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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轻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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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情飞身避开。
白观不作停顿,举剑又刺。
她瞬移到一丈之外。
追上,再刺,再避开……
男人手中的剑紧追她而去,眼里除了恨意和杀意,再无分毫多余的情感。
修罗王姗姗来迟,对于眼前的景象满脸错愕。
众人想,闹成这样,最糟心的当属修罗王,毕竟这门亲事是他当年亲自领着白观去向龙王求来的。
白观追得紧,忆情逃得狼狈。
身体不知添了多少伤口,一身白色中衣血迹斑斑。
她是天人,天人体弱,不善武,更不经打,若遇上能打善斗的地人,是扛不住其几下拳脚的,更何况是修罗这样的地人,地人中的佼佼者,又更何况是白观,修罗中的佼佼者。
好疼。
白观的耐心很快便在这种追逐中消耗殆尽。
他忽然停下,二指运诀,奔雷剑气如一道长练朝忆情劈头轧下。
煌煌剑气,映白了半边天。
穿云裂石的一响,震得一众细皮嫩肉的天人几乎脏腑碎裂,便是皮糙肉厚的地人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屏住呼吸才顶住冲击。
成年修罗的怒气,叫人心悸。谢忆情那不堪一击的天人之躯,在奔雷剑下还能不被劈成渣?
众人缓过来之后,便都向她看去,意外的是,她竟然还好好的。
终天鞭盘踞在她周身,金钟罩似的将她团在中央,隔住了白观的剑气。
白观脸色愈发不好看。他招手,唤出数十名修罗,命道,“围住她,不许放走。”
忆情被骁悍的修罗围困,如羊入狼群,除了待宰别无出路。
天人养尊处优,鲜少见到这般血腥场面,更是从未见过将剑指向自己的妻子,不死不休的丈夫。
夫妻情分?哪还有什么情分。
忆情凝目远望白观,只觉那张狰狞的面容万分陌生。
她曾以为,不论他们之间如何,他对于自己的骨肉总还有一些天性的。
却原来,孩子没了无所谓,孩子惨死在妹妹手里更是无所谓,谁让那孩子的母亲是她呢?
是,他是如此厌恶着她。
既如此,当初为何要来求娶她?成亲那日,为何跪在她的喜轿前求她下轿?牵她的那只手又为何紧张得轻轻颤抖?
黑蟒低下头,轻轻蹭她的侧脸。身体刀割似的,她咬紧牙,脊背挺得笔直。
天边白光闪现,龙王穿云而来,急匆匆落在她面前。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柔声问道:“可是疼得很?”
不知为何,忆情忽然就觉得身上的疼痛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她红了眼,点点头。
龙王道:“叫你受了委屈,是我来的迟了。”
他转身,朝修罗王微微颔首,嘴角挂着浅笑,和煦地对白观道:“贤婿。”
白观并不理睬。
龙王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恼,转而对修罗王道:“孤只这一点血脉,可否放她一马?”
修罗王忙还以一笑,正要张嘴,却听白观阴沉沉道:“不可。杀人偿命。”
龙王锁眉道:“白观,你想要什么?除了她的命,孤都可应允你。”
白观冷冰冰道,“我不要别的,只要她的命。”
龙王叹气,偏头看向修罗王。
修罗王再笑不出,几步迈到白观面前,一阵耳语。
不知他与白观说了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远处的白双。
白观垂下头,只不言语,良久,猛地抬头,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目光中透出孤注一掷的绝狠。
稍顷,白观恢复平静,对龙王道:“一道命印。”
闻言,人群一片哗然。
一道命印?
就一道命印?
那可太便宜那混世魔王了。
修罗王到底对白观说了什么?
天人与地人不同,天人不止一条命。天人有命印,丧命之后,命印会指引他们带着记忆重生。
一般的天人有一道命印,两条命,称作两命天人。极少数资质高的天人有两道命印,三条命,称作三命天人。
谢忆情是个资质平平的两命天人。
既然白观开口只要她一道命印,那便是不会赶尽杀绝的意思。杀她一次,她重生之后,他放过她。
地人可就没有命印这种东西了,地人只有一条命,白欢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的。
以一道命印的代价诛杀修罗公主,众人心道,谢忆情其实是赚了。
白观这四个字对忆情来说不啻五雷轰顶,将她轰得七窍生烟。
他怎么会放过她?他还是要对她赶尽杀绝。
人人都以为她是个普通天人,可她其实连普通天人都算不上。她先天残缺,生来不带命印,死一次便是永远的消失。
白观定然已经知道,她不知道他从何而知,这秘密她藏在心底多年,连龙王都不知。
白观睨向她,目光相接之后忽而轻牵嘴角。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忆情看得分明,是嘲谑。
杀害修罗公主,按律当诛抑或投入罪囹。若白观闹到天王面前,龙王也保不住她。
生死之仇与一道命印,便是孩童都知道该如何抉择。白观抛出的这个条件,毫无疑问是值得考虑的。
忆情慌忙看向龙王,果然见他低头沉思,似在斟酌取舍。
她见势不妙,正要甩出瞬移符逃离,却听龙王叹了声“也罢”,她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了。
她全身受到禁制,不仅开不了口,连表情也做不出。
龙王长叹一声,来到她面前,谆谆道:“此番不同于你以往诸般率性胡为,已然触犯天法律例,若是闹到天王殿去,届时便不是你的一道命印能解决的了。修罗族如今尽在白观掌握,他品性狠绝,或为此引修罗族与我龙神族一战也不一定。孤为一族之主,陷族人于水火是万万不该。”
“我子嗣艰难,到如今也只得你这一个孩儿,你放心,即使没了这道命印,日后爹爹也会保你护你,总归是留得住你的性命。”
龙王的声音不大,却是从未有过的消沉、伤感。
忆情心中难过至极,这世上,她最不愿的便是让阿爹为难。
但她却不认为自己有何错处。便是在天王面前,她也站得住脚。白观口口声声杀人偿命,那白欢杀了人就不必偿命?
慌乱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镇定下来。不论如何,她还有终天鞭。终天在此,谁也别想动她。
黑蟒与她心有灵犀,对她的慌乱感同身受,不时以头贴触她,安抚她,也将她护得牢不可破。
终天鞭拥有刀枪不入的外皮,若作防具,便是最坚韧的盾。有它挡着,没人能取走她的性命。
白观不耐烦,手指终天鞭质问龙王,“龙王诚意何在?”
龙王道:“终天可以撤去,但孤还是信不过你。不如你以你的母亲起誓,只要一道命印,从此再不追究纠缠。”
白观对已故修罗王妃极为孝敬,众人以为他不会答应,哪知他竟真的发起了誓。
“我只要谢忆情一道命印,若有违背,母亲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龙王这才点头,默然抬手,手中飞出一道束灵符,印入忆情的灵台,霎时封住她的本灵,也暂时斩断了她与终天之间的契连。
契连已断,取她命印便如探囊取物。
灭顶的恐惧如滚滚洪流向她涌来。
白观捻指,一道结界突生,将他与忆情双双罩住。
他一跃而起,自背后的灵台抽出一丝本灵与一丝血灵,双灵捻成一股,逼入黑蟒,电光火石之间夺走了对终天鞭的掌控。
结界外的众人目瞪口呆。
“他要做什么?”
“他为什么也能驭使终天鞭?!”
“谢忆情让终天鞭认他为主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傻子?”
“……”
万念俱灰之际,忆情忽然明白了白观的意图。她用终天鞭杀了白欢,所以他也要用终天来杀她。
他要羞辱她!
可她当初是为了救他,才让终天鞭认他为主。
龙王和修罗王立刻意识到不对,试图破开结界,却如何破得开一只如日中天的成年修罗有心织就的结界。
白观缓缓逼近,二指扼住忆情的下巴,“我那样低声下气求你。我都求你了,为何不听?”
他居高临下,忽而嗤笑一声,“知道结界外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说,倒贴的,果然……贱。”嫌恶地松开手,“阿欢说得没错,你让我恶心。”
他催动驭灵术,黑蟒开始痛苦地挣扎,悲伤地哀鸣。
灵器噬主,其自身会受到百倍于主人的痛苦,精神上备受摧残,是件分外残忍的事。
它抗不住白观的灵压,像绞杀白欢那样,在她身上越缠越紧。
忆情眨眨眼,本以为会有什么流出来,却没有,只觉出些涩,原来人在极伤心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倒是黑蟒,眼泪不停落到她的脸上,一滴,又一滴,像在下雨。
它的悲鸣回荡在她的耳畔,它呜呜咽咽。
她从未见过黑蟒的眼泪,她想抬头,告诉它不要哭,她不会怪它。
可她一点也动不了。
疼,五脏六腑似被挤到了一处,身体却被一寸寸地撕扯着。
张不了嘴,铺天盖地的剧痛被生生束缚在体内不得发泄。
她从没有哪一刻如现下这般盼望快点死去。
双目充血,她眼中一片血色的模糊,却听到白观凉凉的声音在问:“被自己的灵器虐杀是什么滋味?谢忆情,你——后悔了吗?”
后悔。怎么可能?
若能开口,她一定会笑着对白观说:原来白欢死得这样痛苦吗?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她还能重新活过来,她一定不原谅他,她要把这种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他。
可惜,她没有如果了。
夜色终于被黎明蚕食干净,破晓的光穿云而出,照亮了东皇山。
龙王与修罗王合力破开结界,却听得终天长长的一声哀嘶,嘭——
忆情的身体四分五裂,于半空中淅沥散落。
随之而来,一尾白龙从残肢破骸中腾起。
那是她的神格。
“谢忆情的神格残缺不全!”有人指着白龙惊呼。
所有人都往那白龙细看去,却见龙首之上只有左侧一只龙角,果然是残缺的神格。怪不得这混世魔王从不向人展露神格,原来是个次品。
未过多久,白龙若烟雾般飘散。
天人重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众人翘首,等待谢忆情的命印出现,将她的神格聚拢,再指引她重生。可直到白龙淡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一色,也没等来命印。
“她不会是没有命印吧?”有人小声怀疑。
“她神格有缺,少一只角,大概是没有命印的……”另一人遗憾道,抑制不住惊喜交加。
没有命印?!
她没有命印!
意识到这个混世魔王真的死透了,许多人不约而同长吁一口气,感觉快要管不住急于奔走相告的双腿。
女地人茫然望着谢忆情被大卸八块的地方,雪地上细细碎碎的一滩。环顾一周,许多人面露喜色。
那其中有一对金翅鸟父子,龙公主曾在他们二人额头上烙了个“贱”字,以至于他们从此以后不得不整日缠一根额带。有一位坐轮椅的男修罗,他一双腿是叫龙公主活活打断的。还有寻香王,成亲前夜,他的新娘子叫龙公主给抢了。哦,还有位乐神,她一双尚未成年的子女叫龙公主给打成了残废。
……
空气中忽然多了股难闻的气味,像是什么被烧焦了。女地人是寻香族,天生对气味敏感,吸吸鼻子,四下环顾,眼前骤然冒出两团黑漆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她一跳。
定睛一看,勉强看出是一人一兽。
那兽半人高,头顶一只弯刀似的角,浑身的毛已被火燎尽,一身烧得焦黑的皮还在滋滋冒烟,正大张着嘴噗嗤噗嗤喘粗气。
她猛地捂住嘴,头顶一弯独角的坐骑,在这七部众界可就只有那么一只——李轻怒的白狮。
白狮旁边站着的人脸黑如炭,项上一颗被烧光了头发的脑袋,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露出来的部分血肉与焦肉交杂。
这是……李轻怒?那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弄成这幅鬼样子?他这是刚刚被雷劈过?他来做什么?也来看热闹?
可他向来孤僻,从不往人堆里凑。哦,是了,他与谢忆情有仇,大概是来看仇人笑话的。
她按下满腹疑问,正要上前问候,那人却侧身跨上白狮,不过一个眨眼,一人一兽绝尘而去。
来去如风。
女地人郁郁嘀咕,难得遇见一次,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去呢?
……
忆情逐渐失去知觉。
意识如一片轻烟,失去了身体的拘限,向辽阔的天地间逃散。
再遗憾,再不甘,再恨,她也要死了。
彻底失去神识之前,她恍惚看见一簇白焰。
那簇白焰桃尖儿大小,却温暖、强大而有力量,宛如磁石,将游散的神格丝丝攒拢。
在无人看到的天际,蓬勃的朝阳下,一尾独角白龙终又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