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灵》知乐斋主

4、第四回 商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此时此刻，四方寂静如洪荒初开，我只能听到风吹动草叶的簌簌声，仿佛是从天与地的尽头传来的神的呼鸣。远处的夕阳犹如历史沧桑的巨轮，将世界染成橘红、撒上金黄，光芒万丈也孤寂万分。我独自一人伫立于天地之间，感到寂寞无限又感到充实无比，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慢慢开始变轻，然后渐渐的有一点点倾斜、再然后，似乎是在缓慢地上升。可触目惊心的一幕突然闯入我的视线，我惊讶得几乎窒息。我看到了我身穿战甲的身体，弯曲的、僵硬地躺在地上，身边的土地殷着暗红色的血。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我内心一下子有些慌乱，焦急地向周围俯瞰环视，我才发现，满地遍布的都是荒凉的尸体，是我的战友的、敌军的，横七竖八，交杂在一起，触目死寂。我想哭，可是没有泪；我想找我的同伴，可是这里只有我和这些尸体，我很害怕，然而转瞬间，我明白了，我已经成为了一个亡灵。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在空中漂浮前行，我茫然无措，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做什么。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孤寂着，这时，我想到了穆星。穆星！我的上司、我的最好的兄弟！他如今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我还能找到他吗？我带着汹涌到我脑海中的疑问，心急如焚地寻觅着，没有方向、没有远近、就这样无头苍蝇般地乱转，而就在这样痛苦而绝望的迷蒙中，我找到了穆星，然而只有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孤独而醒目地悬挂在旗杆之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带不走他的愤怒与仇恨，那表情定格在我脑海中，我想起来了，是啊，原来我们都死了。
　　那天的情景仿佛刚刚发生，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千年百年的时间，我有一种身在梦境的强烈的不真实感。然而当时那种内心几近崩溃的极端痛苦感却异常的明晰，让我不寒而栗，那天，我眼睁睁地看着穆星的头被敌军斩下，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天我正朝谷口退去，当发现突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时候，我已决心与敌人玉石俱焚。然而正当我准备扔下盾牌举剑杀敌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刺耳的马的嘶鸣声，条件反射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顿时，惊得我目瞪口呆。只见距我百米之外有一匹黑马看似受惊般的高高立身扬蹄，而马上所坐之人一个没抓稳，缰绳脱手而去，紧接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没看清是谁。那人落地后翻滚了好几圈，然后以半跪的姿势定身爬起，眼中盛满了怒意。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我的好兄弟穆星！我立刻跑上前去扶他，不过他盛怒之下可能没有看清是我，重重地甩开了我试图握在他胳臂上的手，弄得我一趔趄。我眼见四周不断有箭矢射来，虽然没有刚开始那般猛烈，但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讲，已经有的受了。也来不及仔细思考什么，就直接粗鲁的将正要向前冲的穆星牢牢抓住，同时一手伸开将盾牌放到我们身前以抵御箭矢，另一手借着把他狠狠拽回的惯力将他摁坐在地上。他本来凶厉狂怒的眼神在发现是我之后瞬间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我本来了解穆星的性格，也知道虽然自己拦住了他，但那只是出于我保护朋友的本能，实际上根本无济于事。果然，穆星此时的脸上，依然是满满的刚毅决绝，他重重地握住我的肩膀，目光强硬地直视我，然而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泛起了一点水意，目光下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兄弟，看来此生缘分到头了，我就算死也一定要死在马背上，来世我们还做好兄弟。”他的话说得我锥心地疼，我还想和他说点什么，然而看到他转瞬间眼中重燃的倔强怒意，便只能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点头。穆星刚要起身，此时却突然传来一段清晰而充满嘲讽与不屑语气的呼喝声：“没想到声名赫赫的穆家也会出你这种败兵之将啊，你还有什么可神气的？”我乍一听没反应过来，之后一下子明白原来是有人在骂穆星，这一下子就唤起了我的注意力，我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原来骂穆星那人是辰国的先锋将军汤吾，彼时他正趾高气扬地挺立在马背上，头高高地扬起，嘴角边一抹嘲讽的笑。我顿时心凉如冰，我知道我要和穆星永远的告别了。穆星是那样骄傲而刚毅的人，他怎么可能忍受敌人这样的刻意侮辱。果真，我听到我的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冷笑，那是穆星发出来的。我想闭上眼睛不去看，然而我做不到，就这样，穆星留给我的最后一幕鲜明的印象就是那个高大坚毅又孤独的背影，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走向死亡，什么也做不了。
　　汤吾是辰国的名将，出身贵族，又因善于用兵，作战勇猛而年少成名，在自己国家算是风光无限，却令我们商国的君臣头痛不已。而值得注意的是，比较后可以发现，他的出身和经历与穆星十分相似。同样的出身显赫，同样的聪明英武，同样的为本国子民所敬服赞美，所以两个人有着相似的性格——骄傲、自信、雄心勃勃。如此可以预见这样的两个人在战场上相遇会是怎样的水火不容，两个人都经历了不少次战斗，也常常干戈相对，然而这些年来，两人大都是要么旗鼓相当，要么稍有小胜，越如此分不出高下，于是便越想要战胜对方，如今，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可是我从没想过输的人会是穆星。
　　此时战场已经颇为狼藉，我们几乎被尽灭，地上到处是尸体、兵器、还有失主的战马。穆星背对着我，拉过附近的一匹无主的马，一跃而上，与汤吾呈对峙状态。我看不到穆星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会将他的刚勇支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只要他活着，我们就永远不会败。可突然间，我感到了一阵急促的窒息，我几乎不敢相信，想大声叫出来，然后又生生憋回，我竟看到了穆星的右边大腿的后部，长长的开裂的铠甲后，翻飞的皮肉中，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红得刺眼的血，血流成股，顺着小腿连绵不绝地钻进战靴里，将沿途的甲衣洇染成深深地暗红。由于周围灰泥太多，铠甲太脏，这伤口藏得很隐蔽，我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我万万没想到，他竟已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汤吾的面孔此时是那样轻松，看来他身上该是没受什么伤。此时，我知道穆星必败无疑了。然而我心里却萌生了那么一个有点卑怯的想法，我希望汤吾他可以手下留情，不要对穆星太残忍，虽然我知道穆星是宁可惨死在他手上也不肯屈服丝毫的。
　　此时两人几乎同时开始发力，驱策自己的坐骑正面迎敌，瞬间四面沙尘滚滚扬起，迷蒙中我见到两马相会的瞬间，穆星先发制人地抡起手中的大刀，迅猛地向汤吾砍去，然而汤吾早有准备，上身一仰躲过袭击同时挥刀侧击，向穆星坐骑的马腿砍去，然而穆星反应飞快，长刀迅速收回，呈竖状直挡汤吾的兵锋，兵器相接发出铿锵的撞击声，电光火石间二人的位置相错分开，调转马头继续面对对方呈对峙防御状，第一回合可谓不相上下，我心里紧张不已，看到此处略微松了口气。紧接着，二人展开第二回合的战斗，这次汤吾好像是因为上一回合未能得逞所以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使劲夹了一下马肚，气势汹汹地朝穆星驱马而去，穆星严阵以待，那汤吾使出大力，长刀迅速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向穆星砍去，穆星双手举刀挡格，然而汤吾来势太猛，穆星还是被逼着身体向后仰去，然而穆星反应很敏捷，借势一个旋腿，将右腿飞快撤下马背，同时右臂迅猛出刀，汤吾的马一惊，向后急急挪步，汤吾也只好收回攻势。而此时穆星的整个身体侧立于马的左侧，他飞快收回右臂按于马背之上，同时整个身体借力翻飞到马背之上，双腿迅疾地朝汤吾胸口踢去，汤吾立刻用刀护住胸口，然而还是被大力震得身体一晃。穆星的整个动作完成的极快，干脆利落，要不是他踢汤吾的那一脚有些力道不足，我都不敢相信他身上此时还受着重伤。此时汤吾的脸色很不好看，很明显他没有想到穆星在已经走上绝路的时候还能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他被穆星激怒了。然而穆星此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原本满面灰土的他此时更显苍白，我很担心他，刚才的两回合战斗，他的伤口一定恶化了，穆星现在的状态在我眼中就是失血过多后的虚弱。此时不知不觉，我的泪就流了下来，我有很多年没有哭了，我一直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轻易掉眼泪，然而此时我很想哭喊出来，然而我知道情况只会更加糟糕。接下来，我的脑海中全是穆星那苍白得令人发寒的面孔，汤吾本非池中之物，在战局已定的情况下蒙受如此的打击，他定然不会轻易地放过穆星。而穆星原本的强势在伤势越发严重、身体越发虚弱的情况下，终于被逼得落了下风，然而他还在咬牙坚持。我此时感到有些晕眩，发现之前胡乱包好的伤口又开始流出血来，然而我感觉不到疼痛，依然努力地注视着穆星，可突然一瞬间，我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我还是努力的调整头的角度，寻找穆星的身影，而我看到此时的穆星已经整个上身趴在了马背之上，我知道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此时难过得难以呼吸，泪水绝了堤似的冲出眼眶，然而我看到汤吾的脸上，此时似乎也弥漫着一层阴郁。我潜意识里正感到不解，然而紧接着汤吾的洪亮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想到，你已然深受重伤，我不想再跟你争斗。”说到这里，他似乎顿了顿，“可对不起，我还是要砍下你的头，恕我不能留你全尸。”听到这些，我的心是、顿时感到了一阵沉重的抽痛，我知道这些话是对穆星说的，我知道汤吾不管是出于自身的立场斩下宿敌的头颅，还是出于辰国的立场斩下敌国勇将的头颅，以他勇敢好胜的性格都是一定会做的，然而我起初还有那么一点侥幸，希望汤吾可以手下留情，留给穆星一些最后的尊严，可我也知道我的希望终将落空。我不知道此刻卧在马上的穆星有没有说话，也许他说了，可因为声音太虚弱我根本无法听到，也许此刻他已经昏迷了，或是，永远的离去了，他此时的身影是那么颓丧萎靡，这一点都不像他，他的身影在我的心里，一直是那样英姿勃发而矫健。我此时想去喊穆星，期望他能够给我一丝回应，然而我张了张嘴，我只感到自己的喉咙中浓重的血腥味，我努力地想说话，然而那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我紧紧咬住嘴唇，心里几乎乞求地期盼穆星他还能突然直起身子，还能高傲挺拔地立于这天地之间，与汤吾继续战斗下去，然而我所期盼的那一幕终是没有发生，我只看到汤吾举着长刀骑在马上缓缓地靠近穆星，然后举刀、落下。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止了，唇齿间满是血液散发的铁锈的味道，在我的角度，穆星依然保持着趴在马背上的姿势，我看着他，身影由一个变成两个、三个，直到彻底的模糊，我的心里竟感到了一丝欣慰，真好啊，我没有看到穆星最后的摸样，这样，我就可以当做他只是累了或是晕倒了，他趴在马背上，还一直活在这世上。我感到意识渐渐地抽离，感到模糊的疼痛在全身游走，似乎有水滴拍打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下雨了，真凉快啊，我想去找穆星——我想我的妻——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