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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长安书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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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殿出来的时候,云书成没有急着下那长长的白玉阶梯,他在殿外停了一会儿,整理好混乱的思绪,不知怎么,轻轻叹了口气。
就像不知怎的,他就这般答应了长孙皇后,为那一个皇上口中“怕是养虎为患”的十岁小公主求了情。
他遥遥看过去,仿佛还能看见玄武门前漫天血色,腥浊的红色甚至铺满了地面上的角角落落,听宫中人说,只墙面溅上的血迹就足足擦了一个晌午,如今门外光洁如新,但云书成路过时,依然可以闻见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想起那场兵变,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云大人当真要为那个余孽求情?”进宫前公公的声音还在回响,“大人可要想清楚,如今您刚刚得圣上器重,前程似锦,就一定要为了这件事搭上余生?”
云书成摇头笑了笑。
“她不是余孽。”
“臣以死进谏!玄武政变,圣上虽胜,然已落下弑兄夺位的恶名,此胜犹败!本未安稳,如今再斩亲戚,残暴之名必被人宣扬,圣上污名难脱!况今圣上登基,该是普天同庆,不该再开杀戒。臣以为,就此事网开一面,留他人一条性命,以树仁德,扬威信,堵天下悠悠之口。”
倒的确是掷地有声,可生死之命向来握在最高位的人手里,这区区一条谏言,他就是再掷地有声,恐也难改变那人的心意。
所以换来的也只是一句听不出感情的“爱卿先退下,容朕想想”。
云书成看了看天色。
玄武之变的确是往事了,只是,这往事,还没有真正的结束。
旨意下的很快,快到云书成刚刚入府,便已经传来消息。太子李建成居心叵测,携五子谋反,皆战中伏诛。但其女皆年幼无知,不曾参与,将其及子女除去宗籍,女儿不做其他处罚。长女李氏,有心替父悔过,派往净心寺。
但云书成知晓不会这么简单。圣旨下,密旨也跟着送到他府上。长女李氏,明被送,实则是让昆仑山妖术师修改了记忆,以云姓过到云书成名下,至此再无李氏,有的只是云家长女云筝。
云书成愣了好久。反应过来,除了接旨,他也的确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彼时云锦鹤已经十一岁,他自小习武,功夫卓越,七岁便进了宫,被太宗提拔在身边,当太子伴读。云书成思索再三,将这事跟云锦鹤说了下。
云锦鹤自小就是个沉稳性子,听罢点了点头,并没有多大反应。横竖不过当多出来一个妹妹,且这妹妹还在净心寺了却残生,于他没有关联。
可是不知是不是老天并不喜他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又或者嘲笑他擅自插手留下一个不该留的命,云挽华六岁那年莫名失踪,云书成彻查了整个长安,用了许多人脉,可就是找不到人。
直到贞观八年。
那日云书成百般聊赖,在府上打发时间,只听得下人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跪下便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云书成激动地摔了一个茶杯。他来不及收拾自己脸上的不可置信,也不问清楚,一心都是脑中黏黏软软的女娃。等跑到大门处,才发现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袭素净的白衣服,长发绾成一个结,面容清秀,表情温和平静。
不是想象的女子,云书成满腔热意被浇成了冰渣。但碍于礼节,他还是忍着怒意开口:“姑娘恐怕……”
少女淡淡断了他的话,微笑道:“爹爹。”随即在云书成惊讶的表情下又一次开口,“女儿不过在净心寺呆了几年,爹爹便不认识女儿了?”
云书成看着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的确应该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女儿,一个被自己遗忘许多年的女儿。
云筝,就这样进了云家。
云书成能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皇上,第二件事就是试探云筝,她委实不确定云筝年少的记忆是否有残留,如果没有,她的记忆又被篡改成了什么样子。在云书成的脑子中,这个女儿就该待在净心寺里一辈子,不问世事,更不可能下山。
是以云筝进门后云书成第一句话就问:“怎么下山了?”
云筝在他身后,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出她的语气有点诧异:“爹爹不是说,年满十六便能出寺吗?我本想早点来,不过师太身子每况愈下,女儿总要照料的,所以推迟了些时候。”
竟然是这样?
云书成快速找了个借口:“并没忘记,看来是这几年忙糊涂把日子记错了,总觉得你还小。”
云筝声音平静:“女儿体弱多病,打小又不在爹爹身边,忘了也是正常。”
她声音听不出异常,云书成心里却堵了一下,先不管云筝如今记忆是怎样,生在皇家,小小年纪父兄皆去,自己岁月也凄苦,没受到半分同龄孩童该有的疼爱,就连皇上,恐怕也忘了她的存在。
对这个孩子,的确不公平。
云书成不自觉放缓了语气,听着没那么硬邦邦了:“到底是女儿,还疼也是要疼的,你切勿多想。”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女儿,还是个皇室贵女,云书成一个“女儿”在嘴边徘徊,怎么叫怎么都觉得别扭,索性避开了这个称呼。
好在云筝并没有纠结。
进云家,云筝先去收拾自己的房间,然后自己做饭,说从小就是自己做饭,又在寺庙长大,并不习惯让旁人来伺候。云书成本就愧疚,被这么一说,就随了她去。
她一做就做了全家的量。云锦鹤不说什么,云锦言却大叫着好吃,绕着云筝一口一个姐姐叫,叽叽咕咕问了许多问题,早就把云筝当成自己人。听云筝笑着说寺里戒荤腥,还心疼地给云筝扒了几块肉。
他左右不过十岁,又不知当年细节,自然当云筝是亲姐姐。
云书成只考虑着换一批厨子。
皇上知道云筝回府,接着召她明日入宫。云书成知晓皇上也在怀疑,不禁叹了口气。云筝听到圣旨沉思了一会儿,口气不解:“我不过还俗了,何故引得皇上如此关注?”
云书成望着她疑惑的模样,一向正直的人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发现他给不出答案,云筝瞧着自家爹爹不愿回答,知趣地不再细问。
她面上一派平静,好似不觉得见皇上是件多大的事。然而真正见到,心里还是慌了,面前的人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一双眼睛看过来,云筝就感觉自己已经被眼前的人看透了。
但终归是从小在寺里长大,不问世事,每天几遍经书,将性子养的很淡泊。到了这个地步云筝依旧不卑不亢地行礼:“民女拜见皇上。”
“起来吧。”太宗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口气有些感慨,“想当年你未出家时,朕也曾见过,不过几月的娃娃,一手就能抱过来,如今竟然长那么大了,还真是岁月不饶人。”
云筝回答得很谨慎:“民女当时年岁小,不曾记得,有负皇恩。然民女长成,皇上依旧龙恩浩荡,威严不改,可见岁月不愿苛待明君。”
太宗听罢笑得开怀:“云爱卿,你真应该学学你女儿,你整日驳朕面子,你的女儿可生了一张巧嘴。”
云书成一向耿直,有一说一,虽不像魏征脾气上来了连皇帝都敢斥责,但也不甚顾忌皇上面子,有时说话很噎人,执拗得很。
在旁边的云书成听了一拱手,显然不赞同他的话:“皇上身边若都是这般巧舌如簧的人,恐怕离昏君一词就不远了。”
太宗面色一僵,不过他说话一向如此,自己也不好发作。倒是云筝,看了云书成一眼,似乎觉得新鲜。
“云筝在净心寺呆了多久?怎么突然就还俗了?”太宗状似无意,将话题又转到云筝这里来。
云筝恭恭敬敬:“云筝周岁时便被送去寺内,从小便在寺内生活。虽知自己是云家女儿,但在寺内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家人,也不被惦念,总疑心云家忘了有这么一个女儿,便还俗回云家了。”
云书成在旁听着,突然有撂挑子走人的冲动,不在这里和太宗演这出戏,来欺骗这个被剥夺了爹娘,也被剥夺了记忆的姑娘。
太宗嗯了一声,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云筝既然还俗了,就不要走了。寻常姑娘在这年岁都为人母了,朕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云筝还未回答。云书成已经开了口:“臣以为不可。云筝刚回云家,尚未熟悉家人,许多为人处世的规矩还不懂。如今嫁人太早,她也不适应。”
太宗神色莫测地望一眼云书成:“朕以为,出嫁前几个月准备便足矣。”
“不行。”云书成直接拒绝,“云筝刚刚还俗,于理不合。”
他态度强硬,俨然成了朝堂上据理力争的样子。太宗脸色更难看。正想发作,身后传来一个和蔼贤淑的声音:“皇上莫要难为云大人了。”
云书成行礼:“臣拜见皇后。”
竟是长孙皇后。云筝跟在云书成身后规规矩矩行了礼。偷偷抬眼望去,暗道不愧是贤后,长相清丽温婉,举止端庄大方,这母仪天下的气场像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怕就是历代皇后也没几个人能有。
长孙皇后笑着望了望云筝:“这是云大人的女儿?倒是标致。难怪皇上一心把她嫁出去。”
云筝垂眸:“谢皇后夸奖。”
太宗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梓潼怎么来了?”
皇后笑得温柔:“臣妾只是凑巧。不过臣妾觉得云大人这个女儿看着亲切,便想带到身边说些体己话,恳求皇上恩准。”
谁的面子不给也不能不给自己皇后面子,太宗明明知道皇后的意图,也只能撑着脸面准了。看着皇后带走云筝,太宗转过脸来看着云书成,语气转冷:“云爱卿莫不是也被改了记忆?”
云书成垂手:“皇上此举,实在不合时宜。”
“朕早说过养虎为患。”
“皇上,莫要忘了云筝名义的爹爹是微臣。”云书成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云筝现在不过一个寻常百姓,也没什么惊世骇俗之举,皇上无故对她关注太过,难免要引起他人猜疑。即使嫁娶,也该由微臣来做,皇上如此心急,别说别人,连云筝也会起疑。不然皇后怎么会亲自过来救场?”
高高在上的皇上被云书成噎住,不说话了。原本就随口一提的嫁娶之事草草翻篇,云书成明白云筝入宫的日子怕还长着呢。
一晃就是几个月。每日进宫陪皇后闲聊对云筝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即使碰到太宗也不再慌张。这天,云筝一如往常地向皇后道了别,皇后笑着问:“不能多留一会儿?”
云筝也只是笑答:“民女虽想,然身不由己,望皇后体谅。”
皇后知道她说的什么,微微一笑,由了云筝去。云筝出了宫门,果然看见拿着奏折等在门外的云书成。他看见她出来,等她走近,侧了身子,向她伸手。云筝就势握住上了马车。
那天从皇后殿外看见云书成,云筝是诧异的。但她只在一旁温顺了眉眼,看云书成跟皇后客套,随后跟着云书成回府,期间因为没怎么坐过车,上去的时候颇为笨拙。第二天入宫时听云书成道正巧上早朝便陪着她去,上车时还扶了她一把,云筝更是惊奇。
云书成一句话没解释,云筝思忖着云书成应是把对云挽华的思念和关照都转移到了她身上,这么一恍悟,觉得云书成是个合格的爹爹。
殊不知,云书成这么做是因为心虚。他打出生就没做过几件昧良心的事,哪知一做就做了件这么大的,还不知做到何时何月,实在愧疚。想着云筝本来命就不好,自己被她当成亲生爹爹还不做点什么,那就更昧良心了。
此后岁月,他都这么陪她,云筝对他也熟稔了些。一个给得恳恳切切,一个承得大大方方,外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这厢上了车,云书成就一直低头看奏折,云筝算了算日子:“除夕快要到了,爹爹那几日如何安排?”
云书成一怔,目光从奏折移到她脸上:“元正日准令休假七日……”
“女儿不是问这个……”云筝淡淡一笑,“这点常识女儿懂,女儿是问爹爹往年如何过的。”
云书成思考了一会儿:“与他人并无不同,不过家中无主母,锦鹤又没成亲,这事以往都由我来做。”
云筝忖度一下:“倒是难为爹爹了,既然女儿是长女,又未出阁,合该替爹爹分了这担子。烦请爹爹回府后给女儿一份族谱,也免爹爹费心。”
云书成看她一眼,状似平和:“好。”
云家这个元日过得颇为新鲜——对云家的各旁系来说。早前便听闻云书成有个女儿养在净心寺,一回来就得了皇后恩宠,都想见识见识,看是否像长安首富家的少庄主一般长袖善舞。不想是个恬淡姑娘,眉目清秀,站在其父后面半分不显眼,说话却有分寸,挺本分的姑娘。
一入贞观九年,长孙皇后就病了。本来只是风寒,不久赵国太夫人和太上皇接连薨,长孙皇后的病旋即加重,每天珍贵药材不断,太宗下朝看望,瞧见她消瘦模样,心疼的很,又想云筝在皇后面前说得上话,便把她召了来。
云筝不懂药理,前来陪着皇后,也是解闷。且是宫外人,伺候皇后喝药这等事也不用做,只需敛了眉眼看宫人忙来忙去。云筝不多手地去帮忙讨巧——自然宫人也不许她插手——使得许多人都对她消了戒心。
这大抵是老实的好处。
只有一回例外,去太医署拿药的侍女半路来了月事,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又怕耽误皇后喝药,正巧碰到进宫的云筝,便将这事交给了她,兴许是她使唤人习惯了,不等云筝应答便将许多细节告知。侍女侍卫有十多人,不差云筝一个,但都是跑腿的,来月事的却是个领事,云筝想着侍女走之前的嘱托,只好照做。
进太医署遇到的却是个稚气少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能看出其丰神俊朗,如玉谦谦,云筝见他拿着医书认真做标记,猜他是个学徒。少年看见云筝,出声询问:“姑娘……”
“是来给皇后娘娘拿药的。”云筝答。
少年一笑:“负责给皇后娘娘开药的陈太医今日告假,嘱托我帮忙送过去。”
原来也是个临时的,倒也巧,省了解释的功夫。少年不急不缓,背脊挺直,云筝突然想云书成年少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可惜她不知道。
回到了皇后住处,来迎的人瞧是云筝,颇是不解。又瞧见云筝身后的少年,行礼喊了声闵公子。云筝这才知道少年是闵家独子闵离轩,先前听说有医学天赋,却不想来了太医署当学徒。于是也跟着叫了声公子,被闵离轩谦拒了。随后云筝解释了一下,为了避嫌,拿了头上三只银钗一一试过,都没有毒。
有许多宫人作证,闵离轩也说这药云筝不曾经手,加之事实在此,侍女总算信过,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压低声音道:“筝姑娘,您别恼奴婢们多疑,实在是皇后卧病在床,出点事奴婢们谁也担不起。”
云筝微哂:“应该如此。我也是担不起的。”
于是云筝在外面看风景,倏然听到几声打闹声,随即殿内一声响,少女“哎哟哎哟”声不停。另一个略硬朗的女声忙叫道:“小点声!小点声!”
云筝走过去,看见一胖一瘦俩姑娘拍着身上的尘土,两个人都十五六岁,胖的肉嘟嘟,双丫鬓,挺可爱。瘦的高马尾,长眉大眼,是个英气勃勃的姑娘。两个人看见云筝,慌得不得了,胖的拉扯瘦的衣角:“云瑛,上,上啊。”
云筝觉得新奇,瘦的姑娘有点犹豫:“不太好吧,人家也是个姑娘。”
云筝忍笑,弯下腰,正正经经地问瘦的姑娘:“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许是云筝长相恬淡可亲,许是自己做事心虚,瘦的迟疑一会儿,还是咬了唇答:“我叫柳云瑛,她叫杨小环,因皇宫没去过,我们就偷偷溜进来玩玩。”
杨小环在后面扒着柳云瑛补充:“还要看看皇上!一定要看看!”
云筝立即想到柳家和杨家,又被杨小环的理想给惊住:“你可知见一次皇上要有多难?皇上身边戒备森严,一流高手都接近不了。”
柳云瑛点点头,朝身后的杨小环训:“你看我都说了多少次,进了宫也见不到,你还非要吵着来,看回去以后流清姐姐不罚你!”
杨小环尤自挣扎:“可我们都进宫了,还进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宫殿里,你看也没人发现我们……”
话说到一半,瞥到云筝,杨小环不吭声了。
云筝被这个小姑娘的天真和执着逗乐,又觉得十五六岁的姑娘还能如此天真烂漫,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对两个女孩子的印象更好: “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两个姑娘摇摇头。
“立政殿。”云筝笑道,“皇后住的地方。”
杨小环倒吸一口气,下巴快要掉在地上:“长孙皇后?贤后啊!皇上最爱的皇后啊!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柳云瑛比较冷静一点,她看着云筝:“那你该不会就是……”
“哎呀肯定不是啦。”杨小环一口否定,“皇后虽然朴素,但该有的架势一点不少,这姐姐一看就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肯定不是皇后啦!”
“傻子!”柳云瑛瞪她一眼,“我当然知道!不过姐姐这装扮也不是宫里人,倒像是位世家贵女,我听闻云家长女在皇后面前很得宠,该不会……”
云筝看她打量自己,觉得这姑娘很聪明:“对,我是云家长女,我叫云筝。”
杨小环愣愣:“云家?哪个云家?”
“傻子!”柳云瑛又骂一句,“长安为官的云家,能有哪个?”
杨小环想了想,向后跳开一步指着云筝:“哎呀姐姐,那你可惨了!”
云筝不明所以:“我吗?”
杨小环心直,又嘴快,趁柳云瑛没反应赶紧一股脑说出来:“我听他们说,云家自古阳盛阴衰,生在云家的男儿前途都不错,但是生在云家的女儿都鲜为人知,还命运多舛。而且,云家易生子,难婚娶,丧偶更难再成亲。还有更可怕的……”
“云瑛,小环。”说到要紧处就必然被打断,闵离轩出来一眼就望见云筝三人,好看的眉蹙起来,“你们怎么入宫来了?看样子就知道是偷偷溜进来的,你们当皇宫是什么,被发现了可是要治罪的。”
柳云瑛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少年,转过头去一言不发,杨小环支支吾吾,一时找不到借口搪塞,云筝替他们开口:“便说是我请来陪皇后的,也不过分。”
闵离轩没料到云筝替她们解围,拱手向云筝道了谢。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却如此有礼,云筝激赏不已。
杨小环过来拉云筝,把她拉远好几步,安慰道:“姐姐,我不过说说,我瞧云家的旁支男儿,没几个有出息的,且不到二十就妻妾成群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可见这不过传闻,不可信的。”
云筝笑着点头,心里却清楚:“闵家公子与柳姑娘可是有什么渊源?”
杨小环嘿嘿笑:“去年定了亲,未来是夫妻。”
云筝在旁看着两个人相处:“她讨厌闵公子?”
“哎,原本不讨厌。”杨小环感慨,“自从跟闵弟弟定了亲,就烦他烦得不行。云瑛认为自己夫君该是个将军英雄,不像他这么瘦弱无能。”
云筝可不认为闵离轩无能:“既然烦得不行,你怎么还让他们单独相处?”
杨小环挠头:“我觉得闵弟弟人超级好,我不大懂云瑛为什么讨厌他,要不是跟云瑛定亲,我就考虑考虑了。”
云筝啼笑皆非,心里替闵离轩庆幸,自觉给他们二人空间,和杨小环聊天去了。回府后提了一嘴,云家和闵家交情不错,看云书成也挺青睐闵离轩,云筝心念一动,不觉问出口:“爹爹不曾想过再娶?”
云书成动作一顿,看向云筝的目光晦暗不明,音调平平:“不曾。”
云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女儿不该问这些。”
“无事。”云书成不看她,“是我不作他想,不是你的错。”
云筝乖巧笑笑,不再说话。
这话云书成没说错。云家直系娶亲都晚,云老侍郎更是四十才娶亲,怕儿子云书成步他后尘,早早就给他定了亲事,迫他十五岁就娶了大他五岁的夫人,十六岁就生了长子云锦鹤,生时伤了身子,一直静养,多年后才又生下云挽华。生完后不久意外怀了云锦言,结果保住了小的没保住大的。
云书成对这个妻子没有多少感情,但她性格温柔贤惠,勤俭持家,又为他生了两子一女,云书成心怀感激,两个人也算相敬如宾。妻子故去便没打算另娶,后来一直专心朝堂政事,还要抚养子女,自己的事就更不上心了。
若不是云筝提起,他怕是都忘了自己缺个妻子。
但平心而论,云筝来了以后自然而然担起了整个云府,大大小小的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不像只会诵经卷的出家人。总让他疑心有没有主母都是一样的。因为云筝几乎就是云家的主母了。
云书成暗恼,觉得这念头很荒谬。
第二天陈太医未来。第三天也未来。第四天突然得到消息,说太医前几日得了怪疾,药石罔效,今日病逝了。为人医者,医不了自己,让云筝有些惋惜。陈太医病逝,云家旁系的一个长辈云太医接手了皇后的病情,闵离轩是他的学徒,便负责给皇后送药。
她给皇后解闷,杨小环和柳云瑛偶尔溜进宫陪她解闷,闵离轩有时在,但因着柳云瑛的讨厌,并不十分靠近她们。一切未变。
贞观十年第一天夜,云筝将吃撑积食的云锦言哄睡着,在府门等未归的云书成父子。接近亥时才等到一身酒气的两个人,云筝叹了口气,觉得元日宴会实在是灌酒的好机会,连少饮酒的云锦鹤都面色潮红。
云书成大醺,云筝扶不动,就扶了尚算清醒的云锦鹤,在他身上闻到淡淡的脂粉气,有点奇怪。皇帝宴请百官,除了皇后,按理应该没有女眷,便是有,以云锦鹤性子,旁人难以近他身。大抵是不小心沾到的,就没有多问。
将他扶到房间安置好,灭烛,转而去照顾云书成。云书成昏昏睡着,呼吸绵长,云筝遣退下人,看着云书成,竟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这个爹爹对自己实在很好。孤森寂冷十几年,他算是对她最好的一个,而且是从头到尾不曾变过态度。凭这一点,她一直很感激他,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感激变了味道,她甚至想要点别的。
大约是掌事云家久了,磨砺出了野心,可云筝知晓这野心里还藏着一些她从来都不敢承认的东西,借着一声爹爹悉数埋没,旁人想不到,她却日日煎熬,但也甘之如饴。
这情分一旦超出父女范畴,便叫人骇然,连自己也惶惶。
云筝压着不该产生的情愫,隐忍很久,今日还是没有忍住。她目光温柔地像是要溢出水来,轻轻地在云书成的左脸颊上落下一吻,动作太轻,只是一掠而过,随即被自己惊到,不敢再看床上人,神色慌乱地逃离,想凭此把自己做的荒唐事给抹杀。
回到房间合上门,云筝心里仍惴惴不安,眸间一派苦涩伤痛。耳畔是杨小环的声音,窸窸窣窣响在脑海:最可怕的,云家有□□先例,都说云家呀,好luan伦。
云筝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陷进莫须有的流言,无法自救。
皇后病弥重,太宗亲自到石壁寺礼谒禅师,皇后知道还打趣了一阵,惹得太宗无奈。四月,太宗下令修复天下名胜古寺,为皇后祈福,皇后没劝住,也没有多余气力去劝,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六月,皇后崩于立政殿。云筝立于侧,在皇上来之前退出房,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皇后,皇后也在看她,眼睛里诸多情绪皆含,良久,像以前常常对她那样,露出一个笑来。
云筝无法形容那笑,只晓得那笑将她压在心里许多年的石头捻成齑粉,而她抵抗不能,紧紧盯着皇后,神情复杂,连呼吸都碎了,只用嘴微微喘气,分不清自己该震惊该惶恐还是该同情该敬佩。
皇后薨,太宗诸多思妻怀妻之举让世人震惊,连百官都上书劝谏。云书成担心的却是云筝。那姑娘从皇后病逝后就一直待在房里很少出门,云书成见她愈发消瘦,经常发呆,以为是悲痛皇后,想着皇后生前对云筝的确贴心,便没劝。
十一月,皇后入昭陵。前一晚半夜,云书成看云筝屋里还亮着灯,叩了她的门。云筝黑发白衣,开门见是云书成,张口就说:“我杀的。”
云书成一惊:“什么?”
云筝微笑,吐字清晰:“皇后,我杀的。”
云书成瞳孔放大,见四周无人忙把云筝拉进房内:“你可是思念皇后思念魔怔了?这话不能乱讲,是死罪!”
“我没有乱讲。”云筝甩开他的手,“我本想杀皇上,又觉他这样死实在不解恨,倒不如杀了他最爱的人,让他苦痛。”
“你疯了。”云书成盯着云筝深不见底的眸子,“你疯了,皇上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起杀念!”
云筝看着云书成,仇恨渐渐缠上她的眼,再不复当年规矩模样。她冷笑一声:“云大人倒是贵人多忘事,我却没忘我爹娘和我五个兄弟死在谁手里。”
云书成先是愕然,随后难以置信,神色怔怔,望着云筝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你都记得?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云筝避开云书成的目光,看着某处目光放空,唇角却是翘起:“没有。从来没有。大约那日我眼里的恨太烈,妖术师没有下手。如果我只是听闻,尚且不至于如此恨,可那日我偏偏赶了巧,偷偷去了玄武门,我,亲眼看着父兄头颅被砍下,那以后每日我都在做噩梦,梦见他们的血朝我漫过来,把我给溺死。”
“这梦我做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不恨他!”
云书成按住涌上心头的愧疚:“所以你下山就是来寻仇的?所有人都觉得你记忆改了,你正好借此装无辜洗脱罪名。可你怎么杀的?”
“先杀赵国太夫人和太上皇,云家有太医,借故近身,动手方便。”云筝不带半点感情,“碰巧引皇后旧疾,妖术师曾给我一种药,与皇后所服药相冲,单独使用无害,两者遇之便是慢xing毒yao,这东西只需加在熏香里,不易察觉,但还是被陈太医猜到了,不得已我只好杀了他,顺势向皇后推荐了云太医。云太医不往立政殿去,不知详情,跑腿的闵离轩虽罕见聪颖,但到底药理知识不够广博,是以也不曾发觉。然后……我就真的杀了她。”
云筝面无表情,云书成却越听越心惊,他根本无法想象眼前柔弱的少女竟一连杀四人,他看着她,完全熟悉的五官拼凑出的却是另一番模样。云书成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他迈不动腿:“你如今打算杀我了?”
“你对我好。”云筝摇摇头,“而且我知道当年你求情让我活下来,我不杀你。”
“那为何告诉我?”
云筝眼神变得茫然无措,她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知道。”
云书成没明白,云筝很快抬头,眼眶红红,将哭未哭:“她知道。她没反抗。”
云书成静了半晌,痛心疾首道:“对你好的不是我。当年皇上本欲杀你,是皇后一一求当今重臣给你求情。你在净心寺这许多年,皇后一直让寺里人照拂你。你……我宁愿你杀其他人,你却杀了最不该杀的人!”
云筝如遭天雷,一时接受不能。她没有错,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就该千刀万剐,可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死的不该是这个女子,但她下手了……但她下手了……
以前杨小环缠着问云筝:“筝姐姐,我们见不到皇后,你就给我说说,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漂亮吗?是不是很美?”
好多形容词徘徊在嘴边,云筝都觉得不够,想了半晌她认真回答道:“皇后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很痴情的人。”
她聪明,一眼就看穿她回来复仇的计划,知道她要杀她。她痴情,是她明知道,却不说,生生替夫君承下杀身之祸,替他赎罪。去世前她对她那一笑,充满了彻悟和包容。即使知道她在她身边谋划的是杀局,她也心甘情愿,甚至,笑着入局。
云筝颓然后退:“我背了四条人命。你去告发我吧。”
他看她深受打击的模样,理智说这是对的,感情却拉着他,让他进退维谷,云筝看他不说话,微微低头:“那你让我走吧。我想出家。我要赎罪。”
云书成想说些什么,但哽咽几番,他选择了沉默。
长孙皇后入昭陵这一天,云筝背着包离开了云家。云书成在出殡路上几次回望,明明知道望不到什么,还是忍不住。他不知道云筝是否还会回来,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甚至胆怯到无法跟她面对面诀别,只能这般逃避。
他到底不舍。
云书成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仿佛有轻柔的触感存留。
他明白自己不舍什么。
这个女子,到底是用两年时间,让这个在朝堂面对天子都不畏惧的人,
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