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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季璟(三) ...

  •   一列宫女端着瓜果脚步轻盈的匆匆走过,季璟坐在樱花树上,她们去的是五瓣亭的方向。

      坐在园中最高的那株樱花树树枝上,脚下樱花朵朵如彤云弥漫,在云中穿梭的宫女身姿袅袅似一尾鱼钻进了云之深处。

      五瓣亭里只有两人,一人着苍衣,一人着白裳。后者背对季璟,他半束发髻,墨发顺脊背服帖垂下,白皙的耳藏在鬓发间,手中折扇一扑,鬓边发丝飞掀,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在季璟的眼中一闪而过,眨眼后又是似夜的墨色。

      执扇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虎口处微微起了层薄茧。月牙白的衣袖在他手腕上滑落,淡雅的银丝祥云暗纹滚边曲折流淌下来,光泽耀人,季璟看得一清二楚。

      她晃晃双腿,腰部发力荡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地扬起一片樱花飞舞。

      “公主万福金安。”守在五瓣亭十步之外的宫女太监们规矩行礼道。

      季璟在他们跟前站了会儿,抬眼望望亭中二人。

      季玌对着对面人出声一笑,却是对季璟伸出手来招了招:“顾朗刚才说你要来,我不信,幸亏没赌什么,否则我就亏大了。”

      顾朗笑着摇了摇折扇,两边鬓发在空中打了个圈,他的笑在墨色的衬托下温润如玉:“我能赌什么。”

      “这就很难说了。”季玌玩笑道。

      “上次我输了,你要做一个月的昆山县令。我应了后把梁国忠急坏了,差点在养心殿当场吐血。”

      “他现在不还好好的麽。”

      “你是存心想气死他。”

      顾朗笑意不减,端茶的手细长白皙,宛若冬日里覆了雪的梅枝。他轻轻的抿了一口茶,就像蜻蜓点水拂过茶水表面。

      “你一直盯着顾朗看,看出什么了吗?”季玌倾过身子问她。

      印象中,两年前的顾朗比眼前这位要张扬轻佻:“江湖历练人,顾公子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顾朗端着的茶盏悬在唇前,季玌无声的笑看于他,眼神津津有味。他转而放下茶盏,瑞凤眼低了低,正面对上季璟的眼:“公主对我有所耳闻?”

      季璟直白道:“没有。”

      “那你何出此言。”

      “直觉。”

      他一言她一语。顾朗重端起茶盏浅啜,对笑而不语的季玌道:“她很像你。”

      “这算是夸赞?”

      季璟摘了颗绿缇,放入嘴中。

      “想培养她?”顾朗不着调的来一句。

      季玌摇摇头,摸了一把季璟的小脑袋道:“她还不够。”她的头发乌黑柔顺,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看得人赏心悦目,心情极佳。

      顾朗笑道:“帝王不全都一样。”

      季玌若有似无的短叹:“但没一个是善良的。”他的叹息轻而缓,随着言语吐出在最后一个音落地后终止。

      顾朗说:“话别说的太绝。”

      “你的远见?”

      顾朗笑了:“我的远见不放在这等事情上。”

      季玌不在意的继续道:“那关于青天鉴,你还有什么消息。”

      “没了。他们最近深居简出,想抓住把柄就得时时刻刻派人盯着。”顾朗抬头看一眼亭外晦暗下来的苍穹。往西的云堆现下盖上了一帘瓦灰色的暗幕,遮掩住了东来的阳光,西半边天下犹如黑夜降临。往东看,云堆还在阳光下炽热发亮,躲在云后的太阳使云堆看上去仙气缭绕。苍穹中间一道弯曲不平的分界线割开了整个世界,东西两边的景象千差万别,乃是在夏日都甚少能见。

      季玌听出顾朗话里的意思,他这话已说得十分委婉,他只负责打听情报,其他费心劳神之事不属他管,他也不想管。他不管,季玌得管。跟着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季玌皱了皱眉头:“要变天了。”

      “变的何止是这片天。”顾朗怡然自得的扇了几下风,而后扇骨敲在光滑的石桌边缘,“哗”的收起了银光潋滟的扇面。

      轻风徐来,载着樱园里的花瓣簌簌飘零。樱树枝头犹似海浪推动,树与树间徘徊着渐强的风声。季玌的声音幽幽,捎着几分幸灾乐祸:“听说你有对手了。”

      顾朗利眉一挑:“算是对手吧。”语气不怎么情愿。

      季玌道:“那我可有好戏看了。”

      “你还不一样。”

      两人不甘示弱的对视一眼,扭头继续看亭外风云变幻。

      良久,一个平静稚嫩的嗓音划破暴雨来临前的静谧道:“江湖,是什么样的。”

      季玌笑着看她默默的往嘴里塞绿缇:“这你要问顾朗。”

      顾朗不接:“问我也没用。每个人理解不同,你不入江湖,就永远不知道江湖是什么样的。”

      说话间,亭外来了一位嬷嬷。面相熟悉,是季琸身边的兆嬷嬷。

      兆嬷嬷请了安,说是替季琸来请季璟的。季璟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走之前揪了几颗绿缇放在手心。

      顾朗瞧着新鲜:“她喜欢吃提子?”

      季玌“嗯”声道:“她嫌葡萄太酸。”

      外头风大,兆嬷嬷走在季璟身后气喘不匀,脸上神色遑急:“大皇子和魏国公在习剑时起了冲突,奴婢们想拦没拦住,他们就打了起来。”

      过程听了个大概。

      见到季琸,外面的天空开始往下漏雨。接着电闪雷鸣,风雨交杂,分不清白日黑夜。雨水不断的砸在琉璃的窗子上,声音类似玉珠落盘,听多了人心就静了。加之是在藏书阁,阁中书香气浓重,好过花果熏香数倍,叫人心安。

      季璟走到最里的书架跟前,搬来小板凳去够最顶上书堆里藏起的药箱。

      季琸疼得龇牙咧嘴硬是不出声,还问季璟:“姐,要不要我帮你——”

      她拿了药箱走出书架,季琸捂着小腹半躺在凉榻上,一只腿蜷起一只腿自然耷拉在榻沿,光看身上沾了灰的衣摆和皱起的衣襟季璟就能把兆嬷嬷描述不出的场景想出全部来。

      “你又惹表哥。”季璟打开药箱司空见惯道。

      季琸叫冤:“什么叫我惹他,还有,‘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经常惹他吗?明明是他经常惹我!”他叫嚣的大声,引起腹部不小的疼痛。

      季璟慢慢为他解开衣衫:“他惹你就不会只打身上不打脸,”她抬抬眼,清隽的面孔,一双杏眼与她像进了骨子里,“这是在帮你隐瞒。”

      “谁要他帮我隐瞒——”季琸气呼呼的转了转脑袋,“姐,你是不知道他,我对他好一点就跟要了他命一样。”

      衣衫小心的褪至两旁,一个巴掌大的青印烙在他胖乎乎的肚子上,随着他的呼吸吐气一起一伏。

      季璟伸出两指试探的按了按。

      “哎哟!”

      “还好,不怎么严重。”

      季琸瞪圆双眼:“这还不严重啊,我胳膊都出血了!”

      “那表哥受的伤肯定比你严重。”

      季琸的气焰“噗呲”一下灭了。他可怜兮兮的去拽季璟的衣袖:“姐……我去送药,会被赶出来的……哎哟!你轻点!”

      见季璟不说话,季琸用力的拽了两下:“姐……”他喊得婉转清丽,像山路,十八弯的绕。

      “琸儿。”

      “嗯?”

      “你长大了,想继承皇位吗?”她认真的问他。

      季琸“嘘”了一声,左右看看,咧嘴笑道:“我想也不会是我,况且我不想。”

      “那你以后想干什么。”

      季琸即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谁也说不准。”

      他看着季璟纤纤的两指在自己的腹上打转,柔软的指腹抹开沁凉的药膏。

      季琸不住的吸气。

      “疼?”

      “不疼,”他笑道,“姐去见父皇了?”

      “嗯。”

      他抬起上半身:“那有没有遇到顾先生?”听说过顾朗的事迹后,季琸就坚持称顾朗为“先生”。

      “嗯,”季璟替他穿好衣衫,“胳膊。”

      季琸乖乖的递胳膊过去:“我也想见见顾先生。”

      季璟卷起他的袖子:“会见到的。”

      闪电乍的闪过,猝然照亮他们的脸,似蛟龙下凡,翻滚过云海浪尖。

      季琸加重了拽她衣袖的力道,他往前挪了挪。

      “害怕?”

      “谁怕了……”

      他的身子软软的,散着清浅的奶香。

      “对了姐。”

      “嗯。”

      “你还没答应我要给表哥送药。”

      “你觉得,我送他就会收吗?”

      季琸不满的蹙起眉心:“比我去送几率要大点吧。”

      季璟放开季琸直起身子,整理药箱。

      “姐,你现在就去啊……”他眼巴巴的拽着她不松手。

      “害怕?”

      “……”

      季琸豪迈的甩开:“你去吧,反正我这儿人多。”兆嬷嬷还有一干宫女太监都在门口候着。

      季璟说:“若是害怕,就派人来寻我。”

      “……都说了我没怕!”

      惊雷炸开,“轰隆——”一声。

      季琸闭眼叫唤:“兆嬷嬷——”

      季璟顶着大雨奔向翰文宫。翰文宫居藏书阁的北面,跑起时迎风,雨水好似泼在她身上。她浑身湿漉漉的进了宫,衣裳紧贴皮肤,水分渗透进衣里,脑后的发丝沉重,拨开面颊上的水珠方能看清宫内的景象。

      翰文宫无宫女太监,无人通报季璟就在宫中随便找一处坐下,放药箱在桌上。木质的药箱表面驻立着斑斑点点的雨水,打开,里面干干净净,药瓶整齐的摆好,上面写有标签,都是一些常用的药丹和药粉。季璟卷高袖口,防止臂上的雨水不慎落入。

      “谁允你进来的。”

      少年身着黛色,与灰暗的背景融为一体。细长的淡眉弯弯,充满敌意的丹凤眼恨恨的盯着她,左眼梢下的小小胎记如樱花瓣点缀,无端柔和了他的眼神。

      “表哥,”季璟坐在那儿,细细的看他,“我是来送药的。”

      简如之想都不想,果断拒绝道:“我不需要。”

      他眼里积累的恨意漫漫,季璟抓了几瓶药在他如是的注视下走到他的面前:“明天你们要拉弓射箭,你胳膊上的伤还有肩上的伤会弄疼你的。”

      简如之听了,广袖下的手动了动。他换了身衣裳,季璟照样看出他伤到了哪里。他比她要高出一个头,垂目看去,清一色的白瓷药瓶在季璟的手里刺伤了他的双眼。

      曾经,他的母亲也会拿着药瓶哄他涂药。如今她不在了……简如之薄唇轻启:“我不需要。”再次拒绝了季璟。

      “轰隆隆——”惊雷阵阵,声如洪钟响彻天下。

      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在滚滚雷声中,闪电劈开了他母亲的面容,一条白绫勒住她纤弱的脖颈在房梁下晃啊晃啊。他母亲的眼睛闭着,像是睡了,两行泪痕清清的挂在睫下。

      他太小了,太矮了,够不着母亲,眼睁睁看着她的躯体在雷雨声中晃荡,晃荡不止。

      “轰隆——”

      手上居然多了三瓶药。

      “表哥。”季璟走回桌边,关上了药箱。

      他忽的回神,她喊他什么?

      “你虽姓简,但你是我表哥,是我姑姑的儿子,是我父皇的外甥,”她背上药箱,娇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你可以拒绝我们的好意,那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对自己好活得就好活得就长你能干的事情就多,表哥是聪明人,我想表哥应该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简如之下意识冷笑一声。

      “伤痕涂红塞,淤青涂黄塞,扭伤红肿涂白塞。表哥保重,我先行一步,明日再来看望。”她决然转身,淹没在雨里。

      那三个小药瓶瓶身微凉,他握在手中竟觉烫热无比。

      “啊——”他凄厉嘶吼,右手一摔,黄塞药瓶顿时飞出,在对面煞白的墙壁上绽开了花朵,四分五裂。简如之看着它的尸体,泪眼模糊。

      “那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对自己好活得就好活得就长你能干的事情就多。”回想起她的话,她笔直的身姿。

      “哐嚓——”剩下的两个药瓶相继摔出。

      “我对自己再好,”简如之咽下喉中的酸涩,“痛楚还在,又有什么用。”

      大雨磅礴,天空仿佛下通了个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季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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