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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七言生香 ...
这风雀楼,在安宁城内虽比不上闻名遐迩的云间阁,但依旧是块风水宝地。
向东迈过太兴门,是城内最为热闹的月落笙歌,往西经过两条方街,则到了永荣门外的落秀坊,即文庙所在处。文庙与城西元凤门外的武庙东西相对,分别承着昔日风燎野挑灯夜读时充作灯座的黄铜钟,和征战天下时所提的莽柯剑。每年二月十五的文韬祭和八月十五的武略祭也都是城内一鼎一的盛事。
出了文庙,往东五十里,即青冉来时路过的来凤驿。从东边封地上来的文人武士,商旅酒客,皆会顺着这条通途进城,一路上吃喝玩乐名目众多,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这么个旺风旺水的方位,按理说不用招揽也该有大把生意,奈何远水救不了近火,新招揽来的生意就算日日满座,也赔不上年关那些酒席损失。
在风雀楼安顿下来已俞五日,青冉凭着一己之力在三日内就将窖中余货统统救了起来,三娘也奔走周旋,说服了一部分想要退订酒席的熟客,可承诺给他们的也不是挥一挥衣袖就能解决的。
昨日刚清算完数目,与孟掌柜呈上来的筵席酒单一对,仍差着好大一截。
一大早醒过来仍被这种惆怅的感觉萦绕,青冉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遂只身外出了一趟,回来之后便搬来一张躺椅,在七言生香的围墙下盘腿坐着,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大堆酒杯,装着各种色泽深浅不同的酒水。
这都是她来安宁之前埋下,又将将收割的成果,口感上她有绝对的自信,但想借它们解决当下的难题,看来看去却没有一款与青风酿相似,叫她很是发愁。
年关不足五日,要循着窖中品相将这新酒调试一番,做出些“替身”怕是工程量不小,但私自换上新品,会不会死得更快?
左右权宜,青冉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可亲手毁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名声,岂不更是糟心。
想到这里,青冉撑手扶额,禁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自己果真本质上还是个良善之人,从前跟着术方骗吃骗喝骗人情,就算把全村全寨的密窑掏个精光,也不过一张轻飘飘的欠条,面上见不着半点愧色。
且不提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的偏安町,这安宁城与她们年年拜访的僰山邛岭也根本云泥之别,难说不经意间惹着个达官显贵,就能得个十天半月的牢狱之灾。况且三娘待她不薄,不仅衣食住行样样随心,还把风雀楼最有情趣的东厢房——七言生香,给自己做了住处,怎好意思做出那般没心没肺的事来?
如此,惆怅之感更甚,青冉自桌上随手取一杯酒来,仰头就干了。
“你竟还有功夫饮酒玩乐,没见着月落坊的彩灯都布完了吗?”
青冉斜眼余光一瞥,这刺挠的语气不是那不服气的荔枝还能是谁呢。
“嗯,好看吗?”青冉正愁得万念俱灰,没什么心思与她多说。
“什么好看不好看,哪还有时间管这个!”荔枝走到近前,看到满桌子的酒杯,插着腰接着说道:“三娘雇你来,好吃好喝供着你,还把七言生香给了你,你这倒好,一大早的就在酗酒!”
青冉这口气仍没提得起,自桌上拣了一杯口味偏甜的,递给荔枝:“尝尝?”
“尝个鬼啦,明知我过敏,害你自己就好,别拉我下水!”荔枝夺过酒杯,“啪”地一声搁在桌上。
“手真重,小心摔了我杯子。”青冉瘪瘪嘴,活生生的敬酒不吃呢。
“先生!先生!”一个小厮快步跑进内院。
荔枝转身,见是孟掌柜手下管采买的小武,听得这声“先生”亦是不太顺耳,便微讽道:“非学人家私塾,要大伙叫你先生,你瞧瞧你这个样子,真是有辱……有辱大方!”
青冉被荔枝逗笑,回了神:“哈哈,你这遣词造句功夫不一般,该叫你先生才是!”伸个懒腰,她站起来关切小厮道:“小武你慢些跑,可是孟掌柜找我?”
小武气喘吁吁,对青冉“嘿嘿”一笑,道:“先生客气,掌柜那儿无事,是三娘找您。”
近来风雀楼的下人们都指着能被青冉收作徒弟,一口一个“先生”叫得起劲,其实为的是学一学手艺,涨一涨月俸。
青冉点点头一挥手,小武就颠颠儿地跑了出去,荔枝一噘嘴,略有醋意地嘟囔:“怎么三娘不让我传话。”
青冉将桌上酒杯一一饮尽,随即把酒杯三五一组地叠起来揣在怀里,道:“您这不请自来杵在这儿忙着教导我,三娘也不好千里传音唤你回去不是?”见荔枝还楞在原地,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说:“走吧,路上接着训话呗?”
转过北苑的小石林,嗅着园中梅香,青冉携荔枝上了二楼,在偏西的厢房内,三娘正在煮一壶果茶。见青冉盈盈笑着轻轻扣了扣房门,三娘对她招招手,让她坐到近旁的檀木扶手椅上,又示意荔枝为二人奉茶。
“夫人找我?”青冉落座开口。
三娘瞧她一眼,将一小盅果蜜冲了温水,递给她:“先解解酒。”
青冉心内一暖,接过来乖乖喝了。
三娘放下手中暖袋,接过荔枝递来的茶,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早前与梅夫人有约,待她长子从封地回来,一同到滢溪白鹤坛,为她媳妇腹中孩子纳名祈福。”
“夫人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青冉不解,听来这梅夫人也当是位显贵,总不济为孩子纳名还需要府外准备献祭酒品吧?
“这档子事倒用不着你,只是尚方大人正为元朔大祭准备贡酒,在云间阁纳名三日,今日该是最后一日了。”三娘细细解释道。
元朔大祭青冉略有耳闻,不可不谓安宁城中头等大事。
每年正月初一,天子祭天地之名,举行元朔大祭,到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日出之时,贞明门、永盛门、定阳门,三门主门开放,羽林军会在皇帝,也就是风燎野的亲自带领下,驾驶扎满牡丹的朱红马车进行巡游。
届时皇帝会登上定阳门内,驷马道北的天地坛,向上苍祷告,祈求国家风调雨顺。午后,皇帝则于永辉门外的社稷坛,与宗亲贵胄子弟参加春耕式,并于坛外鉴湖畔的唤鱼崖,播撒鱼饵,与民同乐。入夜,永安门外,日月坛举办盛大的烟火庆典,获许的庶民亦可前往观赏皇家歌舞典乐的演出,并时有世家子弟的比武、诗会。
青冉会意,问道:“夫人可是需要我跑一趟云间阁?”
“不错,”三娘言毕,又嘱咐荔枝:“你陪着先生去吧。”
青冉听三娘如此唤她,面上有些羞赧,本来也只是逗逗那些天天嚷着要叩头拜师的伙计们,被三娘这么正经一叫反叫她心虚:“夫人还是唤我名字吧,先前不过同伙计们开个玩笑。”
三娘笑了,说:“好,那就叫你青儿。”
青冉一瞬间有些恍惚,眼底淡淡浮起一层雾气。
“青儿,你是喜欢娘多一点,还是喜欢姑姑多一点?”
“娘和姑姑都喜欢!”
“小鬼头,还没长开呢,嘴就这么甜了!”
这世间曾如此唤她之人,都已不在了。
少顷回神,想起化名之约,开口提醒:“夫人不是要我化名吗,如今用的是‘苏冉’二字。”
跟了师父术方,可又觉得“术”字做姓有些奇怪,便找了个谐音。一开始以为三娘会给出几个名字让她选,可三娘却只叫她避开“青”字,随自己喜欢起一个。
至于为什么要避开“青”,听说是月落坊内不少名妓都挑了与颜色相关的名字,太过风尘。
似乎未曾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三娘自嘲道:“近来真是精神不佳,你瞧瞧,这桩事也给忘了。”
青冉摇摇头,道:“夫人事事费心,不必挂心这么件小事,随夫人高兴怎么叫都好。”
三娘点点头,轻轻顺着暖袋上的绒毛,嘱咐道:“恰好今日云间阁有戏班子排戏,你这几日也是辛苦,纳名的事办妥,就歇一歇,带荔枝听听戏。”
青冉甜甜地谢过三娘,对跟她大眼瞪小眼的荔枝挑眉一笑。
到前院吩咐完小武准备车马,青冉把这几日倒腾出来的新品一一分装,根据酒坛的外形、细微釉色差异,配以不同颜色的绳结,既好看又能当做区别标记。就算不能破例让新酒纳入名册,但若有一丝机会做个噱头,年关说不定就有转机。
拿定了主意,心里头的忧愁就都散了,这么些年养成的性子,叫她对眼前的事情容易拿起,也不难放下,换个角度来看,多少也仍是个没心没肺不大挂事儿的。
荔枝正帮三娘准备出行包袱,但凡事关三娘,虽只有短短两日,这丫头就仔细周全到恨不得将蔬果都剥了皮切成丁,再带上一年四季一日三刻所有妆盒药罐,再没谁比她要更尽心。
离出发还有一阵子,落了单的青冉却乐得自在,她回到七言生香,接着摆弄前几日刚学会的如意结。王城的小玩意儿也是多,虽不比盼兮的手工品件件精细,但打发空闲还算派得上用场,指不定经她一番琢磨,还可留作它用。
说起盼兮,她心里泛起一阵别样的滋味。
上次与术方乘船出行,沿着洗玉江自北向南,本是要去望海,中途并未没作逗留打算,可因胃肠风寒她晕船得厉害,不得不上岸休憩。
盼兮就那样不经意地闯进了她心底。
那种涟漪般动人心弦的温婉气质,就像久别重逢的爱人,将许许多多旧日往事注满酒杯,只待觥筹交错四目相望。又如一双参天紫榕,沧海桑田过去,却屹立不倒风韵更浓,只叫你感慨人生每个细枝末节都充满了奇妙。
那种感觉像是九死一生后归于平静,惟愿与爱人白首相携,斜阳望尽。
在盼兮,她第一次懂了什么是“思乡”。
当时青冉在客栈里孱弱地躺了两天,高烧不退油盐不进,吃什么都想吐。
待到第三日,才总算清醒过来,勉强能扶着桌子坐上半日,精神十分不济。术方难得下厨给她熬了小米粥,可送到嘴里仍是苦涩,脑海里平时爱吃的东西竟也想不起来,唯独对偏安町的果柚和印象里模模糊糊的一味烤鱼,心心念念得要命。
“病得胃口都没了,还能想起这么两样东西。人呐,烦恼时停不住嘴,伤心时停不住嘴,就连想家了,也最先想到吃食。”术方一身藏蓝长袍,懒懒地靠在窗沿边,手里把玩着正在收官的羌竹小刀,眯起眼睛回头问她:“丫头,你这算是哪一种?”
青冉趴在桌子上不想动换,闭着眼睛,听棂上风铃“叮叮当当”,音色很是清亮。
求而不得是为烦恼,得而复失是为伤心,但此番感受与二者皆不沾边。
“许是想家吧。”说完只觉病情又重了几分,青冉鼻子一酸,把头埋进了臂弯。
“这会儿倒是哪种都不占呢。”停下手中编到一半的如意结,看着窗外池子里游得欢畅的青鲤,青冉觉得有些馋。
七言生香的院子里有一池碧波见底的鱼塘,池子不大,却挖了暗道与后厨的灶炉相通,是以总有余热护着,不让它在这寒冬腊月结了冰。
三娘喜欢青鲤,但青鲤的色泽与池水相近,不比红锦那般打眼,反衬得石林旁的红梅更加惹人瞩目。
可惜一年四季青冉最不喜欢冬天,冬天里最不招她待见的偏偏就是红花,不管花型如何,皆让她觉得刺眼。那红梅近日开得越发妖艳,青冉盘算着要不要今日回来把床位调一调,避开这惹眼的傲慢,再将那落地的大瓷瓶挪到窗边,插上几株石楠,正好应一应碧波青鲤的景致。
正想得入神,一只號隼忽落在了红梅旁的石林上,直勾勾盯着青冉,神色颇不耐烦。
它扑腾了好一会儿,实在打眼,青冉上上下下将它打量了一番,只见它喙上吊着一根细细的玄色竹茎,小爪子却勾着一尾活鱼,不好落脚,很是挣扎。
“要命!”这周身玄色唯独爪子雪白的飞禽,可不就是术方仲夏时驯服的號隼么!差它送信也罢了,还用个这么丧心病狂的奖赏方法,术方多年来仍是折磨人畜的一把好手。
號隼早已急不可耐,一路上都盼着赶紧弃了竹节饱餐一顿。
青冉很是同情他,也不知道常日任务失败的时候,是如何被术方饿肚子不给睡觉的。
一阵扼腕叹息后,青冉跃出厢房,动作麻利地替它卸了货。
果然饿极了顾不上怕人,这家伙就地开餐,三下五除二将鱼吃得个骨头都不剩。
怕它对池里的青鲤打起主意,青冉速速揭开腰间的银色瓷瓶,放出一条如针般纤细的小蛇,成功撩起號隼注意,在石林间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拆开竹茎,小小一方帛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子归。
青冉细细检查了竹茎,确定没有其他留信后,用狼毫快速回了几字,将帛纸塞回去。
石林里,號隼已不再追击,立在一块见方大小的石头上蒙圈地盯着地上小蛇。
青冉一声口哨,将瓶子放倒在地上,小蛇速速滑回瓶中,號隼着急地跺了跺脚。
青冉丢给他一块小米糕,让他收回注意力,嘱咐道:“改日我再替你打抱不平,快回吧。”
七言生香平静如水,没有半个小厮伙计留意到院内发生的一切,唯见號隼衔着竹茎,渐渐消失在天际。
术方其人,也是妙极。
有那么一类人,你所知不多,所伴有限,
但他对你的影响却潜移默化,深入骨血。
下周让我们跟青冉一起探一探安宁城的世家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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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七言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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