。
“不信你看——”她勉为其难将龙尾一甩,向着兽体一个猛子扎下去。
却不料竟一下子扎了进去。
陡然间一片乌黑的混沌。
她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只水囊,囊内空间极逼仄,仅能容下她蜷成一团的身体。
囊壁柔软,水温适宜,温柔地将她包裹,像稀薄记忆中母亲的怀抱,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不不,她是来重生,不是来睡大觉的,要睡等下次死了睡个够。
她猛然惊醒,手脚并用奋力挣扎,欲挣脱这狭小的水囊。
便在这时,水囊忽然开始收缩,一波又一波如浪涌,将她往外推。
她顺势蹬腿,拼命向外挤。
哗——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顺着水流冲了出来。
睁开湿漉漉的眼,又见到了那只兽。
它双目紧闭,西瓜般的肚子瘪下去许多,只有先前一半大小。
它先前还吊着一口气,此刻已经气绝,不再有一丝生气。
忆情举起自己的臂膀——与那只兽如出一辙的四只臂膀,灰扑扑的颜色,细嫩短小,光洁的皮,连根细小的绒毛也没有。
她也曾是一个母亲,弹指间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只身怀六甲的母兽。
原来,她并不是重生在这只母兽身上,而是重生在了它腹中的小兽身上。
她环顾四周,发现命印已不见踪影,大概功成身退了。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一件要命的事。
初生的幼兽肢体无力,既无法靠自身站起来,也无法动弹,母兽已死,失去母兽的养育,羸弱的小兽根本活不过半日。
身边半个能帮她的人也没有,她才活过来便很快又要死去?
也太悲催了。
她默默躺在地上,等死。
正忿忿,眼前忽然金光大作。那金光渐趋柔和,似春日的阳光将她与母兽笼罩。
忽然,母兽尸骨开始寸寸消解,化为细碎金粉,金粉凝成细长的一条,游龙似的注入她的身体。
一股难以忍受的奇痒自骨骼中生出,关节处咔嚓作响。
她目瞪口呆,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臂与双腿如雨后春笋节节伸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具身体便如揠苗助长一般被生生拔高三尺。
捏了捏拳,无力感荡然无存,九窍百骸焕然抖擞,轻盈盈一个鲤鱼打挺便站了起来。
母兽先前坐着的地方留下一个圆形的符阵。
她走近符阵,阵中画了些符咒,复杂,神秘,看不懂。
但方才金光大作的,应当就是这个符阵。
她虽看不懂符咒,却也隐约猜出它的用处——
将母兽一身瘦骨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换她瞬间长大三尺。
她的心口一阵紧缩,眼眶发热。
这母兽到底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结界?这个符阵又是谁所设?那命印是如何来的?为什么她龙神的神格能够为野兽的身体所容纳?
她有太多问题想不通。
想不通,那就暂时不去想。
她后退几步,面向母兽所坐之处屈膝伏地,恭恭敬敬三跪九拜。
正要抬头起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扑落在她眼前。
定睛看去,是团脏兮兮灰扑扑的布条,一圈绕一圈,卷成拳头大的一团。
忆情伸手,将将碰到时,那团布条却倏地撑开弹起,长长的一条自半空垂荡而下,簌簌几抖,细碎灰尘如雨下,落了她满头满脸。
布条扭动起来,活似一条遭雷击而抽搐的蛇,一阵目眩神摇的乱舞,变成了一杆三叉戟。
她抖落头顶的灰,抹了把脸,打量这三叉戟。
武器有宝、灵之分,宝器宝贵,灵器稀有。
宝器贵在可变幻形态,灵器罕见在可生出意识。
这三叉戟又黑又脏,伤痕累累,大小凹坑无数。看它能变成布条,应是件寻常宝器,或许因为饱经风霜破损严重而被主人遗弃在此。
终天鞭是极难得的灵器,她的一切,无论喜怒或是哀乐,它都能感同身受,一心为主,忠诚不二,在危急时分甚至能舍身护主。
龙王将忆情寻回的头一年,曾为她办了场极尽铺张的诞辰宴,当着各部族众之面,亲手送她终天鞭,一时震动了整个七部众界,不知羡煞多少人。
终天鞭陪她长大,既是灵器也是亲人、好友。
那一声声悲唳仿佛还在耳边。灵器噬主,百倍反弹。
忆情垂头,心痛得无以复加。这世上,从此再也不会有终天。
忽然黑影一闪,一物冷不丁直挺挺朝她扑倒过来!
她下意识一个弓步朝后跨出,四手齐出,竖掌护住脸。
是那三叉戟。
戟尖正对她眉心,距眉心堪堪寸许!
逼出她一身冷汗。
三叉戟却只微微一抖,一阵清越的嗡鸣如水波悠悠荡开,戟尖微微上昂,在空中慢吞吞划出个斗大的字——
「哼」
她怔了一怔,伸手去抓,却一把抓了空。三叉戟嗖的一摆,蹿到一边去了。
像在发脾气。
“你在生气?”忆情下意识开口。
话音方落,不由一惊,没想到这具兽体竟能说话。
三叉戟静悬于斜前方,戟头依旧微昂,并不搭理她。
“你为什么生气?”她朝它伸出手,它却左一摆右一闪,偏不让她碰到。
脾气还不小。
和李轻怒一样别扭。
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死人脸,一双阴气森森的眼睛,看谁都像在看尸体。
怎么突然想起那死变态了?晦气。
她猛一甩头,将那张死人脸甩出脑海。
“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她可怜那三叉戟一身破烂遭人遗弃,朝它招手。
然而僵持了半刻,三叉戟始终不动如山。
这三叉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算了,告辞。”
本来就不多的一点耐心消磨殆尽,她朝它挥挥手,转身提踵就走。
腰下两条健硕的大长腿,肌肉紧致,跑起来就像插上了机簧,几个弹跳就到了结界的边缘。
结界壁虽无形,却很好分辨,结界内外壁垒分明。结界之外昏蒙蒙一片,空中浮满烟灰,雪花似的。
从前受羸弱的天人体格所累,她从未体会过这般轻松畅快的奔跑,如今就如同冲破樊笼的鸟。若非长相太过惊世骇俗,便再完美不过了。
这般模样回去,白观自不必说,她那些仇人一定个个笑掉大牙。
管它呢!
谁敢笑,便叫谁好看!
她抬腿便往结界外迈,却被一股无形的反冲力撞得连连后退。
力道不够?
她便又用全力一冲,这回却是直接被弹飞,摔了个倒栽冲。
她揉了揉脑壳上的包,满头雾水,明明进来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就不让出去了呢?
那三叉戟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浮在忆情面前,戟头陡然一扬,刷刷刷一番龙飞凤舞。
她抬头,便见凌空一串夺目大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