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国]野火》棠城

9、九、ははうえ（母上）

　　秀吉找到万福丸没费多少工夫，也许浅井长政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孩子并没有隐姓埋名。
　　誓死效忠浅井家的家臣意欲拥立小少主为长政复仇，最后被秀吉的手下抓获。
　　秀吉将消息上报。
　　信长沉默良久忽然问，猴子，你会背叛我吗？
　　秀吉惶恐不已。
　　信长问，长政为了朝仓家背叛我，你会为了什么背叛我呢？
　　秀吉发誓，没有什么能让他背叛。
　　信长缓缓道，即使是因为阿市，也不会吗？
　　秀吉猛地抬头，原来自己早已被看穿。
　　他磕下头掷地有声道，不会。
　　如果主公真的看穿了他，就该知道他永远不会。
　　这些年秀吉并不是一帆风顺，信长脾气不好，也曾在他带兵折损时对他拳打脚踢，他都不在意，唯一在意的只有信长的心意。
　　此前他也被怀疑过一次，那时他带兵支援才侍奉织田家没几年的明智光秀，因为没有及时赶到致使明智光秀险些战死，信长一脚踹在他心口，盛怒之下拔刀质问，是不是光秀这几年屡受提携，他心生嫉妒，怀恨在心。
　　他确实嫉妒，自己拼了多年才挣到的东西，有人轻而易举就得到，但他没有及时支援是因为估错了战势。面对信长的怀疑，他差一点自尽证明自己。信长扇了他一巴掌怒吼说，就算是死也要我允许！
　　秀吉挨了打，那件事不了了之。
　　如今，他再次被怀疑，这一次自尽也不能化解。
　　他将额头磕在地面，大声地重复，不会！秀吉永远不会背叛主公！

　　最后，信长垂眼看着脚边说，不要让那个孩子太痛苦。
　　秀吉知道主公安排他动手的原因，他要除掉亲外甥，还要考验自己的忠心，也许，只是也许，他还要自己永远失去仰望阿市小姐的资格。
　　那天，信长第一次独自去看阿市。
　　阿市准备茶饮呈上，他喝了一口，望着庭前正在带妹妹玩耍的茶茶出神。
　　阿市叫了两声他才回神。
　　信长说，茶茶长得真像你啊，应该是几个孩子里最像你的吧？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外甥长什么样了。
　　阿市静静观察他，就像从前一样，她依然能懂他。
　　信长只坐了会儿就要离开。
　　阿市哀声说，求兄长大人宽恕万福丸吧，他是您的外甥啊。

　　信长并不惊讶她有所察觉，他的妹妹比谁都了解，他不受世俗道德约束，投降的俘虏可以杀，亲弟弟可以杀，还有谁不能杀呢？
　　信长说，我的外甥要向他的舅舅复仇。
　　阿市忽然拔出他的腰刀，武家的女儿并不柔弱，拿起刀便是战士，她是世上唯一一个有勇气也有能力夺下信长腰刀的人。
　　信长很冷静，不相信她会真的动手，她第一次拿刀还是自己教的。
　　她果然没有，而是说，让我为万福丸赎罪吧。
　　信长被激怒了，他的脾气在阿市面前收敛许多，但还是夺下刀愤怒道，你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你活着那三个浅井家的女孩才能活着！
　　阿市痛苦地跌到地上，远处的孩子们纷纷跑来询问母亲怎么了。
　　茶茶看向信长手中的刀，眼神惊恐而愤恨。
　　信长把刀收入鞘中，默然离去。
　　第二天，秀吉回报任务已经完成。
　　信长想起曾经两家和睦时从小谷城送来的信，信里说他的外甥聪明又可爱，身体健壮，还很勇敢。
　　他问秀吉，那个孩子像母亲还是父亲，死前害怕吗？
　　秀吉如实回答，孩子的眼睛像母亲，也像父亲的模样，小小年纪十分勇敢，只在闭眼时流了泪，死前叫了一声ははうえ，母亲大人。
　　信长说，退下吧。
　　秀吉行礼退下，最后一次抬眼，见主公坐在廊下，一如面对孩子父亲的死时那样安静。
　　从那以后，阿市殿中的所有席帘都放了下来，信长去时她就坐在帘后，相见也如不见。
　　信长告诉秀吉，他的妹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无数次迎他归家为他包扎伤口，不求胜利只求他平安的妹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秀吉沉默地望向院外的枫树，山野的红叶蔓延至城中，浓郁的色彩寂静而热烈，原来已是深秋了，难怪有些冷，就像多年前的秋天。
　　秀吉的军师竹中半兵卫曾侍奉美浓斋藤氏，与斋藤义龙和浓姬兄妹自幼相识，对信长和阿市如今的关系颇为感慨。
　　秀吉认为，义龙与浓姬不是同母兄妹，义龙更被质疑并非道三之子，而是他那身为他人侍妾的母亲被送给道三前所怀，斋藤家父子的矛盾由来已久，使得斋藤家兄妹也自幼感情淡薄，而信长和阿市不同。
　　秀吉询问军师，有没有办法让他们重归于好。
　　竹中半兵卫智计无双，单凭十七人便可夺下一座城，可面对秀吉的询问他什么也没说。

　　凭着身为部下的机敏，他没有直接反驳秀吉，义龙与浓姬并非感情淡薄，信长与阿市也绝无和解办法。
　　信长再也没有去过阿市殿中，都由浓姬代为看望。他索性不再隐瞒，公然处死了搜捕到的浅井家家臣。
　　秀吉有一位善于交际的妻子，拉上他去向阿市请罪，理由是被主公最疼爱的妹妹憎恨是件可怕的事。
　　秀吉很久没有如此听从妻子的话了，可当他和宁宁来到殿中时，见到的也是一层层幕帘。
　　那一刻秀吉知道，他和主公一样，将再也得不到原谅。
　　他们双双跪下请罪，阿市坐在幽暗的帘后什么也没说，安静得仿佛一道阴影。
　　不远处，茶茶躲在柱子后察看发生了什么，戒备地盯着母亲的客人。

　　过了许久秀吉抬头，透过帘子对上影影绰绰的目光，他跪行靠近，直到看清那双眼里的冰冷。
　　宁宁抬头见丈夫失神，不禁一愣。顺着丈夫的目光再看向帘后，阿市已起身离开。
　　秀吉回神说，我们走吧。
　　宁宁恭顺地跟在秀吉身后离开，走过一处水洼时，秀吉转身体贴地扶着她，她牵着丈夫的手，低头忍住了眼泪。
　　就在秀吉请罪不久后，信长决定将阿市和三个孩子送走，交由他们的异母弟弟照顾。
　　浓姬知道事情已无法调解，没有再劝说。
　　阿市得到了特赦令，没和任何人道别，悄无声息地准备启程。
　　她带着女儿们走向轿子，信长和浓姬赶来。
　　信长叫她，阿市。
　　她停了一步继续前行。
　　信长低语，回头啊，阿市。
　　她没有回头。
　　轿夫刚抬起驾笼，浓姬说等一下。
　　信长望向轿帘，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浓姬知道，他在等阿市看他一眼。
　　气氛静得可怕。
　　信长下令说，走吧。
　　走吧。
　　时隔多年，他再次亲自送她离开，不同的是这是他们最后一面了，这次她走了不会再回来。
　　他的妹妹，他的阿市，直到最后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阿市走后第二天，秀吉才得知这个消息。
　　那时他正搂着妾室喝酒，娇媚的妾室将酒喂到他嘴边，宁宁忽然出现，斥令妾室退下。
　　那个原本只是侍女的女人委屈地往秀吉怀里钻。
　　秀吉一直十分尊重妻子，严厉地教训妾室说，夫人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要听夫人的话。
　　妾室走后，秀吉微笑地劝宁宁不要生气，正室不必和别的女人一般计较。
　　宁宁没有计较，她只是来告诉他刚从浓姬夫人那里听到的消息。
　　阿市小姐昨天走了。
　　秀吉沉默了一瞬说，这样啊，主公一定很伤心吧。
　　宁宁凝视他道，是啊，一定很伤心吧。
　　窗外红叶飘零，秋天已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