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羁绊》星罪

4、君不悟

　　被褥的附近端坐着晴明，稍远的地方，博雅挺直腰板正坐，手里牢牢抱着装有鬼手的木盒。

　　若不是从正门一路走进来，博雅大概不会相信此地是渡边纲大人的卧房。

　　房间里弥漫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屋子正中的被褥高高隆起，一个人形在被褥里辗转反侧，不时发出苦闷的声音。

　　晴明拿手在被褥一角轻轻抚摸，柔声唤道：“渡边大人，渡边大人，请出来讲话。”

　　“好痛啊，好痛啊……一动就痛啊……”

　　被褥里传出含混的声音，说着不想动的人形，缓慢地在被褥深处蠕动。

　　“出来就不会这么痛了。”晴明的声音又轻又柔，好像在安抚幼童。

　　“呜呜，呜呜……好恨啊，好痛啊，恨煞我也，痛煞我也……咕咕……”被褥里的声音有些变调。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超过七天，能忍到现在已经很好了，”晴明像在对博雅解释，又像在对被褥里的人说明，但也有几分像是自言自语，接着他按紧了被褥那一角，说道：“快出来吧，出来就好了。”

　　“你是何人？”

　　“我是晴明。”

　　“阴阳寮的安倍晴明吗……”

　　晴明没有再回答。

　　“安倍晴明，你骗了我……”被褥突然从里掀开，一个仿佛人形的影子朝晴明扑过来，“你说符咒有用，都是骗人……”

　　晴明将抓住的被褥一角一掀，被褥扑头盖脸罩住了黑影，黑影顿时滚落回褥子上，发出“咚”的巨响。

　　在黑影跳起的瞬间，博雅紧张得差点拔出刀来，若不是手中有木盒，他一定已经扑上去护住了晴明。这汉子露出武将本色，跪立起一边膝盖，一只手警觉地放在刀鞘上，却见晴明头也不回的作了不要动的手势。

　　“不要紧，我在被褥上施了咒，他伤不到我。”

　　博雅仔细看去，只见那人形在被褥里胡乱翻滚，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冲破出来，被子这里冒出一个角，那里鼓起一个堆，锦绣的织物被撑得刺啦作响，好似马上就会被撕裂般，看得博雅好不紧张，然而晴明神色如常，按着被角的手缓缓地松开，里面立刻伸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

　　那脑袋顺着晴明放开的缝隙钻了几次，每次都叫被子卡住了肩膀，身子出来不得，急得嘴里嘶嘶乱叫，抬起头来张嘴对着空中一阵“咔咔”乱咬，牙齿每撞击一次，青绿色的脓液就从他蟾蜍般凹凸不平的脸上流下来，脓液流过之处，腥臭味伴随着滋滋的腐蚀之声传来，博雅咬紧了牙关，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晴明，这……真的是渡边大人吗？”博雅颤抖着问道。

　　“如假包换。”

　　“可、可是，我只听说渡边大人被瘴气所迷，怎么会变成……这等形状？”

　　“如果只是被瘴气迷住，只要不是身犯禁忌，始终都会痊愈，但是渡边大人的状况不一样，他遇上的并非瘴气这么单纯的东西，亏得他身体强壮，才能撑到今天，换了别人，不是速死就是化为生成，不过，”晴明略一停顿，低头看那张早已看不出人样的脸，“看这情形，生成似乎就是这一刻前后的事。”

　　“晴明，你说生成……岂不是要出人命？”

　　“大概是吧。”

　　“不能救他吗？”博雅的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

　　博雅曾经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过的女性化为生成，又因为羞耻而自绝性命，看着人的生命在眼前一点一点消逝的疼痛烧灼着这个赤诚的男子，他将发红的眼睛对着晴明的背影，用力地说道：“在他转变之前，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办法不是没有，”晴明头也不回，“只是需要博雅你的帮忙。”

　　“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就是。”

　　“抱紧那个盒子。”

　　“咦？”博雅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木盒在他怀中发出“咔哒”的一声，似乎是鬼手撞到了盒子。
　　晴明伸出两指，迅速地在渡边额头上一点，嘴里低声念了几个音节。那丑陋的脑袋突然安静下来，缓缓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

　　“好痛啊……”他呼出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是晴明大人啊。说起来今天我正准备开始物忌，怎么突然间就昏倒了。”

　　看来他失去了叔母来之后的记忆，也浑然不知时间距离他准备物忌那天早已超过了七天。

　　咔哒，咔哒，咔哒。

　　博雅怀中的盒子，又节律地响了起来。

　　“啊啊，那是……”渡边的脑袋朝博雅转过去，一看到木盒，他便神情激动地大叫一声，“快把那东西拿走！”

　　“您知道那是什么呢，”晴明静静地道，“明明盒子已经换过，从这里什么也看不见。”

　　“我记得，那感觉，太糟糕了，我记得，不喜欢……”渡边的嘴嘀咕着，上下牙齿发出碰撞的声音，“请把那东西拿走，我降伏不了，符咒……没有用……”

　　“我有几个问题，若您能老实回答我，我就将那东西带走。”

　　“你说，你快说！”

　　被褥之下的身体蠕动着，好像想要钻出来，又好像在颤抖，与之相应的，博雅怀中的鬼手撞击着盒子，他只有拼命按住了盖子，才不至于被鬼手冲破桎梏飞出来。

　　“您当初跟随赖光将军赴大江山讨伐酒吞童子时，可有吃下鬼宴上的食物？”

　　“咦？”博雅发出惊讶的一声，立即被晴明的眼神制止了。

　　渡边的头迟疑着：“喝了酒……美酒……”

　　“我说的是食物。可有吃肉？人肉？”

　　“……”

　　“大概的情形我已经能猜到，但大人如果不说实话，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救您。”

　　晴明说完，渡边的两眼之中流出了泪水，这介于人类与鬼魅之间的丑陋脑袋发出“呜呜”的哭声，也只有这声音还能辨别出他仍旧是人类。

　　晴明安静地等待着。

　　“……吃了……”渡边承认道，“大家分吃了很大一盘……不吃的话，会被怀疑……”

　　“很美味吧？”晴明咧开嘴唇，平素冷静淡然的唇边，似乎出现了一丝冷漠。

　　“喂，晴明！”博雅小声地抗议。

　　晴明充耳不闻，仍然盯着渡边的脸。

　　“……是的，非常的……美味……好想……再一次……”

　　渡边一面念叨着，一面从喉咙间发出“咕咕”的声音，封锁在被褥里的身体忽然高高拱起，变成了一个球的形状。

　　鬼手的悸动达到了最高点，博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左手仍然握住了刀身，但他无法确定，如果发生什么事，到底是应该保护晴明，或是继续抱住鬼手，还是应该拔刀砍杀化为恶鬼的那人。真希望此时，晴明能给个暗示，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也好。

　　“博雅，准备好，就要出来了。”

　　“什、什么？”

　　“盒子放下也没有关系，等一下会有东西要出来，我一唤你，不要犹豫，马上砍过去。”

　　“砍、砍、砍什么？”博雅慌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但他还没有忘记身为武将的本能，左手提起了刀鞘。

　　晴明没有回答，低头看着颤抖的渡边的脑袋，说道：“真的想再吃一次吗？吃的话，就再也回不到这边来了。”

　　“想……不想……想……不想……不能……好香……”

　　渡边口中念叨着，脸上的脓包时而冒起时而消失，来来回回好几遍，只听他喉咙中“咕咕”声不绝，过了好一阵，突然张大了嘴巴。一个浓黑的影子从他口中冒出来，缓缓地伸出两只好像蛞蝓触角般的东西，那东西摇摇晃晃地在四周探了探，慢悠悠地爬了出来。

　　黑影一落到地上，就以不似方才的快速向窗口蜿蜒爬行而去。

　　晴明高声道：“博雅，动手。”

　　博雅丢下木盒，抽刀一挥，然而白光过处，却丝毫没有砍到了东西的实感，博雅提起刀来，只见黑影确实在刀下断成了两截，只是刚一断开，便化为两股黑烟，消失无踪了。

　　“晴明，这、这是……”

　　“鬼宴上的人肉，其间充满了冤死之人的怨气，鬼以之为食，但是，人却不该吃那些东西，更没有觉得美味的道理，在生啖人肉却感觉美味的那一刻，人就已经有了鬼魅之心了。”

　　晴明看着渡边垂在被褥旁的头，淡淡地道：“我会给下人一味催吐的方子，请大人将食下的怨气排干净，等身体恢复之后，再做祭祀为死去的人供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