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弦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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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无呀，这天上的日子可真无趣……你说呢？”她又像往常那般侧卧着，头发被她扯得散乱，在我面前敲着棋子，斜睨眼前的棋局。
“和我下棋，岂不是更无趣。”我见惯了她那了无生趣的样子，毕竟她是司命的官儿，这天底下的人的命数全由她做主，千丝万缕，步步牵连她都能弄清，小小的棋盘博弈对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下棋确实无聊至极，”她坦言，“反正你每回都输。”
我瞪了她一眼。
“但我喜欢找你玩儿。”她落了手上的黑子，“这天上的家伙，一个个都仙风道骨得很，总觉得自己比天底下的人好得不止一分半点，还称他们为‘肉体凡胎’……哼，我倒觉得天底下的人活得要比他们有意思得多。”
“我同他们，又有何区别？”我看着眼前的棋局细细思忖，她又是在我思量之外落子，此步之后我怕是又得落得步步维艰的局面。
“没区别。”她把自己撑起来盘腿而坐，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但我喜欢看你抚琴。天上的人，没一个是有情的，但乐器却有。那一日西王母大宴，我被西王母要求以天底下人的命运为戏码给众仙观赏，我的心就已经凉透了。”
“我记得那里面有个百年后出生，笛艺极好的少年。”
“——我害了他，”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本该一世无病无灾，却被某个宾客看到，非要让他演一出天妒英才的戏码。我被迫给他写了命格，日日吐血，二十四岁即亡。一旦写下便难改，我看着那命格，想着他在百年之后出世，本应是绝代风华，却又轻易地被那般作弄……我面上还得配合地笑着，直到此宴结束众仙散去，远听你琴声铮铮，才敢落下泪来。”
众仙当无情，尤其，她当无情。而偏偏，她对天下之人早已用情颇深。
“你不该这般。”我落了子，虽然心中已对胜负失去兴趣，“你每写一个命格，就会痛苦一分。”
“我不该为仙。”她终是丢了棋子，语气愈发冰冷，“我想着，哪一天便入轮回去罢。这仙，我不做了。”
“你若入轮回，西王母不会饶了你。”我淡淡说道，当她在说气话。
——谁知那会成真呢。
那一日，她没有来找我。我无人对弈，也无人听我抚琴。后来，我便听到风声，司命官妄入轮回，致西王母大怒。
“怎能让她这么简单地就入了轮回？！她唤作枫，那就让她先当个几百年的枫树，再做人也不迟！”西王母驾前服侍的小仙声情并茂地朝我模仿。
入轮回，便意味着挤进凡人的生死之路，仙魄在轮回路上尽数碾碎，最终同天下凡夫一般模样，一般生死。她何必对自己这么狠。天下之人，腐朽贪婪，有何好爱的。我的手触到了膝上冰冷的桐木，不知觉地任其发出杂乱的音。
西王母私下召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弦无，你同她素为好友，是么？”她眼中的威严让人难以逼视，“我早知她心思不在这天上，这一番胡闹在所难免。几千年了，她常侍奉我左右，我待她如女，她再如何我也不愿给她重罚。只是我若不表态，规矩就乱了。她入轮回，仙魄本应俱毁，但我却帮她留着，注在凡间那株枫树里，几百年后她仍有仙术，只是没了天上的记忆。”
我谢了西王母仁慈宽厚，却不知她为何要告诉我。
“还有……我给她下了诅咒，修成人以后，不得抚琴。”西王母语气越来越冷，“琴能动情。她若对这世人无情了，自然而然就会回来。而我召你过来，是为了让你护她左右，若她想通了，带她回来也不迟。她若不愿……就任她一错再错罢。我对她已仁至义尽。”
“谢西王母开恩。”我言道，望见西王母眼中含泪。
枫，你说众仙无情，莫不如说是，你对众仙无情罢。
凡间几百年过去了，枫还未修成人形，只是徒有几分意识。但我看见了那个叫安逸存的笛师，确实如她所言，日日吐血，命不久矣。
入夜。我偷偷潜入那个笛师的身体里，见他的屋里杯盘狼藉，笛上还有血迹。我摇了摇头，施法将物件一一归位。既然枫对他有愧，我便让他痊愈，但他必须时常将身体借与我，好让我方便在凡间行动。
后来我被阴阳家的人请去了。起初我不知他们是以何种方法知晓我的，随后我与那东皇太一打了照面，见他确是与肉眼凡胎不同，便又与他达成契约，若枫执意为人，就让她留在阴阳家，不得再与世人妄交。作为回报，我在占用安逸存身体时，为阴阳家办事。
——这是我的私心。我不愿她留在凡间。我要让她回天上陪我，哪怕是下无趣的棋也好。
至于那个安逸存，我占用他身体时，他是没有记忆的，起初我想，他或许会有疑问，由此变得疯傻也有可能，却没想到此人豁达，虽有察觉，但见自己吐血之疾痊愈，立刻高兴地去酒楼喝得烂醉。真是傻子。
再后来，某一天，枫终于修成人形。我在安逸存家中遥遥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清冷的面容里多了几分稚嫩。她被百花楼的人带走，我也并未阻止。安逸存本身就在百花楼授艺，如此岂不是能更方便接近她。
她每日都很开心，唯有在琴这一事上，执念与生俱来。我暗地里摇了摇头，所幸她在笛上有天赋，而安逸存又是此间高手，好授与她聊补遗憾。只是阴阳家似是察觉到她已修成人形，曾有几次上门找我要人了。我亦有些郁卒，不知该如何将她带去阴阳家。这家伙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凡间，脾气都倔得很，况且托西王母的福，她还记得法术，擅自以安逸存的身份将她带走怕是会多生枝节。
那夜，我刚要潜入安逸存的身体，却见他一睁眼，说道：“你来了。”
我一怔。
“你很在乎那丫头，”他坐起身来，“你很护着她，我能感受得到。我的吐血之疾也是你治好的，我也能猜到。既然我的命都是你续的，你又无害我徒儿之心，不妨将话明说了，我也好随你意思行动，免得一人分顾两端。”
原来这家伙也不傻。
我在他面前现了身形，倒也还是令他吃惊不小。我不理睬他的惊异，只是说道：“不论她愿不愿意，我都需要带她去阴阳家，在那里她能受到最好的保护。”
他思忖了一番，道：“我本打算去云游，你若想携我的身子去阴阳家就自便罢，只要偶尔把我放出来喝茶喝酒吹笛子就好。百花楼的授艺也是他们邀我去的，我若不去了，他们也没有强求之理。至于丫头那边，只能你自己想办法。那家伙性子执拗得很，向来是谁都劝不动她的。”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便挥了挥衣袖照例将他的屋子整理好，不再附身了。
“哈，你可真是爱整洁。”我听见他笑道。
自此之后，我也不再刻意抹去他被我占据身体时的记忆。
而刚刚，安逸存似乎有些不满意我现在占用他的身子。我看着眼角还有泪痕的她，觉得她变得陌生了。她曾是一身玄衣，发髻散乱，万事不挂心，眼中也总是疏离决意。而现在，她只是个还未长开的小女娃娃，红衣宽袖，真如那古枫。从前她靠一支墨笔执掌天下众生命运，如今她也是这棋局中的棋子，她却再也看不破了。
“枫，这天下本就是一盘玲珑棋局，在天上看得有趣，若亲身体验，不受伤又怎么可能呢。”
就是看她这般为世事所缠，我才决意早点带她脱离这里。先去百花楼，说自己将去云游，不再在百花楼授艺。
百花楼的妈妈有些惊异，问我枫烨然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抛下自己的徒儿不管。
我道，她造化天成，三年下来技艺已精，也不需我指点了。百花楼的妈妈眼中尽是遗憾，但确如安逸存所料，她不便说甚，只是问我枫烨然去哪儿了。我想着这么久她也该醒了，就说待会儿携她回来。
出百花楼时，我瞥见那秀娘哭哭啼啼、神色惨然地从那缺口里钻进去，心下思忖着，怕是撞破了她情郎的那些事儿，正伤心着罢。不过，这又与我何干。
回了安逸存家，她果然醒了。我便带她回百花楼。她似乎还是很不高兴，拽着我的衣袖，低着头闷声走路，脸都皱成了个小包子。她平安回去后，我便让安逸存的意识回来，自己回了天上，望着桐木琴发呆。
只是没想到，在我离开的片刻，事情竟会发展成那样。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弦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