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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鬼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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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之外,是一处山脚,夜色之下,看不清前路的兽道在眼前铺开,蜿蜒地延伸向山的深处,道旁的树木杂草仿佛晴明的庭院般恣意生长,却感觉不到那股惬意,反而带来一股丛林的可怖寒气。
仅有的光线来自于小鬼手中的灯笼,四名充当拉车牛的小鬼,被茨木童子一个哨音驱赶,扔下缰绳便站到小路旁的草丛里,费劲地踮起脚尖,将灯笼伸到头顶充当照明。
茨木童子走在最前,晴明与博雅居中,刀姬殿后,博雅一路看青色的小鬼不停轮换着向前跑,只为将那好似萤火一样微弱的灯光照到路面上,不禁生出一股仿佛误闯进了百鬼夜行的队伍中般的感慨。
前面带路的茨木童子如他所言地,一面走一面讲述起不惜断腕也要与晴明见面的理由来。
“你们应该知道,前一阵源赖光讨伐大江山之鬼,酒吞童子的那件事吧。”
他说着,口气中透出一股愤然来。
源赖光砍下了酒吞童子的头颅。
他将那硕大的头颅用布包裹起来,拴在马背上,当作战利品带回了居所。
“在这一点上,他那个属下跟他还真是一模一样。”茨木童子哼了一声。他口中所说的属下,当然便是渡边纲大人。
从大江山启程回京的路上,大家都绝口不提在酒吞童子的宴席上食下人肉的事,只是你夸赞我的英勇,我颂扬你的聪敏,又说宝刀锋利,又说鬼太愚蠢,总之,能夸的都夸了一遍,找不到话来说就换了说法再夸一次,一路上就这样边走边说,不知觉间就来到了京城附近。
“请不要急着进京。”有个穿着破烂的公卿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外表看去像个叫花子,唯有神色间有十分倨傲的老头站在道旁对骑着马的主从一行高声说道。
起初,谁都没有理会老头,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五人一串“得得”的声音,将老头抛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
但是在下一个路口,他们又看见了。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公卿服,还是那头乱得打结的花白头发,神情高傲的老头,仍旧是那个姿势站在路旁,说着:“不要急着进京。”
源赖光先停下来:“你有什么事?”
“你把那个带进京城,是要献给皇帝吗?”老头一指赖光马背侧面,裹着酒吞童子头颅的包袱滚来滚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献给圣上?”赖光奇道。
“嘿,砍了个大鬼头子,如果不献上去,谁知道那鬼有多恐怖?谁又知道你的功劳又多大?有证有据方才奇货可居,这个法子嘛,就是我也是知道好使的。”
赖光不觉好笑:“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老头摇摇手:“我怎么知道的不足挂齿,不过我要提醒你,这东西带着太多瘴气啦,带回城里反倒要出事。到时候你得不了好处,反而还要受罚哩。”
听老头说得蹊跷,赖光便干脆下了马,听他细说。
“那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既可以得到赏赐,又不至于将瘴气带进京城?”
“那就请人作法嘛。”老头笑嘻嘻地说,“高野山也好,比睿山也好,到处都有和尚,作他个七天七夜的法事,把瘴气弄得干干净净。等拿到了赏赐,你还可以将这脑袋要回来。”
赖光摇摇头:“要回来作什么?”
“你不知道吗?”老头那双眼睛里闪动着他那个年纪的人绝不可能出现的灼人的精光,“鬼的头颅,可是打磨宝剑的绝好材料呢。”
赖光略一迟疑,便听从了老头的建议,转道将酒吞童子的头颅送去了高野山,请高僧念足了七天的经文,而后禀明天皇,准备将头颅送去面圣,不过,天皇虽然嘉奖他的勇武,却并不想看到鬼的模样,于是赖光便将那头颅继续供奉在高野山,自己则四处寻访高明的刀匠。
“听上去是不是跟某人的情况很相似?”茨木童子冷冷一笑,说道。
“可是,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博雅问道。
“那笨蛋……酒吞的头颅被砍下来之后,我便派了使魔沿途追过来,一路上赖光之流说的话做的事,我就算不想听,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可是,就算你说一样,但赖光大人并没有发生渡边大人那种事啊。”
“算他聪明,他早早把刀赐给了一把给渡边,酒吞的头颅,他也并未一直放在身边。”
“即便这样,赖光大人也还是因为旧伤复发生了一场重病。”晴明在一旁淡淡地说道。
“嘿,旧伤复发,那不过是借口。鬼的宴席是人类随随便便就能吃的?”茨木童子恶狠狠地冷笑道。
“他们当真都吃了人肉吗?”博雅一脸失落的表情。
晴明轻轻地碰碰博雅的肩头:“不必担心。所谓的‘吃下人肉’,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就好比博雅你要我把事情讲得简单一点,我就拿比喻的方式告诉你是一个道理。”
茨木童子哼哼地啐了一口:“你以为人肉当真是什么美味?味道跟猪牛羊肉也差不多。”
“可是……”
“鬼要吃的,是‘气’。”
“又是气?”博雅叫道,“晴明,我头疼起来了。”
晴明扬起嘴角微笑道:“很简单,天地万物皆带有气,其中生物身上又带着好多种不同的气,就拿人来说,快乐的时候有生气,发火的时候有怒气,专注的时候有灵气,怨恨的时候有怨气,鬼的食物,便是那些倾向于负面的气。”
“……”
“赖光大人他们吃下的,就是死去之人的气吧。”
“即使是这样,”博雅仍然无法接受,“就算这么说,他们还是吃了……”
“大概被他们吃进肚子里的,是酒吞童子施了障眼法的腐肉之类的东西。”
博雅望望晴明,又望望茨木童子的背影。茨木童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那背影,透着极度的不悦。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晴明微微一笑,转而向茨木童子道:“那么,你找我,便是跟酒吞童子的头颅有关吧?”
“正是。”
“酒吞童子现在可还好?”
“什么,酒吞童子还活着?”博雅惊呼一声。
只听茨木童子怏怏地回答道:“还能撑一阵。”
“那头颅,被高野山的高僧念了七天的经文吧?”
茨木童子咬牙道:“真多亏了那些和尚的诵经,那家伙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要不是这样,区区一个赖光而已,又怎能难得倒他?”
“头颅现在还在高野山?”
“还在,不过,赖光似乎找到了愿意为他铸刀的刀匠,今晚便要将那笨蛋的头取下来。”
晴明沉默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久久地盯着前面草丛中恍惚的灯笼火光。
“这样好吗?”良久,他向茨木童子问道。
“你指什么?”
“虽然是被经文伤了,但是酒吞童子的头要再生也可以的,不一定非要取回原来的头颅。”
茨木童子一咧嘴,哼了一声:“凭依之法再生的头颅虽然可用,但借他人的头颅再生出来的酒吞,却不一定是原来的酒吞。”
“原来的他就好?”
“原来的他就好。”
晴明看了看博雅,女子般嫣红的嘴角浮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既然是这样,我就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