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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第六天魔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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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长没有等到妹妹回家。
近江传来消息说,阿市夫人是浅井家的人。
跪坐在旁的藤吉郎将头埋下,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信长的脾气日益暴躁,一脚就踢翻了桌子,痛恨地喊着,浅井长政!
杯碟碎了一地,藤吉郎将头更深地埋下,也默念着那个名字,浅井长政。
传话人还说,留在浅井家也是阿市夫人的意愿。
信长怒极反笑,嘲笑浅井长政竟用谎言来打击他。
传话人解释,是阿市夫人亲口所说,要把这个消息转告信长大人,留在浅井家是她自己的意愿。
藤吉郎抬头看向信长。
信长愣住了,甚至忘了愤怒,坐在一地碎片之间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疑惑的不止阿市为什么不回来,还有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很快他明白过来,妹妹忤逆丈夫为他通风报信,不代表就是站在他这边。
可他依然疑惑。
日暮西山的朝仓家就像摆在嘴边的肉,他理所当然要去咬一口,乱世中弱肉强食才是天理。世代之交的情谊没有任何意义,孱弱的朝仓家只会拖累浅井家,他要扩张,要攻城略地,顺便帮浅井家解决一个累赘、毒瘤,但他的妹夫不允许,他的妹妹也不认同。
可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织田信长,只需要掠夺和征服,不需要认同。
信长缓缓起身说,好,就让她做浅井家的人吧。
藤吉郎问,您放弃阿市小姐了吗?
信长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冷笑了声。
藤吉郎惶恐,不明白主公冷笑是何意,他发现自己逾越了吗?
那声冷笑成了藤吉郎心中困扰多年的阴影。
织田军向浅井和朝仓同时开战。
信长不止长政一个盟友,曾经入侵尾张又被他击败的今川氏没落了,其中独立出一支新力量,德川家康很懂得见机行事,是信长的新盟友。
藤吉郎一眼就看出德川家康是个聪明到狡猾的男人,因为他自己也有那样的狡猾,但他没有资格评判主公的盟友,他们地位不同。
除了地位他们还有不同,德川家康尊敬信长,是出于对强者的仰慕和敬畏,而藤吉郎尊敬信长,是要帮信长变得更强,信长所求就是他所求,信长所恨就是他所恨。
与浅井和朝仓那一仗打了好几年。
兵强马壮的织田军在战争之初就处于上风。
几年后,信长围攻小谷城,朝仓家家督朝仓义景带兵来援。
那是信长嗤之以鼻的日暮西山的朝仓氏,与浅井家三代之交,全凭一群残兵弱将前来救援小谷城。
信长同样恨朝仓家,恨这场战争的起因。
仇恨让他不愿理解浅井和朝仓之间的名门之谊,在他眼里,这样送死的行为毫无意义,只有他们自以为高贵。
这世道不会看谁更高贵,只看谁更强,更有实力。
信长的强大震慑了对手,朝仓义景有拼死一战的决心,可他的部下面对强大的对手早已丧失了斗志。
织田军击败了朝仓军,朝仓义景被逼至平泉寺,却发现连佛祖庇佑之下的平泉寺也惧怕信长,惧怕传闻中任性妄为、不惧神佛的第六天魔王。
比叡山延历寺的几千人就是因为卷进势力斗争而被信长一把火烧死,平泉寺怎敢庇护信长的敌人。
朝仓义景自知无望,最终切腹自尽。
信长再次将兵力转向小谷城。
小谷城中,身处本丸的长政听闻了朝仓义景的死讯,他那身处小丸的父亲比他晚一步知晓。
浅井家的三代之交覆灭了。
藤吉郎率先领兵入小谷城,首先攻下小丸和本丸之间的京极丸,切断浅井父子的联系,又趁胜直击小丸。
长政的父亲在小丸举行了宴会,宴后自尽。
信长随后领兵而至,带大军进攻长政所在的本丸。织田军的强大让人闻风丧胆,浅井家出了叛徒,意图投靠织田家。
信长痛恨背叛,将背叛浅井家的人统统处死。
长政知道没有希望了,此前他已将儿子万福丸悄悄送走,就是怕这一天到来。
天黑了,织田军包围在外,火把的光连成一片。
长政让阿市带女儿们去织田阵营,阿市知道他要干什么,不愿离开。
她了解战争中的规则,长政想要自尽,许多战败的武士觉得那样才有尊严,好像用这样一种方式就能抹去战败的事实。
她的丈夫就是这样看重尊严的人,他可以为了维护身为朝仓家盟友的尊严而背弃她的哥哥。
她劝说长政,你听,外面停下了,哥哥没有进攻这里。
长政说,他包围这里不进攻,是在等我做决定。
他不会投降,那就只有一种选择。
阿市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隔多年,她再次陷入这样的境地,当初哥哥信行也几乎被逼得切腹,是她和母亲哀求到了宽恕。
这一次她也可以。
可长政制止了她,对她说,如果你还是我的妻子,就不要去求他,回到他身边,照顾好女儿们,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阿市泪流满面,信行第一次反抗信长失败时,也让她好好留在信长身边,日后他会来接她和母亲,那场兄弟之战无论谁赢都危及不到她,就像现在。
同样疼爱她的哥哥信行最后还是死了,而现在她的丈夫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他已经准备好赴死了。
长政告诉她,织田军已经包围很久了,等待很久了,信长在最后一刻没有逼他,而是给了他足够多的时间。
他维护了和朝仓家的情谊,但也确实背叛了信长。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战败的人没有怨言。
他没有怨言。
长政紧紧抱着阿市说,对不起,说好一起好好生活的,我要食言了。
阿市请求一起赴死,丈夫和哥哥的战争折磨了她几年,哥哥的残忍嗜杀更是折磨了她半生,她终于在今夜厌倦了,想要解脱。
长政让她振作,孩子们还需要照顾。
年幼的孩子牵绊了阿市,长政将她推出房间。
阿市回到女儿身边,孩子们都还小,除了长女茶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次女阿初和小女阿江什么都不懂,吓得蜷缩在她身边。
她只是木讷地坐着。
浅井和织田决裂后这几年,长政对她仍像从前一样,他们还有了最小的女儿阿江。在交战期间出生的小女儿阿江,依然得到了父亲的疼爱。
长政在另一个房间结束了生命。
阿市仍呆坐着。
远处传来脚步声,许多人正挨着检查每个房间,声音渐渐向这里靠近。
房门忽然被拉开,孩子们吓得一抖,纷纷抱住阿市。
阿市端坐着一动不动,屋里的油灯几近燃灭,眼前暗得看不清来人是谁,只知他穿着铠甲,身后服从地跟着一群人。
屋外月光倾斜进来,来人走到月光下,阿市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几年不见她还是认出了他,哥哥的得力部下藤吉郎,听说他改了名字叫秀吉。
他一定也还记得她。
藤吉郎缓缓跪下,低下头行礼,他身后那群身着黑甲的武士也纷纷跪下,抬眼看去乌泱泱一片。
阿市沉默地看着他们,这群人身上还有血,他们冲进小谷城,打败了她的丈夫,现在又跪在她的脚边。
藤吉郎抬起头,阿市发现了他的变化。
当年那个低声下气的平民武士,如今已是呼喝指挥的将领,身后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部下,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圆滑,竟然向她这个浅井家的人行礼。
藤吉郎上前抱起茶茶,身后两人分别抱起阿初和阿江。
他威胁而卑恭地说,阿市小姐,主公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