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国]野火》棠城

10、十、本能寺之变

　　阿市走后，信长再也没有了压抑的理由。从前他会在阿市殿中展露克制的一面，虽然只是偶尔，如今连偶尔也没必要了。
　　少年时的张狂和不羁早已变成狂躁和暴戾，高兴时慷慨大方即兴赏赐，愤怒时要打要杀说到做到，秀吉和众多部将承受着他的喜怒无常和残忍暴躁。
　　兄妹俩再无联系，信长只当没有这个人，以致几年后人们都快忘了信长公还有一位颇受疼爱的妹妹。
　　人们更多的是被他的凶悍所震慑，看他挨个打败不肯臣服的对手，将大半天下攥在手中。
　　不打仗的时候他也为百姓做了很多，乐市乐座，废关卡促商贸，减轻赋税徭役，实行兵农分离。
　　只是他的武力讨伐太过深入人心，织田势力攀向顶峰的路上，臣服的对手多了，叛变的部下也多了。
　　信长不允许背叛，哪怕只是怀疑也不行。
　　与信长名义上是盟友实则为主从的德川家康最真实地感受过信长的怒火。
　　家康的正室筑山殿是侵扰尾张多年后被信长打败的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十四岁嫁与家□□下的嫡子还做了信长的女婿，可信长怀疑筑山殿和女婿与他的另一个敌人武田家有来往。今川义元为信长所恨，而“风林火山”的武田家是最能灼痛信长的烙铁，信长理所当然地要求家康处死自己的正室和嫡子。
　　信长一怒无人敢言，连家康也不敢求情，筑山殿在等待丈夫归家时被杀死，不久后家康下令嫡子自尽。
　　他们是否谋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信长证实了家康的忠心。
　　信长的考验无处不在，也曾在擦拭鸟/铳时向秀吉开枪，子弹擦过耳朵击穿了他身后的明国瓷器。
　　秀吉毫无惧色，赞叹信长英伟神武。
　　信长觉得无趣，放下枪问，那些造反的家伙有的怕自己落到我手中，有的怕天下落到我手中，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夺天下吗？
　　秀吉道，那本就是主公的东西。
　　信长问，得天下便可生杀予夺，得到想要的一切，你不想要吗？
　　秀吉想到了千千万万人的臣从，杀与不杀只是简单的选择，还想到了家院中的红叶，灼眼的色彩中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信长又问，你不想要吗？
　　他说，主公给的，才是秀吉想要的。
　　信长暴怒，一脚踹倒他道，你撒谎！
　　他爬起来重新跪好，将鸟/铳双手捧上。
　　信长忽然大笑起来，仿佛刚才发火的另有其人，边笑边叹，猴子啊猴子，你这只可恶的猴子！
　　忽而，信长又肃然道，光秀替我攻下了龟山城，你要好好与他相处。
　　秀吉叩首说是。

　　信长的征伐持续了多年，如今已接近乱世之终，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自己制定新秩序新规矩，到那时不会再有战乱，因为万事由他一人说了算。
　　秀吉与光秀不但为信长打天下，还讨伐那些不满信长而叛变的部下，两人势力随之崛起，隐约有竞争之态。
　　明智光秀出身豪族，又曾仕从足利幕府，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儒雅，而秀吉虽已跻身大名之列，但多年来为讨主公欢心几乎养成了奴颜婢膝的习惯，出身也不值一提，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人谈不上不和，但确实相处得不融洽。
　　秀吉明白，信长的统一霸业需要光秀和更多像光秀一样的人才，哪怕他们曾属敌对阵营。为他出谋划策的竹中半兵卫就曾是斋藤家家臣，是他劝说其效忠信长。
　　竹中半兵卫是天才，当年以十七人智取美浓稻叶山城，夺城后又将城归还，以此警醒昏庸的斋藤氏主公—义龙之子龙兴。
　　后来秀吉以三顾之礼劝说半兵卫归顺，半兵卫感激知遇之恩，追随秀吉投入织田门下。
　　信长用人随心所欲，效忠过幕府的光秀和效忠过斋藤氏的半兵卫都得到了重用。还有后来由秀吉引荐的擅长出谋划策的黑田官兵卫，信长也大为欣赏。
　　秀吉对半兵卫很放心，他追随自己就等同于效忠信长，官兵卫则和半兵卫一样犹如自己的左膀右臂，都是为信长谋略天下。
　　但秀吉不喜欢光秀，因为他还记着自己幕府幕臣的身份，还因为即使这样信长依然信任他。
　　秀吉不年轻了，早过了善妒的年纪，光秀不是当年的十阿弥，动摇不了自己的地位，但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
　　光秀能言善辩，侍奉足利幕府时信长就欣赏他，也是经他游说才拥护足利义昭上洛取得将军之名，那时信长就要求光秀侍奉足利家时也要效忠自己，足利义昭急需信长支持，竟同意了这荒唐的要求，让光秀“一仆仕二主”。
　　后来光秀归属织田阵营，信长打败足利将军要将其处以流刑时，足利将军愿以儿子作为人质表达投降的诚意，光秀也请求信长饶恕他昔日的主君。
　　信长扣下了人质，人们以为这表示他愿意饶恕，但他没有。
　　秀吉对主公不按常理行事并不惊讶，光秀却难以置信，秀吉不止一次见到他对信长的决定表露震惊。
　　光秀曾在劝降对手波多野家时，向对方保证会宽大为怀，信长明知他做过保证，依然以波多野家反复无常不可信为理由将其家督斩杀。
　　信长脾性狂暴杀人如麻，另一方面也惜才爱才，只是如今的地位助长了他的霸道狷狂，无论是波多野家还是足利将军，生杀予夺他一人说了算，光秀求情没有用，但他依然信任光秀。
　　秀吉多希望信长能明白，无条件忠心的人只有自己啊。
　　当年卑/贱到泥泞的藤吉郎，唯有信长看到他在为命运而努力，如今他已是大将羽柴秀吉，信长却将目光投向别人。
　　但他毫无怨言，信长对外攻打、仇杀、提携、宠信，他都只管听令。
　　倒是军师竹中半兵卫对信长颇多质疑。
　　半兵卫智取稻叶山城成为神话，无奈侍奉的斋藤家主公实在昏庸，秀吉劝说大才大能要有大用，所以他选择了织田阵营。他志不在天下，只想择明主辅之，织田家击败浅井朝仓联盟就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敬佩信长有终结乱世的志向，但其残暴的作风又让他怀疑。
　　第六天魔王的称号来得血腥恐怖，信长不信佛陀，痛恨佛门出恶僧，延历寺的僧兵不在寺中好好诵经却参与进势力斗争，他就把僧众千余人关在寺中，连同佛像一把火烧下去，让佛陀超度他们。
　　还有织田军对各地的铁血征讨，都让半兵卫的怀疑日渐加深。
　　直到有一天，半兵卫对秀吉说，秀吉殿英勇善战，若无信长公，定是称霸天下的英雄。
　　秀吉愤然骂他不忠，说没有信长就没有自己。
　　半兵卫仿佛就是为了等他责骂，忽然道，可在下效忠的是秀吉殿您啊，您不想要天下吗？
　　秀吉说，那是织田家的天下。
　　半兵卫问，您效忠的到底是织田家，还是信长公？

　　秀吉没有回答，忽然问他记不记得当年织田军遭遇浅井朝仓夹击时的狼狈。
　　半兵卫当然记得。
　　当年信长进攻朝仓家，浅井长政从后方偷袭，他们得到消息及早撤离，可信长还是受了伤，后方需有人殿后。半兵卫有推举人选，可秀吉主动站出来，殿后只是拖延时间，几乎是必死的结果，信长拍着秀吉的肩膀说，我命令你活下来。
　　他说，就算是死也要我允许！
　　后来秀吉孤军奋战，却仍在浅井和朝仓的夹击活了下来。
　　直到最后，秀吉都没有回答半兵卫的问题。
　　同为秀吉谋士的黑田官兵卫也和半兵卫有一样的想法，秀吉的势力日益壮大，追随他的武将谋臣不在少数，但他对信长太过言听计从，任打任骂。
　　信长虽然强大，可这些年的战争主义和暴戾多变的性格使得敬畏他的人多，造反的人也多。如今全境即将在武力下统一，令多少人热血沸腾的几近完整的天下就在眼前，秀吉眼中却只有伸手抓取天下的信长。
　　黑田官兵卫与竹中半兵卫是秀吉的左膀右臂，两人之间亦有惺惺相惜的情谊。
　　官兵卫任秀吉参谋之初，信长不能完全信任他，将他的嫡子作为人质留在身边。后来他在游说叛将时被囚禁，信长见他不归以为他也叛变，令竹中半兵卫杀死人质，半兵卫将孩子藏在家中谎称已杀。
　　官兵卫在牢狱中苦苦煎熬了一年才得救，腿脚溃烂惨不忍睹，从此落下残疾，是秀吉亲自接他出狱，赐他坐轿。
　　他带着孩子拜谢竹中半兵卫的恩情，违抗信长命令承担的是常人不可想象的风险，半兵卫是他的第一大恩人。
　　可半兵卫说，秀吉殿也相信你不会叛变，所以对孩子的事不闻不顾，他知道一旦追究，若查出孩子真的还活着，就必须执行信长公的命令。
　　官兵卫感激万分，瘸着腿要去拜谢秀吉，半兵卫让人先带孩子离开，留下他密谈。
　　半兵卫问，信长公可止乱世而不可治世，阁下可愿与我一同辅佐秀吉殿？
　　官兵卫说，秀吉殿心中没有天下。
　　半兵卫诡异地笑了，说，我见过太多将臣，他心中是有天下的，效忠的也不是织田家，我们需要等待。
　　官兵卫聪敏过人，一下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开始等待，可惜时机迟迟不来，提出这一建议的半兵卫先熬不住了。
　　万物刍狗，众生平等，病痛灾厄从不垂怜天才。
　　半兵卫最后因病而逝，死前感激秀吉的知遇之恩，又叮嘱官兵卫说，为秀吉殿谋划，成秀吉殿所想。
　　官兵卫跪坐凛然道，誓死不忘大人嘱托！
　　秀吉流下眼泪，痛恨医师无能。
　　半兵卫咽气前在官兵卫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连秀吉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有官兵卫知道。
　　他说，以暴诛乱，以乱正暴。
　　以暴诛乱是信长，以乱正暴是逆臣叛将。
　　可惜天妒英才，半兵卫到死都没有等到信长被叛乱拖垮，反倒在他死后信长的势力达到极盛。
　　没有天才军师半兵卫，官兵卫怀疑自己是否能一个人辅佐秀吉，但等待是不耗精力的，他一边协助秀吉攻略信长势在必得的备中国，一边继续等待。
　　终于，秀吉的对手明智光秀成为了他等待的人。
　　光秀是位儒雅的才子，信长像对秀吉那样重用他，也像对秀吉那样动辄打骂，可他终究不是秀吉，加上信长对他昔日主君的所作所为，日积月累下，他终于在信长下榻的本能寺发起兵变。
　　光秀领军过万包围本能寺，信长的得力干将都在外征战，剩下的被他派去支援在外攻略的秀吉，身边不足百人，昔日以少胜多的战绩在如此悬殊的对比下成为妄想。
　　秀吉正攻打备中国的高松城，几乎已到了最后时刻，无奈对手毛利氏兵力强盛，只好写信求增援。信长立刻派出援军，光秀在其中之列却没有前往支援，而是抓住了时机。
　　信长太想援助秀吉，又太信任光秀，留在身边的守卫少得可怜。
　　秀吉等待援军时，官兵卫献计水攻高松城，秀吉动员周遭兵民挖渠改道，将地势低洼的高松城变为一座水中孤城。
　　接下来是双方僵持对立，秀吉已胜利在望。
　　可他不知信长正孤立无援。
　　事发突然造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和悔恨，竟没有陪在主公身边，也无从知晓主公在最后一刻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信任的光秀发起的叛变。
　　除了死讯，信长没有留给他只言片语。
　　他们之间的生离死别来得安静而突然，伴随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京都来的加急密函最先传到官兵卫手中，送信人是信长的侧近，要求只见羽柴秀吉大人和黑田官兵卫军师。
　　官兵卫没有惊动秀吉，再三证明自己就是瘸腿的黑田军师后，侧近才把死里逃生带来密函交出，那是信长的茶匠利休大人的手书。
　　官兵卫怀疑手书中信长之死的真实性，侧近决然剖腹，以死殉主证明消息可靠。
　　官兵卫攥着手书激动得发抖，侧近交出手书前让他秉退了旁人，此时此刻，没人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也没人听见他欣喜而悲痛地喊着，半兵卫大人啊！
　　他一瘸一拐去找秀吉，摇摇晃晃越走越快，眼中迸发兴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