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宴》小阳公子

9、家宴（下）

　　几株繁花正盛的垂丝海棠下，蓝衣男子的墨发上束了条蓝色绫缎，盘踞花下，盛颜仙姿，纤长白皙的手指，轻重适宜地拂过琴弦，悠扬清越的琴声绕着芳甸幽榭穿梭徘徊。依稀有落花飘落，跌跌撞撞落在男子蓝色的衣襟上，点缀着春的柔情。

　　一位容貌清丽的侍女盈盈上前对着蓝衣男子禀报着什么。

　　蓝衣男子仿若未闻，继续拨动琴弦。良久，待一曲终了，他才收起琴音，声音清冷若寒霜：“不用传了，告诉夫人，我马上过去。”

　　“诺。”侍女微微抬头情意脉脉地瞄了一眼蓝衣男子才转身去递话。

　　蓝衣男子站起来，弹开落在衣襟上的落花，收起琴，望着乌金西沉的天边，俊脸上尽是一片萧肃之气。

　　正殿的侧门，何晏佝偻着避开众人的视线，挨着夏侯玄跽坐下来。夏侯玄一见是他，压着嗓音凑近道：“晏兄，你来得忒晚了些，堪堪错过了好戏。”

　　何晏微微挑动眉梢，不过是旧戏重唱，他自幼长在这相府岂能不知曹操那一套，必是哪位公子又被训斥了。

　　这戏，他还真不感兴趣。要不是母亲派了小厮三番五次地催促，他才懒得来赴宴。

　　见他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夏侯玄只得闭口不谈，他知道何晏处境尴尬，对相府一干人等的一直不待见。

　　尹夫人侧头瞧见何晏，一颗扑通扑通的心才定下来，这儿子越发轻狂不羁了，连这家宴也想躲了去。

　　殿上的人都目不转睛地观赏舞蹈，并没有发现姗姗来迟的何晏。

　　倒是曹惜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朝夏侯玄的方向望了一望，但见一袭蓝衣，形相清隽，颜若澄月的何晏面无表情地喝着酒，眸子一分也未落在眼前的歌舞上。想是这身子原来的主人太过爱慕何晏，一见到他便有些飘飘然，心跳得狂躁。

　　何晏很快就发现曹惜灼灼的视线，微微抬头，擒住她的身影，眸中有一刹那惊艳，转念便轻蔑一笑，想不到这呆傻的曹惜略一收拾也有几分撩人的姿色。

　　偷窥被他发现，曹惜也不惊慌，雍容大雅地与之对视，顺道端起酒盏，轻轻仰头，浅抿一口，又对着还在看她的何晏勾唇一笑，直到何晏转过头，才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一派月淡风清。

　　何晏转过头，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丝笑意，恰好夏侯玄探过来与他说话，见他唇瓣含笑，疑惑问道：“晏兄，何事发笑?”

　　回应他的只是但笑不语。

　　夏侯玄莫名其妙地抓抓脑袋，瞬间，恍然大悟，莫不是何晏看出来那献舞的女子是何人了？所以发笑？

　　一刻后。

　　耐不住八卦狂躁的夏侯玄又开口了。

　　“你瞧这舞如何？”

　　何晏漫不经心地抬抬眸子，瞟了一眼舞得衣袂飘飘的女子：“尚可。”

　　夏侯玄挤眉弄眼：“难道晏兄真没发现？”

　　沉默。

　　犹不甘心。

　　“那献舞女子可不就是四女郎曹茂么？”

　　何晏不以为意，执起酒壶倾满一杯，摆出一副“与我何干”的姿态。

　　这时，那女子献舞完毕，扯下白绫，露出一张韶华丽容，俯身跪地：“茂儿谨贺父亲。”

　　曹操咂巴一口酒，赞叹道：“茂儿的舞艺越发精纯了，看来平常没少下功夫苦练。”

　　曹茂娇羞道：“女儿一直记着父王的谆谆教诲，所以日夜勤习琴技舞艺，不敢有一刻惫懒，唯恐辜负了父王的期盼。”

　　鉴于曹茂一直颇能撒娇邀宠，几个待字闺中的女郎里，曹操最是怜爱于她，此时听她勤学苦练很是高兴：“好，好，茂儿竟如此用功，真不知道以后谁家儿郎配得上你？”

　　十五岁的曹茂也到了花嫁年龄，昨夜又听卞氏提及茂儿心仪何晏。何晏乃东汉大将军何进之孙，也算名门望族，况且何晏玉树临风，姿容甚佳，才学出众，曹茂配给他也恰当。一考虑也就答应了。

　　而王氏，却不是这么想，何晏虽得曹操宠爱，却终究没有权势，曹茂嫁给他，若曹操不扶持，两人定然是穷困交加。架不住曹茂的一意苦求，王氏心疼女儿，就去求卞氏成全。

　　见状，曹惜连忙低垂脑袋，担心曹操惦记起她来，将她也随口配了出去。

　　曹茂侧身垂睫，娇嗔一句，脸上绽放如白玉兰，心却跳得咚咚作响，明知道父亲有意成全，这希冀已久的东西眼看就要到手，还是兴奋。

　　曹操发出雄浑的笑声：“我这女郎最是害羞。也罢！今日就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来做一回月老，为几个小辈牵牵红线，点一桩姻缘。”抬眼扫了一圈，“何晏可在？”

　　心下一沉，转念便想好托词，何晏直起身走到殿中，沉声应诺。

　　观他温颜如玉，风度翩翩，曹操心中着实喜欢：“我今日便将茂儿配与你，你可愿意？”

　　何晏展袖一跪，不紧不缓回话：“魏王青眼有加实乃晏之荣幸，只是，晏两袖清风，实在配不上女郎，还望魏王收回成命，万不能委屈女郎。”

　　曹操紧紧盯住何晏：“良田财帛不过是虚数，若你娶了茂儿，我便另赐府邸与你，我断不会委屈茂儿。”

　　当然不为所动，何晏继续推脱：“晏堂堂七尺昂扬男儿，断不能做了那攀附夫人权贵的懦弱男子。还请魏王成全晏的一腔清志。”

　　满怀期望的曹茂瞬间落下眼泪，跺了跺脚，啜泣着跑了出去。

　　曹操变了脸色，一拍案几，大喝一声：“不知好歹。”

　　坐在席间的夏侯玄，为何晏暗暗捏了一把汗。

　　尹氏却是吓得匍匐在地，娇容凄楚，自求责罚，到底是被尹夫人楚楚可怜的韵致打动了，曹操的火气灭了一半，放弃深究，拂袖离去。他离席后，众人才敛袖擦了擦快要掉落的汗珠。

　　已有丫鬟扶起尹夫人坐在矮榻上，尹氏目光却落在何晏身上，心中泛起密密麻麻地无力感，儿子大了也由不得她做主了。

　　曹操任司空时纳尹氏为妾，一并收养还在襁褓中的何晏。因何晏聪慧过人，受到曹操宠爱，视如己出。何晏却终日陷于寄人篱下的委屈中。

　　在群雄并起的年代，英豪都对美貌妇人怜爱有加，也不介意对方带着拖油瓶，全部收入怀抱，娇宠着，豁达得很。

　　曹丕冷觑一眼依然跪在堂中的何晏，嘴里暗啐一声，不过一个假子，敢如此托大拿乔，拒了茂儿。

　　不顾众人的窃窃私语，何晏撂开袍子，施施然地往外走。

　　曹植一脸遗憾，若是何晏应了这婚事，那就是平步青云，也不用在仕途上举步维艰，父亲若要提携他，哪容他人说不。

　　隔岸观火，也看明七八分，难怪一直没有看到曹茂，原来是藏掖了舞艺，本是打算搏个名头，成就美事。

　　哪知何晏那货不领情，倒弄得自个儿下不来台，此时还不知躲在哪里垂泪，真是个可恨又可怜的姑娘。而那何晏倒也正如外间所传，轻狂不羁，但那皮相生得好，一看便是尚公主的命，曹惜摇着头啧啧唏嘘。

　　坐在曹惜下方的曹越饮了几盏酒，脸上已是红扑扑的，瞪着圆圆的眼睛，对着她笑得真诚，也举着酒盏过来敬酒。

　　曹越性子很是跳脱，不喜琴棋书画，也不爱女红手工，只与曹操的第三子曹彰要好，曹彰胸无丘壑，舞刀弄枪却是一把好手，做帝王缺乏心机城府长久不了，于是曹操给他定位：做个大将军尚可。

　　她与木讷的曹惜本不是一路人，所以两人并无走动，这时来结交，只觉得曹惜变得伶俐些，有趣得很，故来凑趣。

　　秉着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的态度，曹惜淡淡一笑，端酒盏与她对饮了一杯。

　　曹越歪着头，打量着她：“惜姐姐倒比往日伶俐不少。”

　　曹惜清眸流盼，故作愕然道：“哦？妹妹的意思，是姐姐往日呆傻么？”

　　“咯咯咯……惜姐姐，还真是巧言善令。如今的惜姐姐，怕是谁也欺负不得了，妹妹是连句便宜话都讨不到了。”

　　这笑声……怎么听着别扭。

　　曹植压低身子，凑了过来：“什么便宜话？让四哥来讨。”

　　“四哥，你可真是的，女儿家的话你也偷听。”曹越嗔怪连连。

　　“越儿，这话说得。四哥不过是恰好听了去，怎能算是偷听？！”曹植一脸无赖，笑得闲适，“不过，惜儿还真是让人惊喜啊！”

　　曹惜琢磨着这曹植貌似很好说话，不如顺着杆子爬爬，讨个便利也好：“莫不是四哥也要嘉奖妹妹？”

　　当即，曹植慷慨笑道：“你这丫头，说罢，你要什么？”

　　“多谢四哥，惜儿暂时还没想好。过几日，惜儿才向你讨赏。”曹惜掀了掀纤长的眼睫，狡黠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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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植无语凝噎，想要反悔已是不及，硬生生地钻入曹惜的套。

　　杜氏面含慈祥，看着几人兄妹深情打闹很是欣慰，她的惜儿再也不是被排挤的那个了。
　　夏侯玄眼波流转在宴席间顾盼生辉的曹惜身上，总觉得这女郎有些面熟，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少倾，便又释然了，定是多喝了几盅，醉意萌生，不然若是见过女郎的桃花玉面怎能轻易地就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