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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替人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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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吃了人肉这件事只不过是传闻的夸大其词。”
“没有无端的夸大,真实总在只言片语之中。”
“那么,只要渡边大人将食下的人肉全部吐出来,就会没事了吧?”博雅像自己的事解决了般高兴地说。
“到底会如何呢?”晴明悠悠地望向天空,“博雅你看,已经黄昏了。”
“喂喂,别卖关子嘛,话可是你说的,只要渡边大人排干净怨气,就能等身体恢复为亡者祭祀了。”
“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我可没说他能把吃下去的人肉吐出来啊。”
“咦?”博雅不甚理解地眨了眨眼睛。
“博雅啊,你认为他都吃下去几天啦?肚子里还能剩下什么?”
“那刚才……”
“那当然是骗他的。”晴明说着,宛然一笑,朝前走去。
“等、等等,那是什么意思?晴明……等等我。”博雅抱着装有鬼手的木盒,追向晴明的背影。
就在方才,晴明将说好的方子交给了渡边的从人,谢绝了对方准备的牛车。
“接下来还有要务处理,就请博雅大人同行可好?”在旁人的面前,晴明一贯对博雅十分恭敬,而身为殿上人的博雅,也深谙官场内官位高低决定身份态度的道理,即使两人是交情深厚到一个眼神足以了解对方想法的朋友,在别人的面前,做做样子仍旧十分必要。
“那我就再陪你走一遭吧。”博雅这样回答。
于是,两人步行离开了渡边宅,沿着朱雀大道,散步一般慢慢前行。
“难道说,他仍然会变成生成?”听了晴明的话,博雅不放心的问道。
“不,不会了。虽然会吃点苦头,但是总不至于变成鬼。”晴明愉快地笑笑。
“那是怎么回事?”
“是心的问题啊。”
“又是心的问题?”
“是。”晴明微笑道,“食下人肉的那一刻,鬼魅之心便占据了上风,将身为人的心吞噬了,心已不再是人心,身体变成鬼魅便是迟早的事。博雅啊,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恶鬼,人活着便是要与鬼辛苦抗争,才能在死时身为一个完全的人死去……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啊。”
“你的心里也住着这样一个恶鬼吗?”
“没错。”
“我的心里也是如此?”
晴明轻轻点头。
“真是可怕啊,”博雅低低地道,“如果有一天,我的心敌不过恶鬼,变得无法保持人的模样,晴明,那时请你一定要将我收服,就算杀了我也没有关系。”
晴明不语,好半天,他缓缓地道:“你不会变成那样。”
“谁也说不准吧。”
“不,我是知道的。”
“你又从哪里看出来了?”博雅的牛脾气上来了,赌气地追问道,“可不要说星象啊,咒啊什么的,那些太复杂,我听不懂。”
晴明露出一抹苦笑。
“你看这大路,如今空空荡荡,只有你我二人前行。”
“那又如何?”
“如果我说,现在有一群鬼魅正朝我们走来……”
“咦?”博雅惊叫一声,伸手就去摸刀。
“不用紧张,我是说如果。”
“别吓我啊,晴明,这可开不得玩笑。”
“打个比方而已。如果正面遇上鬼魅,你要怎么做?”
博雅毫不犹豫地说:“躲起来吧,最好是有能让我跑掉的距离,但要是跑不了,还是有地方躲起来比较好。”
“那么,如果迎面走来的是一群人呢?”
“哎?这……”博雅不解地看着晴明,后者淡然地用颇具异国风情的浅色眼睛盯着他的脸,“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一群人向你走来,你还会躲起来吗?”
“那倒不会。用不着嘛,路这样宽,各走一边就好了。”
“那要是路只有一人能过的宽度,又待如何?”
“让对方先走也无妨吧。”
“对了。”晴明微笑道,“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一人一条道,自然是各走各路,若遇上只有一条路,便让一让也能安然过去。”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是啊,这世上不是也有好事之徒吗?偶尔想走一走从未涉足的路,见一见从未目睹过的风景。或者好胜心起,非要抢在对方前头行走,一心要胜过一切人事。”
“啊,这个我能理解。”
“鬼魅也好,人也好,有二心绝不可取,一是好奇心,二便是好胜心,此二心一生,任何事都成不了阻拦,走入岔路便在所难免。结果,闯进人界的鬼魅附身于人,四处作怪,或者被人收服,进入鬼道的人,就昧了心智,终于变为鬼魅,一命呜呼。”
“……”
“可是,博雅你对鬼魅之道没有好奇心吧?”
“没有,绝不会有。”博雅坚决地肯定道。
“也不会想教万人皆拜服于你手下?”
“说来惭愧,我可没有那种志气。”
晴明抿嘴一笑:“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啊?”
“就是这样。”
博雅沉吟着想了一阵,最终也没有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晴明也由得他去想,并不再多加解释。
黄昏时分的街道两旁,夜间仍旧经营的店铺并不许多,有些铺子正在打烊的途中,收拢招牌,合上木板门的声音不绝于耳。道路越往罗成门接近,黄昏之色越发浓重,人们的鲜活声音越发稀少,似乎到了这一刻,回到家的人们连说话声都收拾起来了一般,四周渐渐沉入静寂之中。
“晴明啊,我在想,是不是刚才听你说那一通,听得太多,我出现了幻觉了。”
博雅咕嘟地吞了一口唾沫,小声地说着,往晴明身边靠了靠。
“怎么?”
“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有什么人跟在身后。可是,气息如此微弱,该不会,是那个吧?”
“哪个?”
“别装傻啦,不就是刚刚说的那个嘛。”
“你是说鬼魅?”
“哎,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不要紧吗?”
“你多虑了,说出来也无关紧要,如果是穷凶极恶的鬼魅,在盯上我们那一刻就会扑过来啦。”
“晴明,我很害怕啊。”博雅坦白地说着,皱紧了眉头看着晴明,“你快点想想办法吧,不然我的双脚就要不听使唤了。”
晴明哈哈的笑了:“不用担心”
他说着停了下来,转过半边身体朝向后面:“到这边来跟博雅大人打个招呼。”
“晴明?”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没有影子的身体从排成一排的屋子墙根下走出来。
是一名少女……不,准确的说来,是一名白拍子模样的少女,高耸的乌帽稍嫌滑稽地戴在投上,娇小的身体笼罩在白色的水干中间,纤细的腰间别着一把比她身体还要高的无鞘长刀。
“博雅大人。”少女走近前来,盈盈地向博雅行礼,长刀喀喇一声响。
“啊啊,嗯。”博雅脸上发红,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回头对晴明道:“这也是阿式?”
阿式便是式神。见过许多晴明的式神,也被式神有意无意地作弄过好几回,不管那是否有晴明的意志,博雅还是对式神讨厌不起来,虽然也属于精怪之流,但是博雅见过的式神无不是怀有一份天真烂漫,仿佛孩子一般。
“嗯。”晴明笑道,“这孩子叫做刀姬。”
“名字倒是无所谓,但是这么个小女孩,怎么教她背那么大一把刀,连刀鞘也没有,万一伤到了哪里……式神不是也可怜吗?”
“刀姬,你听到了吗?博雅怜惜着你呢。”晴明朝少女式神笑道。
“晴明,不要开玩笑。”博雅板起脸来,不高兴地嚷着,一脸绯红的样子既可笑又可爱。
“多谢博雅大人。”式神老老实实地道谢让博雅更加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是个不擅于应付女人的耿直汉子,跟女子说一两句话也能叫他手足无措老半天。
虽然明知眼前的少女是式神,但对博雅这样的男子来说,美丽的东西就说美丽,跟原本是什么毫无关系,就如同蝴蝶,他欣赏蝴蝶的美丽时,并不会回想到曾经吐丝作茧的青虫的可怖。
只听式神接着说道:“但是,刀姬本来就是刀的化身,刀乃是刀姬的半身,片刻不能相离。”
“这、这样啊。”博雅不知说什么好了。
“可是啊,晴明。”又走了一阵,博雅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唤出这位……这位刀姬的?从你家出发的时候,你不是什么也没带嘛?”
“我家是没有,不过,刀姬的正体也并不在我家呀。”
“她的正体?”
“刀姬的正体,便是刀啊。”
“哦。刀、刀……”博雅嘀嘀咕咕地念叨着,“难道你将渡边大人的爱刀带出来啦?”
“那倒不至于。”
“是吗?我又不明白啦,晴明,快解释给我听吧。”
“等一下再说。”
“你又在卖关子了。”
“哪儿的话,我是很想说给你听,但是,还是让我们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博雅顺着晴明的目光一抬头,京城最远端的罗成门在黄昏的最后一丝余光中将高大的影子践踏在脚下,黑沉沉犹如无声潜入人世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