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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昆仑(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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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云儿肖母女肖父,真真是半点不差。
前些天见过了苍旻那张神似璎珞的脸后,如今再看眼前小姑娘与景渝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模样,倒也不觉惊奇了。
“你,跟我回去,给哥哥赔礼。”小姑娘十分倨傲地抬起一根手指朝我的鼻子指了指,那高扬的眉眼仿佛能翘到天上去。
我闻之兴趣盎然,负了手踱了几步,“不知在下何处失礼?”
小姑娘撑圆了眼,两腮鼓鼓的在我看来极是娇蛮可爱,“天帝乃三界之主,你众目睽睽之下出言不逊,对天帝不敬,这就够你在诛仙台挨个十几年雷霆万钧之刑,你还不速速随我回去受罚!”
出言不逊,对天帝不敬?我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隐约想了起来,貌似是有这么回事。“景渝见我不拜,是因我受不起;你见我不拜,却又是因为什么呢?”想当时昭昳苑门口本神君是何等的威风凛凛睥睨众仙,咳,这不,算账的上门来了。
既想明白了,我便扬眸朝她笑一笑,“对天帝不敬之罪……我若有罪,自有判官仙将来捉我归案,何必劳烦你堂堂长公主之尊?”
小姑娘闻后更是神气,下巴微微扬着:“谁捉你不是捉?你既知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本公主肯亲自前来是予了你多大的面子。”
我心下微叹,这嚣张跋扈的小丫头并不大通透,未能领会我言下之意。
她身边的那只鸟睁着铜铃般大小的朱黄色瞳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盯着,怪瘆人的。
我思量了片刻,拿捏着开口道,“以我风觉圣尊之徒,神音阁三主的身份,还受不起你哥哥的一份礼么?”
小姑娘凝着我,眸光闪烁得厉害,嘴上仍不肯服软:“我管你是何人,我父君当得,我哥哥又缘何当不得?”
我哈哈笑,蓄足架势,努力学着玄顼平时的纸老虎模样,微微凝眉,十分凛冽地睥过去一眼,“怎么,你父君与你哥哥,我应当一视同仁么?”见她微微愣怔,我斜着嘴角继续道,“你父君荡涤八荒平定九州之时,我因守师尊之令避世第九天,不理三界事。此等情形换作何人都必会难安,我亦然,因着敬与愧而不肯受,亦受不起他之一礼,这是我的道;而我自觉苍旻样样不如景渝,受他之礼,我并未觉得不妥。”
小姑娘眼睛撑得极圆,两手叉在腰上,身子微微前倾,十分的凶神恶煞,“你是瞎的么!四万年前的天地劫难,三界涂炭万物枯朽,父君也羽化故逝,一直是哥哥撑持着这方天地,才叫四海八荒安稳了这样久,我哥哥如何比不得我父君?你又如何没有对我哥哥的敬愧?”
“在其位谋其事,”我敛下神色,缓缓笑了,“苍旻端坐天帝之位,尊天地之命,只是要为三界谋福祉;我坐着神音阁三主的位子,尊师尊之命隐退三界诸事不问,又有何不妥?既都是尊天地君师,我又何必对他抱有敬愧之心?”
我看着尤不服气的小姑娘,故意挑衅似的朝她一扬眉,“听不进去也无妨。你若有这个本事,尽管来擒我便是。”
青衣少女静静立在那里,拳头捏得极紧,脸色已不可单单用难看来概述。
这一番话说的我还是很心虚的,我虽句句占理,但不过是仗着资历老眼界广编话儿唬她罢了,小丫头到底年纪轻见识少,被我糊弄得一愣一愣,半个字也驳不出。
我瞅着小姑娘没甚动静,心里顿时就乐了,笑眯眯地上前几步,抬手去揉她的发顶,“小芜,论辈分,你理应唤我一声姑姑。”
小姑娘十分不友好地拍掉我伸出一半的手,迅速退后两步与我拉开距离,冷冰冰硬梆梆道:“我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其他亲人。”
那只赤鸟一双大眼仍是不懈地将我盯着,翅上的红羽微微扇动。
我瞧着眼前的小丫头,实在不喜她这般娇矜的性子,却又实在希望她能再跋扈嚣张一些。景渝和璎珞都是那般真性情的人,他二人的孩子,苍旻身为三界之帝已养成了那样淡漠冷清的性子,若她再不张牙舞爪一点,委实觉着亏了些。
但看眼前光景,妹妹为着哥哥不惜远赴昆仑山找我大吵大闹,说明他兄妹二人感情倒是极好的,如此,景渝璎珞若冥冥中有知,也能宽心些。
我抿了抿唇,抬眼看她,“昆仑山结界已开,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不知怎的,华刚脱口,我便觉得我的意识里好像有什么咯哒一下,像刚刚接上的弦,转眼又断掉了一般,突兀,却并不猝不及防。
小姑娘稍稍扬眉,眼底的光彩很是明媚漂亮,满不在意地翘了翘芙蓉色的唇角,“什么结界?”
林中的叶片无风自动,摇出沙沙的声响。
我微微凝眸望向天际,西荒的天空澄澈透明,蔚蓝的色彩里染上了一抹瑰丽的绯紫,那一圈半圆的弧度仿佛又在我眼前徐徐漾开,朵朵水芙蓉似的涟漪从山阴漂向山阳,绮绚之后复又归于隐匿。
真真是美极。
片刻后,陆吾与开明兽一同跪倒在我跟前,前者现出些微慌张失措却强作镇定的神色,后者却是一脸,呃不,九脸呆愣无辜相。
我坐在石椅里,翘起一条腿,十分耐心地陪着他们眼观鼻鼻观心。
无妨,不肯说便跪着吧,这点时间本神君也不是耗不起。
默了一会,开明兽小心翼翼地抬起三个脑袋,六只拳头大小的眼睛十分委屈,十分献媚讨好地望向我,粗厚的嗓子仿佛能将整座昆仑震得抖三抖,“溪亭神君,扯谎诓你的又不是我,做什么叫我也一起跪着?”
我尚未开口,站在一旁看好戏的银蕊就等不及落井下石了,“嘁嘁,你这莽汉喉咙还是少说话好,耳朵都给你吼疼了。”
我正要抿嘴笑,却见陆吾仰起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期期艾艾开口道:“神君,开明兽是帝君一手养大送至昆仑山的,灵力中全染上了帝君的气泽,堇芜长公主毕竟是帝君的骨血,与帝君一脉相传,这护山结界不排斥公主殿下也是在情理之中……”
“陆吾,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凡世闲逛了四万载,脑子也一并不好使了吧?我溪亭担着神音阁三主的身份这么久,还从未如此遭人蒙骗过。”
陆吾闻言又重新垂下头去,继续一言不发。
也难为他能编出如此托词,若是在我寻到开明兽之前说出来,我或许会信上一二,只可惜我在白水处捉到正与山中小精戏耍的开明兽并将其象征性的揍了一顿后,陆吾才姗姗来迟。
护山神兽并未休眠,那这结界又是从何而来?陆吾打死不说,我虽不介意真的将他打死,但我自降世以来手上就未沾染过一滴鲜血,今次开下先河未免不妥,再者神音阁上神弄死一山神的闲言碎语传出去也不好听,遂我便格外从容地坐在这里,与他僵着。
跟那些唯唯诺诺呆木头似的小仙处久了,偶然遇上陆吾这般胆大包天敢将我关在昆仑山头里神仙,叫我如何不激动。
但他被拆穿后就如此死乞白赖嘴巴死紧半个字也不吐,就委实无趣了。
我又没有屈打成招的不良嗜好,便只能这般叫他一直跪着,已算是顶顶仁慈了。
我微微仰头,望见靛紫的天边有鹓凤和鸾鸟结队飞过。
这是个只对我有效的结界,不可谓不用心。
所以我现下只是闹不明白一件事,陆吾将我禁在这里,究竟为的什么?
我向来是个从容大气亲和慈蔼花见花开人缘一级棒的神仙,绝对没有开罪过陆吾,他这般冒犯我,着实没有道理。
山中不知岁月,我已在昆仑山耗了两三日光景,外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玄顼这个人真是晦气,一点不怜香惜玉地将我扔进这个鬼地方自生自灭,还就分外狗屎运的遇上陆吾这个居心叵测的。
心下长叹一声,我转着有些僵硬的眼珠子,扫了一圈没有瞧见堇芜的身影,便随口问了一句。
“去寻司命了。”银蕊拂去散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极是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
我心下浮现出那蓝衣的青年,有些闹不明白堇芜这小丫头,“她莫不是也想看一看命格罢?”
银蕊掩唇轻笑,瑰丽的眉眼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色彩,“神君在凡界蹉跎了四万年,可是错过了好些精彩戏码呢。”
我闻言微微蹙眉。老实说,我并不是个喜欢看戏的人。在凡界四万年,我也看过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戏,台上的台下的,人情的世俗的,不觉何趣,却委实嫌恶。想来我在神音阁这般的清净地待久了年岁,心性也变得直白起来,看不惯那些冷暖炎凉。
但奈何银蕊说得引人入胜,我不由得生出兴趣,倾过身子满脸期待地望向他,静候下文。
然,银蕊莫测一笑,拂着银白色的广袖转身走了,曳地的长袍摇坠出旖旎的弧度。
我郁闷地重新坐回石椅里,腹诽着银蕊净只长了一半的舌头,继续分身乏术地瞪着开明兽的十八只眼。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我仰在石椅里昏昏欲睡,恍惚间已望见了庄周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袍子,驾着几只有人大的蝴蝶向我翩跹而来,嘴里语焉不详地念着什么“梦耶?非耶?”
我低头一看,嘿哟,斑斓翅膀蜷曲触角,我自个儿俨然已变成了一只花蝴蝶,
那老道儿也噗的一声化作只五光十色的花蛾子,扑腾着翅儿朝我翘触角:“小生,是你梦中化蝶,抑或是蝶醒后化你?”
“自然是我梦中化蝶,你这老道儿好生愚笨。”我也学着他那样甩了甩脑袋顶的两条丝绦般的长长触须,抿着尖细的蝴蝶嘴嗤嗤笑。我是天地灵胎所化,寿与天齐,已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这四海八荒资历老过我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庄周老儿的一声“小生”,叫得我好生稀罕。
“晓梦迷蝴蝶,小生倒是比老朽看得通透分明。”那老道儿五彩缤纷的翅膀扑扇来扑扇去,没有什么方向地胡乱飞着,花里胡哨的移动的一团,闹得我眼睛很是不舒服。我忍了半晌,终是十分不悦地翘了翘翅膀,颇豪气地遥遥指向庄周:“喂,老道儿,你能否甭再胡乱折腾了?晃得本神君眼珠子疼。”
老道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的,并不答话,只是并着另外几只巨大的彩蝶飞远了些,簇在一处拼凑出绮丽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色不落。庄周扑扇着翅儿,嘴里仍是念着他自个儿的经:“小生看明了了梦中蝶,却不知这世间万事因缘,又能否明了?”
我见他飞得愈发远,忙甩了甩自个儿的蝴蝶翅膀打算跟上,扑腾了半天仍是徒劳,我偶然一低头,瞧见了自己荷叶色的裙裾和腰间坠着的盈白佩玉。嘿哟,我又变回去了。
再抬头时,那庄周亦化回了人身盘腿坐在彩蝶背上,只闻他沉漠的声音从天际遥遥传来:“小生,若你下回得以勘破尘缘,老朽再来找你唠唠。”
庄生远去,梦里的天地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破败,原本尚算生机蓬勃的一片原野顷刻间荒芜衰颓,袭上一层阴郁的灰蒙蒙。
我好似站在亘古洪荒里,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袭上心头,眼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熟悉且莫名,仿佛只身高坐云端,明明世间繁华尽握却又被世间冷淡丢弃,什么都唾手可得却又什么都不属于自己。这般的叫人心悸。
“山君,山君!”
一声清脆的呼喊在耳边响起,急切且有些无措。
我慢腾腾地睁开了眼,眸光瞥见昆仑山蓝中泛紫的天空里斜飞着一抹娇俏的青影,身下一只赤红的大鸟,勺子使得大尾巴高高翘起,不经意间便掩住了半只太阳。
我仰在石椅里凝眸看着,心叹堇芜这孩子没爹娘陪伴长大也甚是可怜,景渝璎珞的风采神韵她半分也未曾习去,现下这般的火急火燎风度全无更是跌份,连我都觉着有些臊。
好歹也是个九重天长公主啊,怎的就养成了这副性子。
正迷糊着打盹的陆吾霎时间醒了,摇摇晃晃直起瘫软的半边身子,一手按腰就要伸个懒腰,我在这时十分及时地淡淡吟了一声,陆吾便一个激灵立马跪得端正,哈欠也不打了懒腰也不伸了,微微抬头朝我看来,小心翼翼唤一声,“神君。”
这声神君唤得我格外受用,我眯了眯眼,正了正歪在石椅里的身子。
“山君……”堇芜也在这时落地,大步流星地走来,瞅都不瞅我一眼,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径直走到陆吾跟前,秀气好看的眉眼紧紧蹙着。
陆吾显是也没想到这娇横高傲不可一世的九重天长公主会有此番情态,着实没缓过来,有些愣怔地低低道了声,“公主……”
“山君可知余清在何处?我在山中四处寻觅,却不曾见他踪影半分……”
堇芜面露焦急之色,陆吾却在瞬间冷淡下来,眸色幽幽:“公主殿下,正如无法唤醒假寐之人一般,若是一个人刻意藏匿,你又如何能寻到他?”
小公主闻言有些木讷,眸光立时滞了下来,“他…何故避着我?……”
陆吾仍是跪着,抬起袖子朝她揖道:“公主与司命仙君之事陆吾多少有所耳闻,仙君因公主之故被放逐下凡界千年之久,归来未及百年便进了我这昆仑山隐居,以避九天口舌。仙君既已无奈至此,公主何苦步步相追,陆吾替仙君问一句公主,可否能放过仙君,予他个清静度日?”
我不由得撑圆了眼,陆吾这几句话十分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八卦之心,但看着眼前小公主有些踉跄的身影和那几欲潸然的眼角,我不禁啧啧,这大抵是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了。
念及此,我也无意再看这二人的晦气,遂拂拂袍角站了起来,负手踱起步子,打算寻一寻那蓝衣青年,宽慰宽慰他,顺便,唔,顺便向他打听打听这八卦。
咳,神仙活得长久了也未免觉得空虚寂寞,有这么个热爱八卦的性子不足为奇,咳,不足为奇。
走了几步,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飞快划过,我脚下一顿,稍稍侧过身子,古怪地回头望向堇芜。
什么兄妹情深,什么失礼逾越,这小丫头不过是打着针对我的幌子来见情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