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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襜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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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习习,云淡淡,日晕晕,四月的初晨,露珠儿薄薄地沾了土壤的表层,留下湿漉漉的气息,不时有口衔软泥的春燕翻飞掠过,轻盈灵巧地穿过花藤秀木。
一只虎斑双尾飞蛾早早地破茧而出,振腾着白色丝柔般的翅膀,翩翩跹跹地落在芍药上。唧唧喳喳的各式雀鸟聚在院子的空地上啄着曹惜撒过去的谷粒。
这景致,便是现代桥揉造作的公园也是极为罕见。
再捻了一撮撒过去,一群雀鸟千鸣百啭地啄得欢实。
桐儿对着曹惜的耳旁轻语:“女郎,杜夫人派人来传话,正候在院外。”
漫不经心地放下盛着谷粒的青瓷碗,曹惜拍了拍黏在手上的灰:“传进来。”
得了曹惜命令,桐儿很快就领了一薄衣粗衫的小子进来。
那小子黑黑瘦瘦,远望之,犹如麻杆行走,小身板在略显宽大的灰衣旧裤里空荡荡地晃悠着,眼睛却很是黑亮,仿佛藏了一汪幽湛湛的泉水。
黑瘦小子对着曹惜垂首敛眉,双手拘在腹部,也不讨好下跪,语气不卑不亢。
“见过女郎。”
瞅得仔细,曹惜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他裤腿处的一个大洞上。
春初里寒风通过单薄破烂的衣衫吹得他止不住地瑟瑟发颤:“桐儿,去把檀木匣中的那件襜褕拿来。”
桐儿疑惑不解,不知女郎为何此时要拿襜褕?
那件襜褕还是女郎落水前,挑了无数夜灯,做给晏公子的。晏公子拒收后,便一直被锁在柜里。
打从七岁那年,曹惜在桂花树下碰见何晏,就认定他。
八月,桂花飘香,曹惜还是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白日里,曹茂嘲笑了她,难过的她傍晚就躲在桂花树下,用小树枝挑拨着一群忙碌觅食的黑蚂蚁,全然不顾到处寻她的杜氏。
何晏不过十三岁,长得眉目如画,白皙儒雅,见到一个可爱的小丫头,低头把树下的蚂蚁分成两拨,指引它们寻那落在地上的两粒糖丸。觉得有趣,便上前询问,曹惜抬头看了看,知道他是父亲的继子,也不搭话,继续自己玩。何晏好脾气蹲下来和她一起玩。
这短短的一段时光,成为她记忆中的最美好,而何晏也成为她骨血里的执着。
长大后,虽不得何晏待见,屡次受辱,她却坚持如故,哪怕一身的血,一身的伤,都义无反顾。
而那日,对何晏来说不过是雁过无痕的苍穹,没有留下一丝印记。
曹惜侧了侧身子对着黑瘦小子道:“母亲带了何话?”
黑瘦小子依旧俯首低眉,并不直视她:“杜夫人说,今夜戌时,丞相摆了家宴,要女郎好生准备一番。”
曹操素来热衷在家宴上考效儿郎们的诗赋时务,军策战论。
但,女郎们却是极少参与,最多不过弹琴为乐,调瑟助兴,想来这也是稀疏平常之事。
这次杜氏特命人传话让她好生准备,此番着实可疑。只怕是与闺中女郎们婚姻大事有关。
传闭,黑瘦小子正要告退。
曹惜唤住他,又指了指旁边的软椅,“坐下说。”
黑瘦小子自然不敢落座,依旧垂首站着。
曹惜深知古人对门阀贵贱推崇,执行甚为严苛,也不勉强,这小子或许身份下贱,却气度不凡,看着也机灵,手上正愁没有人用,何不收入囊中,遂有心笼络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黑瘦小子掩起黑亮的眸子,视线落在略带潮气的青石板上,一一答曰:“小的无名,别人都叫我黑娃,今年十六岁。”
见他站得老远,想是心生疏离,曹惜又招招手儿让他靠近些。
黑娃这才抬起双目,迅速地扫过曹惜的脸庞,又垂了下去,缓缓挪近几步。
曹惜揭开瑞金兽纹漆盒,拈了一块半透明的翠色糕点塞到黑娃手上,轻轻笑道:“尝尝。”
黑娃惊起避开,不料糕点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一层泥巴,黑娃一滞,“咚”地一声直直跪下,额头磕地:“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曹惜秀气的眉毛蹙起来,这小子防备心颇重。
拿到襜褕的桐儿,向这边趋趋走近,斜着眼睛瞅了一眼正跪在地上的黑娃。
“拉他起来。”
从桐儿手中取过襜褕,手指轻柔地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抚过领口绣着的如意祥云纹,抚过袖袍处勾缠的八宝云雷纹。
暗叹一声,这些都是你的心血情意,可是何晏不懂,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呆傻角色,还不如给了别人,免得他糟践你的真心。
桐儿已是拉着黑娃站了起来立在一旁,等候曹惜吩咐,黑娃低着头,两手紧扣在一起,看不清神情。
把襜褕递给桐儿,曹惜朝着黑娃扬了扬头:“替他试试。”
“女郎,这可是……”桐儿语含焦急,实在不明白女郎为何要如此做。
又扬了扬头,表情很是坚持。
桐儿咬着下唇,不甘心地替黑娃穿上。
心下嘀咕,上好的东西给这人真是糟蹋,这可是女郎熬了好久的夜才制好的,真是便宜你个黑小子了。
低头看着身上这件用上等织锦制成的衣裳,蜷起手指触了一下柔软袖摆上的八宝云雷纹,黑娃面无表情地站着。
抱手端量一息,曹惜鼻子里嗯一声:“挺适合的,赏你了。”
黑娃脱了衣裳,一丝不苟地折叠妥帖,交还到桐儿手里,才对着曹惜躬身:“女郎,小的皮糙肉厚穿不惯这些矜贵的衣裳,请女郎收回。若女郎真的怜惜则个,不如赏小的几套粗衣御寒,小的便是感激不尽。”
曹惜愈发觉得这个小子不简单,若他今日领了这衣裳,只怕少不得被其他下人诬陷排挤。此时,推了这赏,讨了粗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更是切合他的利益。
又唤桐儿去拿粗衣。桐儿不知女郎为何如此看重这小子,又是赏襜褕,又是赐粗衣。拗不过曹惜,百般无奈只好取了贵叔的几套旧衣摁到黑娃手里。
黑娃接过衣服,抱在怀里,垂首道谢。
原以为他是卞氏的小厮,若要讨过来必然好说。可这黑娃却是在马厩当值,不过偶然遇到兰嬷嬷走脱不开,便被遣来传话。
原本,黑娃是位街边流落的乞儿,一回,二公子出去买马,着了马贩子的道,牵了病马回去,刚要走,正在街边乞讨的他无意间说这是病马,不出七日便会死去,那二公子一听,根本不信,着人撵了他走。
哪知第五日,这马果然就死了,二公子这才遣人领了他回府,画了卖身契,放在马厩养马。想来二公子也是忘事,领了回来便就忘了他。渐渐地,知他没有依托,底下那些个捧高踩低的下人也欺负他,不给饭吃是经常的事,他也闷不做声,也不见他去寻二公子。
“那,你以后可愿换个地方当值?”曹惜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黑娃,不愿错过他脸上的一丝神情,“比如,在我这里。”
黑娃立马跪了下来:“小的,愿意。”
虽然是跪得干脆利落,曹惜却不见他的惊喜,若是旁人从腌臜的马厩提调至女郎跟前当值,恐怕早就露出心花怒放的喜色,料来这小子早就想到我有意笼络他,才如此镇定,这是一柄好剑,可好剑终究是双刃的,用得不妥只怕要伤人伤己。
“我可只用忠心的人,若是你……”
“小的愿为女郎赴汤蹈火,死而后已。若有二心,小的甘愿受罚。”
这决心表得可真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曹惜觑了一眼跪得极低的灰色人影,用食指描摹着漆盒上的兽纹,日后如何用可得好好琢磨一番。人心隔肚皮,手里没有他的把柄委实用着不安,先得观察几日再议。
本打算让他立马收拾行头搬进她的院子。
黑娃却垂下脑袋,拿头顶对着曹惜,声音闷沉沉的,仿佛是从地下钻出:“女郎有所不知,相府马厩一向归赵总管辖制,若没他的命令,小的也出不了马厩。”
这倒是个事儿,没有卞氏的同意,她也没无法悄无声息地调人过来。不若晚间寻个机会,直接求曹操罢。只好先让他暂且等她消息。
思索一番又道:“你既跟了我,我给你取个名儿可好?你可有姓?”
黑娃心底燃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未理顺,话便脱口而出:“小的本家姓顾。”
一出口已是后悔不迭,埋怨自己不该如此大意落下把柄。
曹惜没有想太深,颔首捏了捏大拇指甲盖上昨夜里染成的蔻丹,喃喃道:“相彼泉水,载清载浊。就叫顾载清罢!你可喜欢?”
“谢女郎赐名。”
黑娃本以为曹惜要给他随意取个名,不过是当猫儿狗儿似的养着,哪知曹惜借了古诗的意趣,一来取了个文雅的名字,二来也是警示黑娃,让她知道他是她相中的泉水,希望他在她那里只载清不扬浊,她这般年纪,却有这番心思,倒叫黑娃另眼相瞧。
“待我安排妥当自会支人接你。”曹惜指了指桐儿手中的襜褕,“这袍我说了赏你,便是你的,如何处置你自己定夺。去吧!”
顾载清双手接过襜褕,鞠着身子缓缓退下。
身子歪在软椅上,曹惜闭着眼,又听了一阵鸟语,闻了一阵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