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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长安哲 ...

  •   后院的桃花开了,团团簇簇,馥郁迷人,粉白相间织就一片花海,香气蜿蜒,勾魂般飘向每个房间。
      知画被花香勾得兴致大起,左顾右盼确定没人,从窗口翻了出去,动作熟练,一看就是老手。正要偷偷溜走,身后一个影子掠过:“知画,这是要去哪里,三十遍的《尔雅》可是抄完了?”
      知画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忙攒出个笑脸打哈哈:“啊,姐姐,你看后院的桃花开的这么好,我就想着去看看。”又补充一句,“爹爹说的是不抄完不准出门,我走的是窗户,不是门,不算反规定。”
      “整日不学好,歪理倒是多。”知雪恨铁不成钢,“罢了,赶紧回去给我抄完。这是爹娘不在家,若是在家,看你还怎么强词夺理。”
      知画笑得狗腿,一边低声嘟哝了一句:“在家我也有的是办法。”
      “你说什么?”
      “没,没,没!”知画拼命摆手,“我,我这就回去抄!”
      “等下。”到底是放心不下妹妹,“爹娘带着弟弟去淮南治病,我也要暂时出去一趟,没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你一个半大孩子也管不住事,这样,我明天就给府上招个总管事,总好过你一个人乱来强。”
      “啊?”知画小脸皱成一团,弱弱地反抗,“姐姐,你看我也是很乖的,再说了,府里就这么大,我能闹出什么事来,管事什么的,就不要了吧?”
      一番没气势的反驳什么风浪都没翻起来。宇文知雪办事雷厉风行,隔天就把新管事带到了妹妹身前:“这是新来的总管事,先生姓唐名哲修,以后府上大小事务都交给他,尤其你的起居和学业,若是我回来听到你又做了什么,一千遍起头,成倍叠加!”
      闻言,知画腿一软,差点没趴地上。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身形清瘦,眉似却月,眼眸深邃,鼻翼jian挺,五官立体而俊朗,气质儒雅脱俗。稀奇的却是酒红色的眸子,盛满旁人看不清的细碎软盈,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雾。知画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最后还是被知雪拉回神智:“这你都能走神,宇文家的礼数都让你丢没了。”
      这是请了个管事还是请了个祖宗啊。知画腹诽,想着娘亲平时的样子,仿出一个勉强称得上温婉的笑来:“唐管事。”
      少年不介意地笑笑:“是在下唐突了,未先给二小姐请安。”
      一招以退为进,不经意间倒成了自己的不是。知画蹙了眉,把姐姐拉到一旁咬耳朵:“姐姐,这个人你是从哪里招来的?”
      知雪也不瞒着:“这个人的底细我也不知道,可学识广博,天文地理都精通,跟皇家好似还有些牵扯,你尽量少招惹,万一捅了娄子,我可不替你担着。”
      我的妈呀,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锁在家里了。知画偷偷瞄了少年几眼,却见少年悠闲地倚在柱子上,像进了自己家。不知怎么,她突然生出几分捉弄人的心思,不就是十天半个月,我还不信我挨不过去!
      五更天刚过,天还蒙蒙亮,轻云未褪去深夜的颜色,知画睡得正香,门外三声敲门声响起,节奏均匀,不紧不慢:“二小姐,该起来了。”
      知画被子往上一盖,翻了个身继续睡。
      唐哲修没再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外猛然传来敲锣打鼓声,十几个人按唐哲修指示站在特定位置,一人一个锣,节奏一致,附赠回音。果然三声过后,房内传来二小姐尖锐的咆哮:“唐哲修!有种你进来叫我!不然本小姐就不起来了!”
      唐哲修弯了眉:“你们都听见了?既然是小姐的吩咐,那就得罪了。”
      知画朦胧间感觉被人横抱起来,她强撑着睁了眼,紧接着眼睛又睁大一圈:“唐哲修,我是宇文府的二小姐,你敢……啊!”
      唐哲修后退几步避开溅出来的水珠,笑容如玉温和:“小姐既然起来了,那就一并将沐浴之事做全了吧。来人,给小姐拿来换洗衣物。”
      “你!你!”知画从木桶里扑棱出来,气极反笑,“瞧见宇文家只剩下我一个,就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这才第一天,就敢这么放肆,好啊。”
      她反手一撕,将身上本就近透明的两块内衫肩部撕破,露出圆润肩头:“刚上任便色胆包天,非礼宇文家的小姐,我看你这管事还能不能干得下去!来人!来人啊!唐管事以下犯上,意图行不轨之事,立马解职,赶出宇文府!”
      唐哲修偏头不看她裸露的皮肤,慢条斯理地开口:“二小姐还是别费功夫了,省省嗓子吧。”心道这小姐却像是个傻的,“旁人听见声响,必是入水在先撕衣在后,我从发至脚,皆干燥无水迹,敢问,怎么撕的你衣服?”
      他轻巧几句话把眼前人给噎住,拍拍身上往外走去:“这种伎俩以后别再用了,难保不会遇上真的贪色之人。”
      知画把身子全藏在水里,怔怔瞧着唐哲修离去,恍惚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初见就觉得他眼眸不见底,口蜜腹剑,不是善类,早知如此当初怎么也不要姐姐把他留下。如今倒好,受罪的还是自己。
      好在知画似乎乖了,在书房一呆就是一个上午,看起来倒是相安无事。晌午刚到,书房传了话来:“二小姐心血来潮,偏要喝方山露芽,可老爷夫人一向喜霍山黄芽,府上没有存货,而且……”
      “还指名要我亲自去?”唐哲修放下书卷,眉眼弯弯依旧温润,“我知道了,多谢。烦请让二小姐稍等一下。”
      方山露芽是上品,市面哪有那么容易买到,唐哲修沉思一会,施施然起身去了皇宫。李佑听闻他被宇文知画折腾的事,还嘲笑了一番,当然他可不认为这个人会输。两个人慢悠悠地侃天侃地,还稍微讨论了一下朝政,唐哲修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回去。
      知画瞧着杯里再正宗不过的茶叶,微微一笑,才尝一口就放下杯子:“太凉。重煮。”
      煮茶是何等繁琐的事,唐哲修也没拿多少茶叶,她再来两句就能给浪费光。知画等着唐哲修发飙,对方却一点脾气都没有,笑了一声就应下了。拿起杯子转身,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来:“对了,二小姐,这茶有助眠功效,您昨夜睡得晚,若是撑不住,今天的功课又要作废了。”
      知画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熬夜了?”
      不然你眼周围的青黑是自己画上去的?唐哲修懒得回答她这个问题。知画又竖了眉:“终究你也是宇文家的管事,自称上是不是应该改一下?”
      唐哲修听出她话里意思,依旧笑着:“可以,就是怕小姐你承不住。”
      知画正要驳他,又想起来长姐的叮嘱,不情不愿的哼了声:“那就算了。”
      她没等到第二盏茶。被唐哲修一提醒,一直绷着的神经突然就困意翻涌,恨不得睡个天昏地暗,等唐哲修再进来的时候,少女已经趴着桌上睡着了。少年拿了她的书本,瞧着她时而板正时而歪扭的字迹,就知道她一时半会应该醒不过来,摇摇头就离去了。
      夜里无意瞧见她房内还有光亮,便知道这丫头又在熬夜,也不知她这熬夜的坏毛病是从哪里学的。不过这又不是他的义务,再说进宇文家也没付出多少真心思,也就当没看见了。
      知画夜猫子的习性不是一两天就养出来的。弟弟生来体弱多病,爹娘为此四处奔波,姐姐又是个早睡早起的,也侥幸将这坏习惯维持了几年,若是一个不注意,甚至可以通宵。让她通宵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小市上流传着的各种话本子,四书五经没多少兴趣,倒是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故事让她眼馋。
      自然,熬夜就要付出代价。白天永远都提不起来精神,常常头晕眼花,攒了几年的黑眼圈挂在眼上,肤色暗沉无光的,就连个子也比姐姐差了一截。也知道这样下去要把自己给拖垮,可戒了好多次,总是坚持不下来,便破罐子破摔了。
      跟唐哲修不对付了一段时间,知画深知不是他对手,只好悻悻罢手学乖,又想起来姐姐临走的话,牙根都发疼。望着四书五经发愁的姑娘很快闻见另一噩耗,顷刻打破她花前月下的幻想。
      唐哲修知道自家二小姐去了青楼闹事还自报家门,全然不把名声放在眼里的事,只觉得眼角突突跳。因着长孙皇后逝世没几年,身边又有个闵妃,皇帝无心选秀,但总要做个样子,便打算从简,不巧知画在入宫的名单里。她不想去,肯定要想不去的法子。他知这姑娘一向古灵精怪,却不成想是个只会想馊主意的。
      无奈只好去了怡红院,亲自把宇文知画接回来。进去自动忽视了寻快活还顺便看个热闹的李佑,看着明明十分憋屈还要硬撑着气势的人,公式化地问:“小姐可曾伤着了?”
      不想姑娘恨恨一看他,片刻就咬了唇,甩了头干巴巴道:“一时没留意,从楼上摔下来了。”
      唐哲修一愣。老鸨见是个能控场的,甩了帕子就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刚刚知画如何气势汹汹,她过来先是找姑娘,她一个女的要什么姑娘,院里自然不肯,她就翻了脸,说要砸场子,还说是宇文家的,口气硬的很。
      唐哲修却没听,硬把知画藏在身后的手给拽了出来,瞧见上面青一道紫一道的,还有血丝,脸色接着就沉了下去。
      知画见他神情,不知怎么,比见到长姐发怒的样子还害怕。但唐哲修只是转过身子,面上一派诚恳地给怡红院赔礼道歉,只道他家小姐从小脑子就不灵光,又吩咐府上人送过来赔礼,才朝杵在原地的宇文知画走过来:“回去吧。”
      知画倔强地抬着头,才走一步就原形毕露,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长发遮了脸,少女一声不吭,唐哲修却直觉她是伤重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绝非小事,弄不好就要骨折,也难怪刚刚还舞爪张牙得见人就挠,如此却成了真心认错的乖乖女。
      少年走到她身前单腿半蹲,朝她伸出手来:“背着或者抱着,你选一样。”
      知画不解其意,抬了眼迷茫地瞧着他,虽是强忍着,眼里也蒙了一层薄软水汽。少年却笑着凑近她一点,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温和方瑞的模样铺了一层让人如沐春风的书生雅气,言语间轻易卸了对方的心防。知画懵懵然,也不晓得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回过神来已经在唐哲修背上了。
      他淡声提醒一句:“腿上别用力,怕是骨折了。”
      四下里只有他,她气势立马就回来:“堂堂一个读书人,竟也用这么羞耻的手段!”
      见她又亮爪子,唐哲修眼皮不抬一下:“二小姐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户人家,竟也这么容易被美se诱惑,倒也稀奇。”
      被他一堵,她不假思索:“你才被美se诱惑!我是那种人吗!”
      “哦?”少年像是笑了,语调慢慢的,“难不成是你昨夜读的话本有相似情节,今日碰巧就将自己代进去了?”
      “胡说,昨天才没有……”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又被少年一句话套了出来,“你,你怎么又套我的话!”
      唐哲修心道这还用套吗,早就清楚了。随手就换了个话题:“平白无故进怡红院去干什么?”
      果然听她答:“不想进宫,索性败了清节,也有借口推辞。”
      “你若不想进宫,有的是法子。”唐哲修缓声道,“就算是毁清白,也有的是法子。穿的寒酸些,忍痛破个相,实在不行拉我下水也能敷衍过去,你偏偏要用这个法子。”
      “我当时一听就急了,哪里还能想那么多。而且我也没你聪明,有那么多点子。”知画哀叹了一声,声音蔫蔫得没气力,“一定进不了的只有把声名给毁了,我看你们男人天天流连青楼,却最怕被别人捅破,觉得这是最快的法子。”
      唐哲修听她一句“你们男人”就给他定了性,一时哭笑不得,简直要被她自觉有理的脑回路给佩服得无语凝噎。尚未开口说什么,她又一掌轻拍他肩膀:“至于把你拉下水……那可算了吧,你老人家一句话能把我折腾得半死,我哪有这个胆子呀!”
      唐哲修扬了眉,听着倒像是变着法骂他心术不正似的:“变卦倒是快,刚刚还说我好看且聪慧。”
      “我哪有……”知画一想两个人之前的对话,啊了一声,“你!连这都不放过!不给别人下套不行吗!”
      唐哲修装没听见:“那你又是怎么摔下来的?”
      “是你让我小心贪色之徒的。”屡次跌在同一个地方还不长记性的姑娘实话说得一溜一溜的,“那些人眼睛黏我身上,我嫌恶心。想逃没看路。”
      唐哲修抬眼去看她。十六岁的少女身材娇小,已有了玲珑曲线。肤色虽暗沉,细看五官也端正,柳叶眉,樱桃口,高鼻梁,只可惜一双眼睛,虽是杏眼,却失了灵气,泛着一层熬夜所致的黯淡,大概已经近视了。所幸古代还没眼镜这东西,不然这双眼睛变了形,真是白瞎一张好皮囊。
      唐哲修突然生了点惋惜。又想到,若是现在把她这坏毛病改掉,不知道能不能补救回来,不用十成,七八成足够她在世家女眷里抬起头来了。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他心念电转,微微勾唇,计划就完善了大部分。知画看他模样,背后突然生出阴森凉意来:“你又想到什么了?”
      “没事,就想多管个闲事。”
      纱布层层裹了右腿,知画苦着脸,看唐哲修拿着她藏在枕头下的话本子:“这就是你说的多管闲事?”
      唐哲修酒红色的双眸星河璀璨,一张口,谎话扯得一溜一溜的:“小姐你也知道熬夜不对,既然自己戒不了,身为管事,我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知画本就有几分叛逆,当即瞪眼:“不行!我不戒!我不戒!你尽管拿去,我话本有的是!还缺那一本不成?”
      “你买的那些,我差不多都收拾了。”唐哲修笑得和蔼可亲,“这个时候,你要想看,怕要出门去买了——”
      他话尚未完,目光一转,吹了桌边烛火,屋内顿时黑下来,模糊间只看得见一个模糊轮廓。知画惊慌地拿被子盖着,奈何行动不便,右腿稍一用力就一阵难言的疼,当即叫了出来。唐哲修虽不习武,但视力比她好,上前几步帮她铺了被子:“在怡红楼摔成那样也不出声,如今倒是会喊疼了?”
      知画小声嘀咕:“都说自己是宇文家的人了,怎么还能再示弱丢人。”
      唐哲修笑出声:“说的好像你丢人丢的少似的。”
      知画哼了声,烛火已灭,行动不便,又无闲物消遣,只能躺下来闭目养神。但平日熬夜惯了,突然早睡,就怎么也睡不着。少女可怜兮兮叫住一只脚出了门的少年:“我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会儿?”
      她示了弱,他却不领情:“不能。”
      知画柳眉倒竖,对着他离去的身影做了好几个鬼脸,才赌气一般躺下去,翻来覆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翌日醒的也早,依旧困,也提不起来精神。知画瞧进来的侍女拿了许多瓶瓶罐罐,说是润肤养颜的,小手一挥也不问了。
      万事开头难,客观条件限制,宇文知画只能早睡。坚持了个把个月,倒越发习惯晨起时的朝霞了。等拆了夹板,伤口愈合,燕雀一样风风火火就往闹市去了。只是莫名生唐哲修的气,见了他便是木讷乖巧,眉目不灵动,也挑不出错来。他只当她赌气,没放心上。
      没想到一赌气竟就是一年多。
      这天李佑敲门拜访,说的是暗楼刺杀宇文长庆的事情,他对这件事颇好奇,便托唐哲修去查查。唐哲修也快闷得发霉,大方接下了这个活。他虽不涉及朝堂,但历史不是白学的,又旁观者清,关系错杂也能理个大概。
      蓦地听见知画一蹦一跳地穿过长廊,留下一路的清亮笑声。许久不见她如此俏皮模样,唐哲修一时有点失神,半晌笑笑,继续专心手上的事情。却有琴声袅袅而来,清且缓,舒且脆,泠泠然舒旷钟秀,是卷云扬袖,盈月满怀的欢喜欣愉。知画琴技一流,这唐哲修知道,但她少见如此开心,他有点好奇。
      往后院去。腊月天,后院几树梅花开得素雅,知画着了件素白色的散花绫小袄,指尖琴弦翻飞,粉的棕的白的,自成一派风情。少女肌肤莹白胜玉脂,一双杏眼涟漪灼灼,像撒了满天星。白驹过隙,他竟不曾察觉昔日丫头弃了恶习,出落得这么亭亭玉立了。
      她看见他,停下动作:“唐管事。”
      眉宇欣喜未散,他莫名庆幸。刚开始为了让她彻底戒掉熬夜的坏毛病,连话本都限制了。之后偶尔有了苗头,也被他掐灭了。直到她自己养成了习惯,学业也专心,不用他操心,两人平日也淡了交集。他知道她气他,处处限她,颇像教师,被怨恨也正常。如今不再管,关系却始终回不去。
      果然多管闲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姐今日倒是开心。”
      “遇到了闵家的小女儿闵烟,说几年不见,认不出我来了。”她捏了捏脸,“漂亮地像是换了一个人。自然开心。”
      他应了声:“嗯。”
      她却有点踌躇,手指勾了琴弦又松开,反反复复,看着颇有节奏:“先前出去的那位贵公子,嗯,就是五皇子,跟你谈了什么事?”
      唐哲修有点惊讶。诚然李佑进出宇文府数回,她也知他是皇子,却还是第一次关心这事:“外头一些不打紧的小事,无关府上人。”
      她眉头皱成一团,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样子,半晌才低声道:“我好奇听到暗杀、江湖这类字眼,是很危险的事?”
      唐哲修本想敷衍,看见她的表情,眸间突然生出一点促狭笑意,悠悠道:“危不危险自有定论。不过一条命,了断不过瞬间,如此一想,也就释然。”
      知画闻言,瞪大了眼,嚯得一声站起来,踩了裙子都不顾了:“这还不危险?你当一条命是这般草率的?这等险差你竟也接下!”
      唐哲修看她灵动眉眼,做出一番苦笑神态:“任人差遣的命,哪有能力反抗呢。”
      知画抿了唇,眼睛里燃起来燎燎怒火,脸都泛了红,推了他就往外走:“这不公平,你又不是宫里人,我去找李佑!”
      唐哲修轻笑一声,攥住她的手,眼眸促狭更浓,只是她看不到:“罢了,以小姐与我的交情,还不至于这般涉险。”
      知画急得话都不过脑子:“我哪有!我就是气你不管我也不哄我,本来只是气消就好,偏你根本就不当一回事!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日久生情,什么英雄救美,全是看话本看魔怔了!”
      “哦?”唐哲修扬唇笑得颇痞气,“你如今算是清醒了?”
      “什么?”知画被问得一怔,想想先前说了什么,一腔怒气全泄了,“嗯,不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浸染,想的反而透彻了……咦?我在说你的事情啊,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说完后知后觉,一脸狐疑地望着他:“等等,你该不会又在诓我吧?”
      唐哲修拍拍她的头,心情越发舒畅:“莫要胡思乱想,若真是我不能做的事,我也不会答应李佑去帮他。”
      知画想想,觉得有理。想了半天,越想越不对,总有一种自己吃亏的感觉,忍不住凑过去,一皱鼻子:“你真没诓我?”
      唐哲修见她眸光熠熠,若有星子耀目,摸摸自己的良心,觉得尚存几分,几句话拆了她一年多的脾气实在有点过分。于是微微弯腰,眼睛里全是欺骗人的真诚和无辜,端的一副温和面相:“真没有。”
      等知画恍然自己又要被美se诱惑了的时候,少年早已经翩然远去,不见影了。
      后来,听说柳云瑛被袭击,也是暗楼的手笔。朝廷和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拿钱办事正常不过,细想想,也挑不出疑点。唐哲修却感觉巧合太多,怎么也不对劲,直到李佑看破云挽华的身份,才隐约有了端倪。
      只是等真的见到云挽华,瞧那女子冷艳眉眼,是个能压住李佑放荡不羁的人,唐哲修直接将李佑扔给了她。公子哥面上纨绔,实际上既不多情也不滥情,拿流连风月做个幌子罢了。唐哲修算好了云挽华下不去手,即使下了,以李佑的武功也能躲过,是以不曾担心。
      等李佑来兴师问罪的时候,还被唐哲修一番言辞凿凿给驳得哑口无言,更是气闷。眼前人观察李佑神色,突然问了句:“你该不会动了心吧。”
      李佑被他突然一问,也茫然了一阵,折扇一敲桌子:“我不敢确定,且先看看再说。”
      唐哲修良心发现般地提醒他:“那云家小姐性子清冷,怕不像你那些莺歌燕舞,调情几句就能给对付的。”
      李佑沉吟一阵,眉眼飞扬,摇着扇子笑得痞里痞气:“别说她是冰块,便是座冰山,爷也能把她给捂化了!”
      最后一句话好巧不巧被知画听见,她想得多,等李佑走了就凶巴巴地问唐哲修:“你又帮李佑去祸害哪个姑娘?”
      “如果真的祸害了,你要怎么样?”他反问。
      知画想了想,更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我就去那姑娘面前,把李佑那根老油条的底给揭得一干二净,省得姑娘上当。”
      无辜替唐哲修背上老油条骂名的李佑阿嚏打了好几个。
      唐哲修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那要多谢你不曾把我老底给揭了。”
      知画想想他的性格,再想想自己之前受的苦,先抱着肩膀打了个颤,苦了脸道:“我也得有那个胆子呀。”
      宇文夫妇带着小儿子回来,宇文长卓才五六岁就疾病缠身,面黄肌瘦,瞧着就心疼。只是这次治标不治本,才过几日就又被带到塞北去治病去了。一心修道的白发兄长也归家了,还带了一个有灵气的怀孕的妻子,叫李婉之。知画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还是唐哲修镇定,事无巨细地安排好。长安有几个人敢姓李,如此一想,知画对兄长的敬佩又升了一个层次。
      知雪只最初回来几次,之后就不见了踪影,直到贞观十五年才又回来一次,行色匆匆,简单叮嘱几句就又出去了,还抱了一把伤药。唐哲修见她安然无恙,不像有伤的样子,若有所思。
      兄妹多年不曾见面,兄长高冷,又要照顾别人。李婉之虽活泼,毕竟有孕,不敢做大动作。即使亲疏有别,知画更多的还是依赖唐哲修。她知道唐哲修一直在做什么事,但不见刀光剑影,就识趣的一句不问。
      唐哲修何等聪慧,见到宇文长庆回来,灵光一现,许多线索都串了起来。宇文长庆应该是暗楼目标里唯一一个跟朝廷没有关系的,可他从小修道,清心寡欲,不曾跟什么人结仇结怨,就是有,充其量也是道士间的恩怨,出不起暗楼如此高的酬金,怎么会有人拿钱去杀这个人?
      除非对方针对的是宇文家,不是他这个人。而宇文家跟朝廷已经撇清了关系,若论恩怨,只能追究到前朝了吧。
      前朝,李唐,宇文家——符合这三个条件,再想想柳云瑛出兵牛头山,稍微跟踪一下知雪,一切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唯一让唐哲修觉得难办的,就是杨复跟宇文知雪早就定下关系,若是此时戳破,宇文知雪逃不了,宇文府也会被波及。便是侥幸逃过一劫,姐姐出了事,妹妹想必也不好受,他怕影响到宇文知画。
      知画不知唐哲修所思所想。只抱着睡熟的宇文绍瞧新鲜,她力气小,偏孩子气重,忘了新生儿娇嫩,竟腾出一只手来去捏他。唐哲修连忙托了婴儿,怕她伤到他,干脆直接接手。
      知画教他怎么抱,看他一个男人抱着孩子,莫名滑稽,禁不住笑出声来:“算了还是我来吧,我不脱手了便是。”
      宇文绍一点不觉,睡得死沉死沉的。唐哲修见她轻声哄着孩子,生了心思打趣:“倒比生母还亲孩子,这孩子怕不是你的?”
      知画白他一眼,手把宇文绍护得滴水不漏:“合着我一个人能生?就是突然做了姑姑,实在新鲜。”
      唐哲修眉眼一敛:“说得好像你很想当娘?”
      “也不算吧。”宇文知画又一次掉进了沟里,顺着他的话想,“别的同龄女孩都当娘了,偶尔也会想想。”
      唐哲修笑得一贯温和:“若你真这么想,怕一有人提亲,你就要把自己销出去。”
      “不不不。”知画抱得手酸,霸道地将宇文绍又甩给了唐哲修,“若是长得可以,家缠万贯,聪明,有本事让我心甘情愿听话的,我就嫁。”
      合着还是个外貌协会的。唐哲修但笑不语。
      醉花阁里死了个公子,翌日李佑就把受伤的云挽华接到了家里。唐哲修知道杨复耐不住了,诸事都不再隐瞒,至于知雪,只要到时她在家,就能脱了干系。后又一掐时间,知道自己的事情也快瞒不住。具体的事情都交给李佑来办,他脑子不是白长的。
      过了几日,宇文知画被唐哲修叫了出去,彼时星河倒悬,晚风吹了发丝衣袂,月映枝影,吹灯窗更明。宇文知画不明所以,小打了个哈欠:“出什么事了?”
      唐哲修静静看着她,声音出奇得一本正经:“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觉得很荒唐,但如今情况特殊,我向你全盘托出,信则信,不信就当我没说过。”
      知画被他语气惊着,心里慌乱,拽了他的衣袖:“是关于你的急事?”
      唐哲修嗯了声:“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长安,甚至唐朝都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与你生活的地方是两个时空。就好比你得了个契机掉在了春秋战国一样,我也是从几千年后的时光掉进了你们唐朝。这个概念,你懂不懂?”
      宇文知画听得瞠目结舌,反应过来把唐哲修拉进自己房间,脑中念头纷杂,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结结巴巴问:“那……我第一次见你……”
      “是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唐哲修耐心解释,“不偏不倚掉进了皇宫里,你遇到我时我正被当成刺客追杀。后来遇到李佑,被他救了下来。”
      “难怪,你偏偏跟李佑熟稔。”宇文知画喃喃,“你要找个地方栖身,正好宇文家招管事,所以你就来了。”
      她这么快就消化了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惊讶。却听她又问:“你既好好瞒了我五年,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告诉我?”
      她一针见血,他也只好如实答:“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人昨日找到了我,要带我回去,明日我便要跟他们回去。”
      这个决定放谁身上都会这么做。那个地方养育他,浇筑他的生活习性和思想,是他真正的家,突然与那个世界割裂,谁也受不了。如今有了回去的希望,自然要回去。道理都懂,她也不是小气的人,可心里像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淋淋的痛。
      “出了意外,他们会把你怎么样?你回去了以后,就不回来了?”
      唐哲修见她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有点无奈:“我现在跟你说不了太多,说了你一时也接受不了。而且,谁说我不会回来的,我若不回来,胡乱寻个理由走了便是,哪还用跟你说这么多。”
      “你诓我诓了那么多次,鬼才相信你。”嘴上还在倔强,眉眼却分外委屈,眼泪不要命般的成串流,“你也就是暂时安慰安慰我,反正到时候见不到你,我打不得骂不得的,你清静得很。”
      见她这么孩子气的模样,唐哲修啼笑皆非,帮她抹了眼泪,还是先说了正事:“这事,你既然信了,就万不可再告知其他人,除了李佑知道,其他人谁都不行。”
      知画吸了吸鼻子,乖乖点头。却听唐哲修笑着道:“你既夸过我好看且聪慧,你那寻夫的条件,也就家缠万贯我做不到了。要不,你临时换一个?”
      他话题转的太快,她迷茫好一阵,等反应过来他把她的玩笑话当了真,还得寸进尺地要求换条件,一句无耻没骂出口,手先伸出去抱住他,眼泪还没擦干又开始流:“旁人家缠万贯我也不嫁,要是你的话……”
      “怎样?”
      “你那个伪君子模样,就是两袖空空,几句话也能骗得我乖乖跟你走!”
      这个时候还不忘埋汰他。唐哲修表示很无辜,拿了帕子给她擦泪,眼泪好不容易止住,她抬眼瞥他,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都快子时了,你还不走?”
      唐哲修眨眨眼,作势要离开:“好,我马上走。”
      脑子转过弯来的知画又去拉他:“哎哎哎,你还真走呀……”
      他眼中一点得逞的促狭笑意散开:“先前我走掉,你就能生气上一年,现在我若是走掉,就算我回来了,也不见得能让你消气。”
      知画怒嗔他一眼:“亏你还知道。”
      他笑一声,把她横抱起来,被她揽住脖子:“我虽能保证自己能回来,却拿不准中间要费多长时间。若是等不下去,大可以嫁人,当我从没出现过。”
      知画气得笑出声,啊呜一声咬上他的唇,将将要松口时被他反扑过去,唇齿间的碰撞延伸成一个吻。真实的触感升腾出滚烫的热,酥酥麻麻的感觉像烧开了的热水,潮涌一般缠上了全身。
      她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却因为从没做过,而紧张得身子发颤。唐哲修察觉出来,轻轻安抚着她,然他心意已决,动作并没停下来,灭了灯火,直接抱着她放到了床上。
      等她反应过来又被他套了进去,怕是要很久以后了。
      被他养出来的早睡习惯让她筋疲力尽地抱着他睡了过去,他却依旧灵台清明,一只手把她搂在怀里,神情沉沉地想事情。
      他的确略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穿越唐朝并非意外,他是世界上首个时空穿梭器的实验志愿者,穿越过程很成功,穿越后却出了毛病,无法将他带回去。又比如,他其实两年前就可以回去,却因为怀里的丫头改了主意,多藏了两年。
      回去并非因为恋家,相反,是为了留在这里。他无亲人,无牵挂,生长在孤儿院里,虽是聪颖,却因为一双眼睛吃了许多苦,连当初填志愿表都是侥幸心理。
      当初签的协议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实验,穿越过程中出了故障官方并不负责,但若事后出故障就要负全部责任,送错时空同样。他早就知道这里的唐朝跟历史记载的唐朝并不一样,怕也是官方的漏洞。如今在这里多待了几年,便多了几分跟他们谈判的筹码。
      只不过虽然主动权握在他手里,对知画他依旧没有把握,隔了一个时空,不可控因素太多了,他不想回来看见她儿女成群,只好利用古人观念保守一点,用了这么强硬的手段,还有意引着她去主动,只是想把她的心拴住,毕竟这姑娘死心眼,认定了哪一个轻易改不了。
      他野心不大,不想篡改历史也不想权势滔天,一点蜿蜒的小心思用在打趣女娇娥身上,倒也不亏。若哪天生了兴趣,做个人中龙凤什么的,也不是难事。只是如今心思在另一个时空,剩下的替李佑布一道网收了暗楼,加上一个知画就够了,懒得再分心思跟别人斗心去,虽说常人难赢了他。
      唐哲修走得很早,知画醒时身旁就没了人。昨夜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又听他句句保证会回来,尚没那么难受,如今人走了,空虚感让她无所适从也无处可诉。晚上一本知府被鬼缠上的话本子怎么也看不下去,才知道能有个帮你戒掉熬夜恶习的人是有多不容易。
      屋里就她一个,眼泪也不忍着了,知画抱着被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第二天眼肿肿的睡到日上三竿。
      李婉之跟宇文长庆不晓其中原委,只听知画说是唐哲修家中有事,需要回去,归期未定。知道其中原委的只有李佑一个,唐哲修设下的陷阱很巧妙,还带出了皇宫兵力,让李佑省了不少心。又因他托付,李佑自然将知画护得好好的。
      不久,知雪就回来了。她先前只知兄长归家,回来看到一个白胖胖的只知道睡的小子,饶是心情沉重,也睁大了眼角:“你们——”
      李婉之自来熟,先不好意思地弯了眉眼:“知雪姐姐。”
      “姐姐!”关于暗楼和杨复,唐哲修一个字都不曾向她提,唯一一次在场也没听懂。神经粗的姑娘也没往深处想,见到知雪回来,提了裙子跑过去,“怎么样,回来就发现自己做了姑姑,惊不惊喜?”
      “我不在的这几年,这府上都发生了什么啊。”知雪见宇文绍窝在爹爹怀里,一时接受不能,“爹娘都知道吗?”
      “都写信告知了。”知画这才想起来,“倒是姐姐你,出去许多年,竟连去了哪里都没告诉家里,你那次回来的时候,其实兄长已经回来了,偏你走得急,我们都来不及告诉你。后来就是想告诉你也不知道信要寄到哪里去。”
      知雪笑笑,咽下所有的心酸和疼:“是我的不是,没好好顾家,剩下的慢慢——哎,这小家伙怎么哭了……”
      一切都没能脱离唐哲修的预料。杨复造反攻城,侯君集起兵宫变,李佑袭上暗楼——但都跟她没关系,她只呆在家里,习字抚琴,七天未出,一切都平静了。
      李佑被贬到淮南,云挽华跟着去了。李承自请废掉自己的太子位置。四月夙阳公主出嫁,八月长乐公主薨落。李婉之拉着长孙长庆偷偷入宫,知画就教宇文绍学写字,等李婉之回来,见宇文知画心不在蔫地出神,有些心疼,过去劝她:“知画,莫再想了,他自己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宇文长庆在后面嗯了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许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耽搁些时候,不打紧的。”
      知画脸色有点憔悴,闻言扯扯嘴角:“我知道。我没想这事。”
      李婉之看她神色,也不戳破,拽了夫君去看儿子写字去了。知画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虽偶尔想起会郁闷,日子倒过得细水长流,比起自己,她更心疼把满腔悲凄都藏在心里深处,不肯轻易脆弱的宇文知雪,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下手,甚是凄切。
      贞观十九年的第一天是个深冬难得的晴天。宇文知画出了房门,看见梅花开得正盛,想着折一朵拿来玩,又觉得暴殄天物,甚是不忍,干脆兴致颇好地搬了桌子,摆了笔墨纸砚,撸了袖子就要来一场野外写生。
      然她画技堪堪入眼,揉了几张宣纸才画得差强人意,正想收尾时手一抖,纸上立马泅开一团乌黑的墨迹。知画哀嚎一声,耐心被磨光,正要撂笔不干时,身后却有一只手,攥了她执笔的手,寥寥几笔清隽有力地补救了整张画。
      知画愣在原地。
      那人却松了手,抹了她鼻尖上的墨迹,碾了几下:“傻姑娘,墨都沾到脸上了,也不知道擦擦。”顿了下,“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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