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宴》小阳公子

8、家宴（上）

　　正殿的走廊上也悬起一盏盏大红的灯笼，照得廊轩宛如白昼。

　　甫进正殿，便见殿中亦是灯光璀璨，宾客云集，虽名为家宴，却不乏有曹操属下将士门人按照序位跽坐在铺设于案几后的矮榻上，与邻近的熟人交头接耳低声谈话，等待曹操入殿。

　　巡视一番，发现自己仅认得的几人都到了，曹植坐在左手边第一排第三个位置，曹林，曹衮坐在第二排。

　　见到夏侯玄坐在第二排角落时，曹惜还是愣了愣，他怎么会在？何晏不是更应该在么？

　　然而，四下张望，并不见何晏的踪迹。只一瞬，她便收拾了情绪，袅袅走向坐在右排的杜氏，福了福身子：“母亲。”

　　起先，杜氏还疑惑这是谁家女郎，生得如此雅致，待曹惜向她请安才认出是自家的女郎，不由面露喜色，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觉悟。

　　没有忽视杜氏眼里的惊艳，曹惜轻轻一笑，瞳色幽深。杜氏恐怕未曾想到她的女儿也可以美得响当当。

　　年近四十的杜氏她只得这一女，自是怜爱不已，昔日里，曹惜性子木讷，也不大与她亲近，今日这番主动亲近倒叫她陡生欣喜，拉着她坐在身旁的位置。

　　正愁不知在哪落座，杜氏此举甚合她意，曹惜乖觉地坐下来，桐儿立在曹惜一旁伺候着。

　　杜氏又拉住她的手，一面细细端详，一面说着话儿：“惜儿，你这样，母亲也就放心了。你父相才封魏王，皇恩正浓，这朝廷上的事儿我个妇人也不懂，就只盼你父相趁着高兴能给你许门好的婚事。”

　　曹惜佯做娇羞：“母亲，女儿不过十四岁，不想这么早嫁人。”心底暗暗吐槽，这古人结婚也太早了，十四岁还是未成年人呢。

　　瞪她一眼，杜氏絮絮叨叨地训斥一番，说什么女儿家嫁个好人，才有个倚重，免得被人欺负。

　　曹操的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十四五岁就入了宫，成为汉献帝的妃子，三女共侍一夫。

　　在曹操的政治生涯之中，他女儿们的命运也一直被他操控于手掌之间，女儿们的婚嫁俨然成为他稳固和扩大自己权势的一种手段。

　　所以，曹惜必须为自己筹谋，她可不要成为曹操追逐权力的牺牲品。

　　对于杜氏的言论，曹惜当然不赞同，眸子不经意地挑了挑，这一挑，余光就瞟到杜氏后面隐约的黑色身影。

　　她反应极快，定了定神，垂下脑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道：“母亲，女儿才不要靠男人，便只有那男儿才立得功勋么？殊不知，巾帼不让须眉，远有妇好统帅三军，替武丁东征西讨，近有迟昭平起于微末，扶危济弱。女儿虽当不了将军上阵杀敌，但做个自强不息的女郎也是能胜任的。”

　　言罢半晌都没有听到杜氏搭话，曹惜这才抬起头，但见杜氏与桐儿跪倒在地，静默不语。曹惜心如明镜对着那还未看清面容的人跪下：“父亲万安，孩儿恭贺父亲喜封魏王。”

　　一阵浑厚的笑声从曹惜头顶传来，曹操对着身边的深衣朝服的白须老者道：“荀彧，看到没有，我的女儿都有鸿鹄之志。”

　　荀彧瞟眼恰比桃花颜色的曹惜，拱手附和：“魏王雄才大略，公子和女郎们自然秉承父志，气度不凡。”

　　曹操笑着点头，转头走向高台上的主座，身后跟着的卞氏意味深长地瞄一眼曹惜，这惜丫头倒是会瞅机会，一言便得丞相青睐。

　　扶起杜氏时，正好碰上卞氏射过来的目光，曹惜轻轻勾了勾嘴角，满不在乎的坐下，难道就只许你见风使舵，还不准我待时而动么？

　　曹操落座后，底下的众人黑压压地跪倒一片，贺喜声振聋发聩。

　　“恭喜魏王，贺喜魏王。”

　　曹操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众人又叩首言谢，依次落座。

　　他双手一展，宽袖斜分腿边，中气十足道：“刚才我偶然闻得小女之志，甚是感慨。我女年纪尚幼，便有自强不息的气魄，闺阁女郎嘛，气势虽小点，但心气却值得嘉奖。如今，天下三分，蜀国虽已摇摇欲坠，但吴国却成了本王一统天下的绊脚石，所以本王的大好儿郎们呀，可不能丢了气魄，沉迷于眼前的蝇头小利，倒比不得本王的小女郎了，啊！”

　　“谨听魏王教诲。”

　　“谨听父亲教诲。”

　　眼睛一转，落在曹丕，曹植两个儿子身上，曹操问他们读书，习得，也有考效一番的意思。

　　被问话的两人自然知道父亲的用意。如今曹操封了魏王，重权在握，大有欲取天下的意思，而谁可承袭其位，便是诸公子明争暗斗的焦点。

　　曹丕起身喏喏道：“秉父亲，孩儿近日读了《六韬》《三略》，孩儿以为治国理政须得赏罚严明，积蓄恩惠才能使下士拥爱；至于行军打仗，须得擅用将领，掌握敌军战术，方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没有评价，又问曹植。

　　曹植胸中早有计较，拱手道：“秉父亲，孩儿以为圣人可以体察天之道，贤人能够取法地之理，智者能够以古为师。所以治国须得区分德行，明察权变，行军须得延揽豪杰，再出诡诈奇兵方可致胜。”

　　依旧没有评价，转而问其他公子。

　　见后排的曹衮，曹林皆垂首不语，曹惜心中暗叹，恐怕她的两个哥哥早就被父亲的气势吓得胆颤，哪里还敢出这风头，环视一圈，才觉得这景象有点像读书时，老师站在讲台上抽背课文，平日不用功的同学皆是这般作态。

　　其他公子的缄默，触怒了曹操，气势雄浑道：“看看你们一个个，素日里就知道饮酒作乐，腹中空无一物，如何为我朝效力？”

　　卞氏温语相劝：“魏王，本是家宴，莫让公子们太惶恐。”

　　曹操哼了一声，似有怒意：“若今日不让他们惶恐，以后便是我惶恐了。”

　　卞氏不敢再劝。

　　众人皆垂首不语，只有曹惜一人抬头观察着现场的情况，曹操转头便瞅见曹惜直起脖子，东瞅瞅西望望：“惜儿，你来评评你两个哥哥可是说得在理。”曹操本是借曹惜来激励自己的儿子们，也不望她可以说个大道理。

　　曹惜一袭桃花衫，额间桃花瓣，款步姗姗，从从容容地走到正殿中央，福身道：“诺。只是孩儿可否向父亲讨一张免惩令，若是说得不好，还请父亲赎罪。”毕竟不太了解曹操的禁忌，若一时不慎，说得令他不喜，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几位女郎中，这个女儿最是木讷，此刻却见她姿态清丽，从容聪颖，曹操顿时喜上眉梢，立马准了。

　　深吸几口气，大概理了下思路，她道：“哥哥们说得都不错，从治国而论，二哥的赏罚分明，积蓄恩惠与四哥的区分德行，明察权变皆是同理，但哥哥们貌似都是以朝中文臣武将议，却忽略了最根本的因素“人”，所谓“民若水,君若舟；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纵观古史，商纣王酷刑而折，秦二世暴政而亡，皆因失了民心；再论今朝，天下三分，蜀吴势颓，倾倒不过旦夕间，此时，若再得民心，必能天下归心，八方朝贺。而行军打仗，除了哥哥们说的招募豪杰，擅用人才，诡变战术。还有一样，天时，天乃道也，道，曰顺势，曰御物，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如此方能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

　　话音一落，在座莫不骇然，这小小女郎倒是满腹经纶，有经世之才。

　　拍桌声乍然响起，震得殿内的物件都跳了跳，曹操捂掌大笑：“如何？我这女郎可是让在座羞愧不已？”

　　众人皆趋附道：“女郎高才。”

　　曹操捏着胡须，额头和嘴角两旁深深的皱纹里似乎也蓄满笑意。随后，赏赐曹惜一斛珍珠并一套天子贺赐的玉簪金衩，又顾念杜氏教导有方，连带着也赏赐一套头面。

　　趁着曹操高兴，曹惜又大略提出讨要顾载清之事，后宅的事，曹操一向交由卞氏打理，从不细究，不过讨要一个小厮，不是大事，当即允了。

　　定下心的曹惜，才发现背后已是冒出一层冷汗，湿透春衫。

　　无人知她心中的忐忑。

　　经过这番折腾，曹操也无意考效下去，又对着诸公子督导几句，无外乎多读书，不要被曹惜之类的女郎比了下去，之后，才朗声宣布开席。

　　曹惜面无表情的听着，她不介意被拿来作为激励哥哥们的榜样，但曹操话里话外都露出对女子的轻视，少不得以后筹谋个法子脱离相府。

　　随即，侍女有条不紊地端上珍馐美馔，摆了果脯美酒，待曹操发话，弦乐即起，歌舞升平。一红衣女子以白纱遮面，轻盈妖娆宛若凌波仙子踏步而来。

　　俄而，乐起，遂旋身起舞，姿态清逸，步伐空灵，舞得倾城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