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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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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就好像小时候玩的垒积木。宋家几百年来一点一点搭成的高楼,短短几十年,被一世一世的纨绔子孙抽出一块又一块。到宋秋这一代,只剩下断井残垣了。
本来难得有宋益清宋二爷这么个孝顺子孙撑着宋家,十八而出仕,广结善缘,跻身名家之流,从商而有方,不久就为宋家打出一块更广的天地。可没想到连他也靠不住,年过不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身寻花问柳的本事,过了几年,又抽起了鸦片。天天月月年年,出了窑子就躺在家里抽大烟。这一下,宋家终于完全沦落了。宋益清接手这个烂摊子后好不容易攒下了几年家业,却又被他自己挥霍一空。又过了几年,宋二爷死了,他那些纨绔兄弟们瓜分完家产不知去哪逍遥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宋家高楼,他一死,马上轰然倒塌了。
只是可怜了宋益清最喜欢,也是宋家最小的宋秋宋六公子。生他的三姨娘,是宋益清从窑子里领回来的,自知无法过活,老爷一死就跟着去了。
这宋秋是宋益清抽了大烟之后得的儿子,模样和他母亲一样是一等一的俊俏,却失了声音,张张嘴吐不出半个音节来。又有哮喘,又体弱,又整日病恹恹的。大太太与他一同看戏的时候曾说,生得好又怎样?一个男人,这个样子,也就是个废人了,那纤细洁白的食指指着台上的戏子,眼睛却是看着他的。
这样的话,听来也不只是一回两回了。宋秋没有反应。他虽是哑巴,但耳朵还是好好的,他是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觉得好笑。他以为以大太太的地位,再看不惯他,怎么也得留着大太太这个名号的面子。不知她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也像下人一样管不住嘴。
宋秋也不恼,充耳不闻地望着戏台的方向。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闲言碎语,要恼的话早就给恼火烧成灰了。
宋家落败之后,难得嫁出去了大奶奶——宋秋的姑母宋香远,仍能保留着京城少奶奶的那番做派。三天两头出门做客,喝酒,跳舞。据说这个宋大奶奶年轻时也是很有名的美人。宋香远长着一双丹凤眼,尖尖的下巴和两瓣薄嘴唇。虽长得像妩媚的南方女人,但举止有着一股京城小姐的气性。虽长着标致的南方的面孔,现在嫁到上海来,养成了些南方人的性子,却和席间上海的夫人或是姨太太们有些许不同。
宋秋想起他们之前的话题。说起来,无论是按照什么标准,宋香远无疑都算嫁得好的。她丈夫是个上海富商的儿子,年轻时到京城念书,在学校里遇见宋香远时第一眼便被迷倒了,后来结了婚,也仍是痴心一片,只是好景不长。没几年新姑爷就生了场大病,死了。
宋香远这天喝醉了,讲了些胡话,讲着讲着说起了她那短命的丈夫。他这个姑母难得收起了风流样子,偏偏言行又怎么看怎么像那些戏文里那些戚戚然的寡妇。
宋秋心肠冷,宋香远再怎么絮絮叨叨,他听着也没有感觉。只是时不时在她有些激动的时候拍拍她放在席下膝上的手,示意点到为止。
酒桌上的人半醉不醉的,时而有探寻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或者是向他抛来一个促狭的微笑。宋秋自顾自抿着酒,听着宋香远闲谈。
白家办的酒席,说是给小公子接风洗尘,实则是一遍遍施压苟延残喘的宋家。不,已经不能说是苟延残喘了,是看落败了的落水狗的笑话。宋秋皱着眉头想,其中倒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要真说有什么意图的话...大概就是想看看他这个曾经人们讹传为现世宋玉的宋六了。
在宋六的对面,白家的小姐与公子不动声色地交换着耳语。
“这宋六,相貌确实堪比宋玉,但总觉得有甚怪异。”
“也不进食,也不寒暄,当真是活菩萨不成?”
“怪矣”
“这一个时辰过去了,你们可曾看见他开口说过一句话?”突然有人轻轻地插了一句,白氏兄妹愕然,自认说的话上不了台面,被人听了便又羞又恼地扭头去看————于是看见眉目含情带笑的一张桃花面。
“敛之哥哥的意思是?”
白蔷薇调整了表情,脸上由羞转恼又转以询问的神色,可谓一片好风光。她的哥哥白修竹则是微微颔首,表示他也愿闻其详。
要是说宋秋是同辈中最为莫测的一个,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的,那这封家独子封怀玉便是这代人才济济的同辈中已被推崇的佼佼者。
封衍其人,出身江南提督府,为人谨慎,做事有魄力有手腕,十八岁结亲京城贸易大户苏家。封衍不仅聪明而且精明,接手整合二家事务,疏通黑白关节,此后官商黑三道通吃,苏家家主病故,封衍暗中促使苏家二子反目,分裂苏家一分为三,自占大头,暗中控制苏家的商铺人脉,封家自此成为自成一派的一大势力。
关于封衍的江湖传说种种,叫人无法觉得他不阴鸷,苏家破裂封家发迹之后,各不求甚广的安稳世家唯恐封衍把手段也使到自家头上来,都在暗中注意防备此人,就连早年相传的封衍相貌:目深眉利,仪表堂堂————也换了说法;说他生来是老谋深算之相,因为眉骨极高,而过分深沉。
但封衍还是有一点叫各家家主不解的,那就是他既然用尽解数弄垮了苏家,却独爱发妻苏葭一人。官场商场,也不是没有家族把爱女塞去给他做姨太,但封衍永远婉言拒绝,也从未留恋烟花之地。
于是有说书人道,此苏葭非彼苏家,莫不是封衍只留得一个苏葭?苏家苏葭不同命矣!
也许封衍早年下的黑手太多,不甚阴德,又或者是苏葭自幼多病,成年后又夹在父夫二人之间,忧虑过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封太太苏葭从二八年华到青春已逝,只生下封怀玉一个子嗣。
封怀玉倒是人如其名;有过目不忘之才,人也勤勉,又善言词,更难得谦恭有礼。难怪学府先生也说,封公子之才,只差含玉出生了。
封怀玉倒是不卑不亢,集封苏二人的样貌之大成,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古语有云:‘玉,石之美者’。我名怀玉,寄愿抱玉而生,字敛之,自是化而为石。先生德我,识我,即认我化玉而生。他人不德我,不识我,认我为石,我亦自美之。所谓玉,是以见者识。”
说得学府先生连声叫好,只差老泪纵横。
半真半虚地夸了一通后回过头来,学府先生暗自想,封公子高,高其父。
高在于敛。
封衍现在锋芒毕露,处处受人提防。从前赢在算计,可三年五年,十年,总有一朝会输在算计。也许是封怀玉从封太太那继承了一双含情桃花眼,是以中和了封衍过于锋利的五官和面部轮廓,继而得了长相的好处,每每见他说话时眼波微漾,就觉得字字真心,舍不得妄加猜疑。
石者,以磨其棱角,砺其糙粗为美,识之者赞其为玉。
人亦如此。
此时封怀玉发声提点,白家兄妹却没有参透。
罢了,封怀玉想,然后冲他们眨了眨眼睛,说:“说起来,宋六公子比我还要年长两岁呢。”
白蔷薇心神荡漾,接道:“倒是敛之哥哥看起来更像兄长些。”
席上晚辈,白蔷薇,字莞尔,年十六;封怀玉,字敛之,年十七;宋秋,字落华,年十九;白修竹,字律尔;年二十。
旧些时候,像白蔷薇这般年纪的姑娘是不可抛头露面的。宋秋看浅浅地了眼对面,继续吹下眼睑,想,其实时间还是向前走的。
而此时封怀玉看似在和白氏兄妹窃窃私语,实则是在观察对面的宋秋,要说这桌上对宋秋感兴趣的人,他封公子可谓是首当其冲。这个宋公子生的真是好,就算是与自己相比,也能胜出几分。白瓷皮肤,丝绸制成的对襟短衫领口露出半截天鹅般的脖颈,再往上是尖尖的下巴,优美的下颚弧度,薄唇,挺直的鼻梁,微微下垂的眼角,柳叶眉,此刻还能在他眼眶下瞥见长睫毛低垂的阴影,饶是见过无数美人,自己也相貌过人的封怀玉也想对他夸上一夸。
此时宋秋捏着一只酒杯,小口啜着红酒的样子,在封怀玉看来是无限美好。
落在其他众人眼中,却只觉得他金玉其外,内里无从得知。
而封怀玉已看出个中端倪来,他转念一想,我要恼他一恼,看他生起气来,是否还是这般模样。便转过头来,看着宋秋说:“刚刚莞尔说我更像兄长些,敛之却记得六公子似乎长我一岁,我怕平白占了六少爷的便宜,可否请六少爷告诉我您年岁几何呀?”
宋秋没有被吓到,却是宋香远听着听着酒醒了大半,封怀玉尾音软糯似带撒娇意味,但宋家二人对封怀玉不甚了解,不知道他是故意刁难还是突来兴致。
宋秋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酒杯里的酒,这红酒红得发黑。
封怀玉含着笑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