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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安清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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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万三同长安有名的才女小美人李浅成亲那一天,我也被邀请进了钱府。
周围人看着我窃窃私语,我却只管往自己嘴里送菜,反倒是我的侍女碧落看不下了,剁了跺脚不甘道:“小姐,今日钱公子大喜,你怎么还能这么悠闲,小姐可知外面人是如何说小姐的?”
我头也不抬:“不管如何说,我又不能堵上他们的嘴。既然无法堵住他们,那就只能管好自己。”
然则话是这么说,坐在这里接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并不好受,连弟弟闵离轩都担忧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看了眼正敬酒的钱万三,只好不负众人所望,做足一个被弃女子的姿态,借口离场。
如今这形势,在钱府就要被指点,索性出了府,才迈出一只脚,身后便传来男声:“闵姑娘?”
我顷刻便知来人是谁。遂转过身客套:“李侍卫,好巧。”
李四,我两年前认识的人。去皇宫时不慎迷了路,这少年鬼魅般出现,带我走出了皇宫,以后去皇宫时也时常遇见,于是两个人熟识。
然而回头时,还是被惊艳了一下。我虽一向知道他长得不差,并不逊于钱万三,然而他一直穿着呆板的侍卫服,显得严肃,如今换了一件暖橙色的锦袍,外罩正红色蜀锦披风,披风上绣着花纹,五官立刻鲜活起来,委实开朗许多。
李四笑:“姑娘出去?”
“李侍卫也要出府?”我回他一笑。
“不如一起?”
“却之不恭。”
长安街上很是繁华,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蓦地想起来明年三月就是小妹闵烟生辰,便寻思着要买个护心镜给她。正想着,便看见对面一家小店,于是抬腿奔去。
几乎在我抬腿同时,街道上倏然有人尖叫:“快让开!惊马了!惊马了!”
我心里一惊,抬眼望去,便见一匹赤马带着马车飞奔而来,眨眼间就有数人被撞倒在地,我想跑开,身子却不听使唤,只想,不会这么倒霉,逛个街还搭条命吧?
幸好没有。
我只听见一声马啸,身子直直撞进一个怀抱,李四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没事吧?”
我摇摇头,发觉自己在他怀里,又红了脸。慌乱间瞥见他的披风,惊愕之下竟忘了要从他的怀里挣出来,便生生成了一幅旖旎图,惹着路人竞相回眸。
制止惊马的不是李四,而是云端快手云锦鹤。他安抚了马车上的人后,就朝我们走来,看到我身后的人,一愣,似乎想行礼,但终究还是对我说:“闵姑娘可有受伤?”
我摇了摇头,心里却猜着了个七七八八。于是问:“云侍长怎么会在此?”
云锦鹤面色一怔,还是答道:“去怡红院寻舍弟。”
我脸又一红。
云闵两家关系还不错,云叔叔膝下两儿两女。云锦鹤是长子。云夫人生幺子时难产而亡,云叔叔便一直未再娶。因着出生便丧母,家中一直很宠云锦言,然这个幺子,性格却顽劣,才十八,便学会去秦楼楚馆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云锦鹤没有多留便告辞了。我看着旁边的李四,他也看了我一眼:“闵姑娘怎么这种神色?”
我将计就计,故作悠闲:“是因为不知,现如今是该称呼李侍卫,还是该称呼——太子殿下。”
李承错愕:“姑娘怎么……”
“身为侍卫,却不会武功。云侍长刚刚看见你,神色怪异。最重要的,”我指了指他的披风,“我想没有人会找死,擅自往衣服上绣龙纹。”
“姑娘好眼力。”李承笑得开朗。
“太子出来,单单是为了陪民女?”我边走边问。
李承干脆地点了点头:“看你在钱府待得辛苦,想来是被钱公子伤狠了……”
“并没有。”我截口,“我没有心伤。”
“可你跟钱万三……”
我随手拿起一个护心镜,释然地笑。
“我们四年前,便分道扬镳,各不相负了。”
邂逅钱万三是在十一年前,我十三,他十三。
因着去舞坊偷学舞艺被抓住,又不想丢了爹爹的脸,于是怎么也不肯说出爹爹的名号。老板娘气急,扬手一个巴掌就要下来。
钱万三帮我挡了下来。
实在是再烂俗不过的英雄救美,但动心,也实在太简单。
彼时我还小,虽然时常找他,两人关系很好,但并未向男女方向上发展。
爹爹只一个儿子闵离轩,自小便对爹爹世交柳家的次女柳云瑛情根深种,虽然在医术上极有天赋,但太医署的职位,不仅官品低,而且还要时时刻刻把脑袋系在腰带上,一不小心就被革了命,自保且难,更不要说光耀门楣。
于是我便开了醉花阁。
开醉花阁,一半为自己,一半为爹爹,我自小便喜欢舞蹈,早有开舞坊的想法,且这种寻欢作乐之地,人多口杂,消息灵通,朝堂之事传的也快,也可帮爹爹一把。
然则我初初的确高看了自己。
偌大一个舞坊,管理起来竟是如此麻烦,我常常手足失措,幸亏还有钱万三,那个少年从小便从商家里长大,对此熟稔得很,我得他指导,越发得心应手,对他的好感也一层漫过一层,潮起般汹涌。
醉花阁渐渐与妙音坊齐名,成为长安城两大特色。
关系捅破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那是黄昏,近夜禁时辰,姑娘们都歇工了,我送完最后一个客人,蓦地被一双手拦在一旁,来人一合折扇:“你可是这里的老板娘?”
我看着他的扇子,奇怪钱万三的东西怎么在他那里,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正是。”
“听说,醉花阁的姑娘个个美貌,不如姑娘唤上几个,叫我们哥儿几个见识见识?”话一出口,他身后的几个公子哥儿哈哈大笑。
我还有点脑子,顷刻就知他话中的意思,心里恼怒,但又不想闹大,只道:“若论姑娘,怡红院的姑娘们才是风情万种,醉花阁是舞坊,不做这种生意。”
“做不做这生意,是由我们说了算,不是你。”那公子一折扇挑上我下巴,“其他人,倒也罢了,我瞧你这张脸,却是的确标致。哥儿几个,今天晚上就她了,怎么样?”
几人又是一阵哄笑。
动静太大,姑娘们陆陆续续地探出头来,见此场面,皆是惊诧不已,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下来。
我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已然冷静下来,退后几步,转而笑道:“既是如此,敢问,这位公子何姓?总不能伺候一夜,却连伺候的哪位公子都不知道吧?”
“告诉你也无妨。”又是“刷”地一声合了折扇,“姓钱。”
“哦?是这样。”我笑得越发妩媚,转身唤道,“碧落,你且回家一趟,就向我爹说,长安城里有个姓钱的公子,带了几个朋友,要将他堂堂一个侍中的长女掳了一起快活去。”
被我唤出来的碧落张了嘴,僵在上面不知该进该退。
“另外。”我看着呆了的几个人,夺了那公子哥儿的折扇,缓缓展开扇面,“去通号钱庄找他们少庄主,就说,不知哪一个跟他沾亲带故的兄弟在醉花阁纠缠许久,看起来,是打定主意要拖到夜禁之后了,请他出来还我个清白。”
我话音刚落,钱万三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不必,我已经来了。”走到我身前,看见我手中的扇子,眼里微微讥讽,“原来堂兄借了弟弟的扇子,竟是这般用处,只可惜了这把好扇子。”
我将扇子还给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公子看见钱万三,有短暂的惧怕,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强撑着神色道:“堂弟出现的可真是巧,却像是早就知道兄长的去处似的。”
还真够自恋的。但也是够笨的。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哪里。”钱万三一一扫过他身后的几个人,慢条斯理地,“凑巧看见兄长丢钱家的脸竟还不自知,过来看个热闹罢了。”
“你!”他那个堂兄被他如此直白的话激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口气接着变了,“钱家当家的是你老爹,不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我去哪里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你休要在此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钱万三看我一眼,“兄长这么说,弟弟却是不明白了。”
他眉眼如画。
“管我内人的事,怎么就是多?”
我震惊得睁大了眼,这,这是什么情况?!
此事之后,我的身份曝光,无人再敢来醉花阁闹事,但我跟钱万三的事也不胫而走,飞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长安皆知我是钱家未来的少庄主夫人。
我也才知钱万三的这个兄长是个恶棍。钱万三断了他们一家的经济,屋漏偏逢连夜雨,爹爹知道此事后大怒,将他们一家赶出了长安外,弄得他们颇为狼狈,听说儿子差点被爹爹打断腿。其余的几个也受到相应的报应。
于是两个人顺理成章在一起,十八岁那年牡丹花会,我还跳了一支惊鸿舞给他。那时我满心满意地欢喜他,只等他弱冠之年便嫁过去。
却不能。
变故出在十九岁那一年,爹爹因党派之争说了错话,虽被魏征保下不曾革职,但也惹得龙心不悦,正巧二妹闵流岚因与先皇后面容相似被皇上亲点入宫,她本不从,却因此变故不得不从。
我这才明白朝堂的复杂。
后,钱叔叔运往波斯的货物出了差错,那是一笔大生意,钱家的经济周转出现困难,幸好之前李贞皇子欠钱家一个人情,便利用皇权帮衬了一把,钱家这才渡过难关。虽然钱万三跟我讲时一派风轻云淡,但我能想象出来其中艰难。
这之后,钱叔叔将钱庄全权交给钱万三。他自己只领了一个庄主虚职,一切事务都是钱万三决断。通号钱庄越来越大,地位也越来越高,与皇家的纠缠也越来越多。
我却知道我们之间越来越远。
他对我还是那么好,可我知道我们已经无可能。我不能嫁给他,他也不能娶我。想明白时,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闷了一夜,但没有掉眼泪,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难受得无法呼吸。
二十岁把他约出来,我低着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好。”
钱万三没有言语,我也不敢抬头,许久,只听见他说:“对不起。”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一句话就明白。我抬头,又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还要谢谢你,六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只是没想到,没有他人插足,我们只是败给了家族,所以这事,终究谁也怨不得。”
“可我到底是毁了你的清誉。”
我轻笑:”可当年倘若你不这样,恐怕我的清誉会毁得更厉害,你的话反倒保全我了。”
钱万三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可他委实不用说对不起。我们两个都是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我还心系于他,也要装作风轻云淡地说分别,每个人都要往前走,往前走,就回不去从前。
钱万三,已经是我的从前。
从此各自相念,却,各不相欠。
因为我的名声,钱万三并没有向外宣扬我们分开的消息,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很少,本来钱万三是想先等我成亲,却没想到他遇到李浅。是以他人才以为我被抛弃,有了如此一场闹剧。
李承听我叙述完整场旧事,良久,道:“原来事情竟是这个样子的。”
我正暗暗诧异自己竟将这件事情完整叙述给了他,听到他的话并没有往下接。
此时新月初上,不过过段时间便是除夕,且又因着这段喜事,便取消了夜禁。
我跟李承在这繁华的夜市闲逛,蓦地看见一盏琉璃莲花灯,很是精巧,刹住了步子,因我最喜欢莲花。然则,这盏莲花却不要钱,只需要答对卖灯人的三道谜题。这不是我的长处。
眼角瞥见李承在一旁颇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只好装作没事般继续走,眼角却不住往那里瞥。
耳畔听得李承笑出声,我愣了愣,脸上接着烧了起来,这么明显的小动作,他没发现才怪。我正想找个由头掩盖过去,却见他轻轻巧巧走过去,拿起那一盏灯:“闵姑娘很喜欢莲花?”
“呃,还,还好。”我答得心虚。
李承拿了三道谜面,我扫了一眼,难度不小。他却微微一笑,张口便是谜底,我在旁边听得诧异,觉得他能坐稳这太子之位,果然是有原因的。
李承拿了灯:“这灯倒是不错,回头或许可以拿给瑾瑜那丫头……”
我立马紧张地望着他。
李承看我这样子,哈哈笑出声:“你这样子,倒像是我抢了你什么宝贝似的。若让瑾瑜那丫头拿了这灯,等于暴殄天物,再说闵姑娘喜欢,自然便该送给姑娘。”
我又不争气地脸红了。
李承送我回家,到闵府后天已经很黑了,我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那句路上小心,李承却是坦然笑出声:“原本瞧姑娘这性子,该是冷静自若,没想到如今却腼腆如小女儿,倒是大开眼界。”
我被他一句话堵住,说什么也不是,只暗恨自己今日怎么这么失态。
回家碰到闵烟,她迎上我:“大姐,你今日怎么这么晚回来?”未等我回答,眼睛一转,又看到我的琉璃莲花灯,道,“你该不会出去买这莲花灯去了吧,爱莲花都成痴了,真让人无语。”
“不是买的。”我回道,“是有人送的。”
“哦?”闵烟眼睛一亮,“是个公子?”
“嗯。”我点头。
“送你这么精致的莲花灯,也真是有心。”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拿,我不知怎么的,竟退开几步避过她,伸手护住灯。
闵烟被我这举动吓了一跳,稀奇地看着我:“你今天倒是挺奇怪的,我拿个灯你都不让。”一顿,又蓦地咯咯笑起来,“这么护着它,该不会是你红鸾星再动,桃花树再开了吧?”
“才没有。”我也不知自己今日怎么了,料想应该是流年不利,处处不正常。但也没有太当回事儿,拿了灯便进去了。
一入贞观十七年,接着就传来了十四公主李瑾瑜跟新科状元南宫让要成亲的消息,本来没有我的事,然而李承一张帖子,竟指名把我点了过去,着实把家里人吓了一跳。
他们四月成亲时我只是打了个过场,毕竟我和钱万三的舆论还散去,如今二人又要见面,他有娇妻,我却在太子身边,又是一场值得探讨的八卦。
果然,此事一过,长安城内又兴起波浪,说钱万三之所以娶李浅,是因为我早成了内定的太子妃,更有甚者说,看我与太子亲昵模样,恐怕早就移情别恋,勾搭上太子了。
我欲哭无泪。
尚未纠结完,醉花阁突闻噩耗。
阁里死了人。
我急匆匆跑进醉花阁,姑娘们已经乱成一团,看见我进来,都七嘴八舌围上来,我越听越乱,只好示意大家安静,让碧落转述。
昨天晚上,定远将军家的二公子独自在此看了花魁一场歌舞,落幕时接近夜禁,府邸远,二公子便请求醉花阁腾了一间空房。他想留宿一晚,权当做是宿了间客栈。姑娘们想了想,便允了他,又觉得不是大事,便没有告知我。今儿早上姑娘们起床,很久不见二公子的动静,觉得奇怪,叫门也不应,推门一看,他已经被袭杀。
我觉得心里咯噔跳个不停,只不断暗道一定要冷静。客房没人敢动,我踏上楼,深吸一口气:“离轩在宫中出不来,碧落,先请位仵作来。”
碧落低声道:“小姐,云侍长和……和太子已经去请了。”
我错愕:“他们已经来了?”
“就在楼上。”
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
我疾步上楼,急急推开门,不防门槛,抬腿就被绊了一下,旁边的人立即伸手扶住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绊倒。”
可这时我哪里还有心情与他闲聊,劈面就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李承看向云锦鹤,后者蹲着身子查看尸体,声音缓慢:“这个人,和前几个的死法是一样的,一剑封喉,剑锋斜上,下粗上细,应该是一个人或一伙手段相同的人干的。”
李承接着道:“死的几个人,都是官宦人家,家中长辈身居要职,自己在政治上也一片光明。除此之外,再没有共同点,想来应该不是个人仇恨。凶手,应该是针对整个朝廷。”
我不知一场命案竟能牵扯诸多内幕,先前的恐惧都忘却了,只思索谁有如此野心,能在朝廷布网。身后却有个陌生的声音:“是暗楼的手法。”
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稀奇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酒红色的。
他看了眼尸体,对李承行礼:“草民对江湖的事略有涉猎,推测凶手当时用剑力度,是暗楼独特的手法。且暗楼虽是杀手组织,自建立以来却只对朝廷下手。所以,该是暗楼的人。”
云锦鹤和李承都看着他。酒红双眸的男子再一行礼:“太子恕罪。草民最近一直在查暗楼,是以听到消息,觉得应该与暗楼有关系,所以便过来了。”
“无妨。”李承道,“想来该是唐哲修唐公子,五弟曾提起过。唐公子还能查到什么?”
“只能查到这里。”唐哲修摇了摇头,“暗楼行迹隐秘,极难查到,草民尽力了。”
他说完便离开了,倒是查案人的作风。云锦鹤对我说:“案发现场不能动,我会派人封锁这里。”
“好。”我果断点头,“尸体全权交给朝廷,我们全力配合。我会停开醉花阁,云侍长可随意进出,如果需要问话,姑娘们也都会实话实说。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做定夺。”
“多谢。”云锦鹤抱拳。
我交代了些琐碎事项,嘱咐姑娘们不要惊慌,也不要嚼舌根,便关了醉花阁,步行回府。李承送我回家,中途道:“还以为像你这种弱女子,定然手足无措得很,没想到这么快就镇定下来了。”
“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五了,寻常女子在我这年纪,孩子都总角了。我早就已经过了手足无措的年纪。倒是太子殿下,才二十二岁就插手错综复杂的朝政,佩服得很。”
“历史上,二十二岁之前就当上皇帝当的还不错的也不在少数。始皇不照样扫六合平四海么。”李承话一转,“但此事一出,未查明前,醉花阁的声誉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影响。”
“是啊。”我叹息一声,“这一来,恐怕不少人对醉花阁心存忌惮,即使查明是他杀,生意也会受到影响的。不过没关系,大不了不开了,将来我嫁人后,夫家肯定不同意我再开醉花阁,既然迟早要关,也不差这一时。”
“姑娘有嫁人的念头了?”不等我回答,又问,“不过,如果你夫家同意呢?”
“这个,可能性太小。”我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不现实,“嫁为人妇,哪能再抛头露面。”
“假如是我,我就会同意。”李承认真道。
我听罢笑出声:“太子这话,听着奇怪,倒像是怂恿我嫁给你似的。”
“你要是这么认为。”李承略一思索,也笑得坦然,“也未尝不可。”
我只笑笑。
转眼已是七月,又是绿树如茵的夏季,我此时却只能望着树上被缠住的风筝发愁。想着刚才邻里的小姑娘巴巴地将我求着,觉得退缩也太不道德了,只好提了裙裾,抬腿爬树。
幸而树不很高,我手脚并用一身狼狈,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爬了上去,在上面理着风筝线。蓦然见到李承在下面抬头把我好整以暇地望着,大约是觉得有趣,扬声笑道:“姑娘爬树这技能,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哪里哪里。”我谦虚,心道也太巧了。
“那怎的不下来?”
我被噎住,咳了一声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我瞧这树上的风景很是别致,视角也独特,想着总是要仔细瞧瞧的。”
“包括姑娘身后那条蛇?”李承声音不变。
“蛇?!”我倒吸一口气,吓得声调都变了,连忙伸胳膊蹬腿地要下来,却只觉得身后一股凉气丝丝直冲后背,于是更是惊惧,一个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去。
李承上前一步,从容将我抱着,笑声不止:“原来纵使镇定如姑娘,也是怕这些东西的。”
“你竟唬我?”我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愤愤地瞧着他。
他却把我掂了一掂:“还好身子骨轻,不至于折了我的胳膊。”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他怀里安安稳稳的躺着,立马乖乖地下来了,不用想脸上也是绯红的一片,于是又被他朗笑着揶揄:“姑娘……”
我不知怎的,抢先开了口:“流清。”
李承看着我。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气氛一瞬间有点尴尬,我只好低着头快步往回走,李承帮我拿风筝,突然问道:“如果,我去你家提亲,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啊”了一声,定在原地,有点为难道:“可我比你大三岁。”
“我只是说如果。”
我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我无才无德,实在不是太子妃的人选,圣上也不会答应。况且,长安内倾国倾城的姑娘有很多,太子恐怕都会挑花眼,自然无暇顾及我。”
“哦。是这样。”李承没看我,语气却平常得很,“幸好你不答应。”
我听这句话,心里空落落的。但也没接话。
近来家里人有些奇怪,像是暗地里商量这什么,不久爹爹就告诉我要将我送出城外观光去,我心里奇怪他怎么突然有此决定,爹爹解释:“醉花阁出了这么大的事,料想你也不好受,这几天趁着你不用开醉花阁,便去长安外看看风光去吧,也许回来心情就会变好了。”
我想着他们也会这么担心,便一口应承下来,爹爹又道:“闵烟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常常出去闯,更熟悉外面的环境,便叫她和你一起去吧。”
我又答应下来,却总觉得什么不对劲。
家里人收拾的速度很快,次日便送我和闵烟出发。闵烟还小,不知深浅,我却直觉一定出了大事,明里观光,暗里却是把闵烟托给我了,不然让这么多下人陪着作甚。
马车行到一半,我掀开帘子:“停车。”
闵烟不明所以:“姐你怎么了?”
“碧落你跟我出来。”我吩咐,又敷衍闵烟,“你先待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
出了马车,寻了个远地,我对碧落说:“你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家里人竟把我们都打发了。”
碧落似乎没想到我会看出来,手足无措,欲言又止。我又道:“我是家里的长女,没道理家里出了事,我却一无所知,还藏头缩尾苟且偷生。到底怎么了,你实话实说。”
碧落咬着唇,只好说实话:“小姐,叛军反了。”
我迷茫道:“你说什么?什么叛军?”
碧落撇了撇嘴:“牛头山上的那些土匪们,是前朝的叛军。他们要谋反,老爷得知消息,只好把小姐送出去保平安。”
我心头巨震,只觉得天雷轰轰,不辩日月,当即厉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碧落被我吓住了,缩了缩脖子,哭似的回答:“此事本就保密,极少有人知,老爷命令我们不得多嘴,谁也不准在小姐面前提起,且小姐这些时日都在家中待着,自然不知道。小姐,老爷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难怪,难怪那天李承会这般问我。
可,你怎么没有听出来,我百般推脱千般借口,用了各种理由,却没有说一句,我不愿。
我问道:“是不是有人接应?”
“太子派云家小公子在城外等着我们。”
我当即下了决断:“送闵烟出城,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你要时刻不离她身边。这里的下人也暂由你掌管,记住,事情不平息,不要带闵烟再回城内。”
碧落急急道:”“可小姐,太子说一定要保你平安……”
我打断她:“不管他如何说,我要回去。”
找了个借口敷衍闵烟,我一人返回,却没回家,而是去了皇宫。
这个时候,云瑛应该在加强防卫,可我担心二妹的安危,更担心李承的。
我到底不是少女,李承对我的心思,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对李承有多少情意,也能掂量得出来,之前不过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我清楚风口浪尖处,我们过多牵扯有百害而无一益,是以才找借口推辞。然我现在已经明白,这些顾忌,根本微不足道。
入宫后先见到钱万三夫妇。
两个人看样子还不知道此事,坐在湖边小亭处,一个静静地抚琴,琴声悠扬;另一个坐在桌边皱眉解玲珑。我路过时,钱万三突然停止了动作,伸手将李浅发间的发钗扶正,李浅愣愣地抬头,两个人离得那么近。李浅喃喃了什么,钱万三不可抑制地笑出声,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出去。
我特地注意了一下李浅的表情,根本就是当年情意犹在时,我看钱万三的表情。
原来这场由心疼开始的爱情,不是只有钱万三一个人入戏的话本子。
我入殿时,李承正扶额想着行军战略,他面前摆着一张舆图,看样子这场仗并不好打。听到我来了,错愕地抬起头,微带点怒意道:“你不是应该出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的爹娘没有出城,我家唯一的男丁也没有出城,云瑛一介女流,亦是毫不退缩。我凭什么逃?”我句句铿锵,并不退让。
“荒唐!”谁料他却真怒了,“云瑛一介女流?她自小带兵打仗,战功赫赫,而你手无寸铁,甚至手无缚鸡之力,谈什么留下!我让云锦鹤送你出城……”
“就算手无缚鸡之力我也要在这里。”我并不怕他,依旧理直气壮,“长安内唯一能让我开醉花阁的夫家就在这里,万一有个长短,我岂不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你……”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索性将女子的矜持全部抛弃,一句一顿道,“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哪怕只是端茶倒水呢,可那也能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总比在外面提心吊胆的强。”
“可你明明……”他声音有些迟疑,“你明明不嫁。”
“我改变主意了。”我笑吟吟,一双丹凤眼弯成月牙,“既然你要来娶,我自然是要嫁的,不然两度被人抛弃,我以后可不敢出门……呀!”
却是他一把抱住我。
“如今战局不定,你跟着我,怕是要受不少苦的,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了想:“想好了。而且,我在这里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可以给离轩打下手。”
“流清。”他唤我。
“嗯?”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我。
大军很快压境,就在我回宫的几个时辰后。天气应景地变得阴沉,彤云滚滚,一派肃然气象。皇上运筹帷幄,攻城也并非易事。本来觉得胜券在握,却闻昌王连带侯君集,城阳公主的夫君杜荷等人一并反了,顷刻掀起了一场血腥宫变。
听闻此事时,我正跟着离轩照料伤员,听完接着甩了袖子要去看望二妹。带消息的人却说:“闵小姐不用去看望闵贤妃了。”
我疑惑:“怎的?”
“闵贤妃,已经……失踪了。”
大军还是失败了,七天的时间,短得几乎让人想不到。长安城内很快恢复了原来的繁荣,一切都是原样,像是那场叛变并没发生。只是二妹还是没有找到,和云锦鹤,两个人在宫变中与众人走散,一直未归。
皇上接着下了全朝搜查令。
大概觉得此事太血腥,皇上又听闻我跟李承的事,接着便赐了婚,婚期就在明年正月。
此时已经九月中旬,中间准备时间太短,礼部接着忙了起来,加上婚前三个月男女双方不能见面,我寻思着总要在成为人妇前留点回忆,于是便把李承约了出来。
我已经很少再跳惊鸿舞。
我因为此舞成名,多少人花重金也只为这一曲惊鸿舞,我也只是偶尔跳一场,来的人多是权贵世家,万贯商贾。但此刻,这舞不是为了奉承讨好,而是真真切切的欢喜,就如我十八岁那年,牡丹丛中一曲惊鸿,浮云冉冉,姹紫嫣红,不及我衣袖妖娆。
只有我,只有他。
舞衣生流光,相思百丈长。
停下来的时候,像是跳了一辈子那么长,从总角唤竹马,到白首也不弃,缓缓地,轻轻地,把一辈子都付诸成一场梦,梦里郎情妾意,儿女成双。
我低着头不敢看李承。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倏忽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唇畔贴上温软,我有点无措,但没有抗拒,只闭了眼承受他的温柔。良久,他放开我,声音一如这个怀抱温暖:“流清,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不是那次迷路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一时有点茫然。
“不对,更早。”他摇摇头。“那年你十八岁。”
“十八?”
“你十八岁那一年,牡丹花会上。”他笑意暖暖,“当时父皇带我出来,本意是想让我选未来的太子妃,不料我年幼贪玩,偷偷跑了出去,又是一个人,只不辨方向的乱走,然后遇见你。或者说,遇见你跟钱万三。”
我震惊地看他嘴一张一合。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却记得你的舞,是宫里最好的舞娘也无法企及的自然,千种风情都在一曲舞中,连我都看的痴了。那时我就在想,倘若真要娶一个女子,我要娶这个女子,喜怒哀乐皆是自己。”
他的声音流水一般滑进我的耳中。
“原来,上天听到了。”
十八岁为一个人花费的心血,竟是另一个人这么多年以来的念念不忘,这么巧合,这么……意想不到。
我欢喜地弯了眼眸。
却幸好,不管个中曲折,我终于遇到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