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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桥上的人 ...

  •   一日,白家有门亲戚过生。那家亲戚不在梅酉镇,出门一趟,外加吃饭住宿的功夫,来去要花整整两天时间。按照白父的原意,是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去,白母留下来照看店面。儿子生性活泼,这等热闹之事是断不肯错过的。女儿年纪也渐渐大了,多带着出去走走,让亲戚们帮忙相看相看,也有利于日后的婚事。再者,白母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本来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可临出门的时候,又出了乱子。

      原因是白大郎突然不干了,非要白母跟他一路。他挂在白母身上,又哭又闹,声嘶力竭。白母看着儿子这样,左右为难。她还记得昨晚睡前,儿子是怎样给自己保证未来两天出远门一定乖乖的。谁知,刚走出店门,他就像散架了一样,黏在自己身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半步。

      白母一边蹲下半扶着儿子,一边口吐没有什么作用的安慰之语:“大郎啊,你要听话,你想想自己昨晚是怎么说的啊……”白大郎一直放声大哭,声音几乎已经掩盖了白张氏的话语。

      “你看,黄二郎都在笑话你呢……”听到这话,白大郎才眯着眼偷偷看了看,发现母亲骗自己后,哭得更大声了。

      白父脸色铁青,抄起常备的竹棍就要打大郎。白母见了,连忙将大郎拉进怀里,背对着白父,声音颤抖着,似乎也要哭出来了:“你这是做什么,孩子也大了,你打人也不分场合……”

      白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将错归到白母身上:“我做什么?他这个鬼样子,难道不是你一手惯出来的吗?你看看,动不动就哭,巧娘小时候像他这样吗?……”说完话,仍觉得心里不畅快,拉着三娘就要走:“三娘,我们走,他不去便罢了!”白大郎听了这话,哭得更是肝肠寸断。

      三娘见了不忍,拉住父亲,建议道:“爹,要不然你跟娘陪大郎去吧,我留下来看店便是。”白父哪肯就此依了那个小兔崽子,断然拒绝了。谁知白大郎将这话听到了耳里,哭的同时,也在嘴里嚷嚷道:“我要跟娘一起去,我不要跟三姐去……”

      三娘听到弟弟亲口这样说,心里未免有些伤心。不过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提议,后来经历了一番磨合,白父到底也是同意了。走之前,对她道:“三娘,要是有什么事,你记得去找大娘。”三娘答应了。白父白母这才放下心走了。

      当日清晨,豆腐店终于清净下来。三娘按照往日做的那样,一一把开张所需的东西都摆了出来,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动作干净利索,花费的时间倒也不长。等摊子摆好后,她就干脆坐在店里,等着客人上门。

      早上天气尚好,虽然空气有些阴冷,但后来太阳日渐升高,明媚的阳光便照在石板路上,照在行人的脸上,整条平安街都被一层类似幸福的金色光辉淡淡笼罩着。那是一种令人微醺的体验,不冷不热,不浓不淡,不疾不慢,一切都刚刚好。三娘刚开始还坐在铺子里,后来太阳出来了,人们也陆续出来活动,来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轻盈的身姿一上午都穿梭不停,来买豆腐的人都亲切地关怀她:“三娘,怎么今天你一个人?”三娘脸上便挂着得体的微笑,不厌其烦地回答相同的问题,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客人们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位美丽伶俐的小娘子,她虽然没有穿着颜色鲜艳款式华丽的衣裳,也没有戴着昂贵珍稀的饰品,可是,她本身,就已经是对于美丽的最好诠释了。他们相信,这镇上,没有一个人能比她,甚至像她一样美丽。白三娘的美名,甚至传到了顺康街的女人耳里。那些拥抱着女人们的男人们,抚摸着她们柔嫩的肌肤,又轻轻地,用带着酒气的双唇俯在她们耳边,毫不吝啬地述说着、夸赞着另外一位少女的美丽。连顺康街的女人们也开始说,要去看一看那位少女究竟有多么美丽。她既没有做出伏小卑微的姿态,也没有宽衣解带,单纯用美丽就能征服男人们的心。

      三娘像乳燕一样,乖巧又机敏。隔了一会儿,有人挤入人群,又挤进店里。三娘知道,寻常人没有勇气和理由这样做。她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姐夫。“三娘,大娘叫我来帮你。”他主动解释了自己前来的原因。三娘笑了笑,说:“姐夫来着巧,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呢。”这番对话之后,俩人没有功夫再说话,很快心领神会地各自忙碌起来。等快到午时,人也逐渐散去了。大姐夫说:“你就去我们那儿吃吧,一个人吃也不方便。”三娘拒绝道:“昨晚的剩菜还有呢,不吃就浪费了。”他见三娘态度坚决,知道她的脾气,也没有再劝,帮她将一些繁重的东西收拾好,就先回去了。

      这个时节的天气也怪,明明早上还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午时左右,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些乌云,同时将方才还灿烂的太阳遮掩住了。天色一下阴沉下来,甚至给人一种黄昏的错乱感,略显冷清的街道上刮起了微风,没过多久,雨丝便带着凉意顺着清风很快落下,阴冷紧贴地面,化成丝丝缕缕的风,吹过街面,吹过门槛,吹进骨子里。早上的温暖早已不见踪迹。

      三娘将最后一块豆腐搬进来时,突然觉得冷。那是一种针刺一样的冷,又尖又利,猝不及防,而且让人汗毛直竖。那一瞬间,她觉得太冷了,甚至无法多忍受哪怕一秒。于是,她跑上楼,加了一件外衣,觉得好些后,才跑下来准备关门,彻底结束这一天的营业。反正今天一早也卖得差不多了,看这天气,似乎下起雨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没有人会愿意在下雨天出来闲逛,又或者待在温暖的家里,突然想着要去买块豆腐。

      三娘系好衣服,迎着冷风出去了。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吃力地搬着靠在墙上的沉重木板,小心翼翼地后退,跨过门槛,退进屋里,又试图将门板安好。突然,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看到一个人打着把伞在桥上游荡。三娘又仔细看了看,这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桥上有个人,但隔得远,看不清相貌身材,只凭身高可以看出是个男子。她心里存了疑惑,将门板合上了。

      三娘进了厨房,为自己准备午饭。她热了昨晚的菜,又蒸了些新鲜的饭,拿出筷子和碗准备吃。只吃了一口饭,突然,院里的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仿佛有人拿了一大盆水劈头盖脸地倒在树上。她吓得放下了碗,伸头打量,见到院中带着毁天灭地之势的大风,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刚才桥上的那个人。他到底走没走,会不会还傻乎乎地留在那儿?她心里存了疑惑,这一瞬间,迫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至于要问为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在路上走着,突然看见有一堆人围在那儿,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有人被惊马踩了,她也会想知道那人究竟被踩成什么样了,死没死一样。

      三娘步伐急切地上了楼,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她爬上床,鞋也没来得及脱,弓着身子,打开窗子就觑着眼睛看。一瞬间,狂风大作,吹得她眼珠一阵发凉,顷刻进了沙子。三娘马虎地揉了几下,眯着眼睛继续看,她看到对面酒铺的旌旗被吹掉了一半,拖着一半残躯可怜兮兮地在风中挣扎着,她从桥这头看到桥那头,又从桥那头看到桥这头,桥上干干净净,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失望。仿佛在这无聊清冷的大风天,一件好玩的事情从指缝溜走了。这样恶趣味的心态,几乎人人都有,但没有人会承认自己这样想过。三娘也不会承认。

      她激动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准备关窗户,忽然,那颗心又激烈地跳了起来——刚刚一瞬间,她看见桥头露出半个伞的轮廓,仔细一看,又消失了。她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整颗心都开始剧烈地颤抖,双眼盯着桥头,眨也不眨。果然,隔了一会儿,那把伞又露了出来,接着,那个人走了出来,原来刚才他藏在了桥墩附近。他打着伞,艰难地对抗大风,想要如法炮制,走到这边桥头的另一面。谁知,他这次不太幸运,那把伞品质太好了,他走到桥中时,不小心倾了倾伞面,顿时,大风就找到了机会,灌进伞里,一下将伞吹翻,一瞬间,他来不及丢伞,风就将他吹了起来,往后飘了很长一段距离,差点被吹进河里。三娘看得冷汗直流,这样一个大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吹了起来,她在不知不觉中,也为这个人捏了把汗。叮咚河水不算浅,要是掉进去,又不会凫水的话,在这个天气里,又没有人路过救他,她也不会凫水,这个人基本就没救了。

      三娘突然不想再看热闹了,她也为自己刚才的心态而感到羞愧。如果这个人真的因此丧命了,她绝对这辈子都无法饶恕自己。一个注视他人陷入危险,明明有机会提醒他,却偏偏因为自己个人的恶趣味而导致他人死亡的人,这种人得多么可怕……她开始期待那个人快点离开。虽然她不知道那人在这个天气坚持到石拱桥附近来转什么,但她希望他可以自觉地走。

      桥上的人在几次试图逆风撑伞行走却以失败告终之后,终于放弃了那把伞。可他放弃得太不是时候,在他放弃之后没多久,隔了一会儿,雨也渐渐大了,开始继狂风之后,发挥着暴雨的威力。那人就在风雨之中,很艰辛地走到另一面桥墩,双手扣着石头,趴在桥墩上,以一种十分危险的姿势贴在那儿不动了,好像睡着了。他的身体那样倾斜着,如果双手没力了,又或者一阵狂风袭来,随时都会掉入水里。三娘觉得这个人估计疯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以这样诡异的姿态匍匐在桥墩上,怎么看精神都不太正常。她的呼吸也开始凌乱起来,没有半点迟疑,三娘拿起墙角的伞便开始往楼下冲。

      她从来没有跑得这样急切,狼狈过,仿佛自己浪费一秒,一条鲜活的生命就会因为自己这一秒钟的浪费而逝去。下楼时,她的脚步快得仿佛随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扭到,然后痛苦的呻|吟着倒下去。但神奇的是,她成功地下来了,不仅如此,还冲进了雨中。好了,她想,我现在也被传染成疯子了。三娘跑到桥墩处,还好,那个人还趴在那儿。风雨太大,手中的那把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三娘有一瞬间突然觉得把伞丢掉才是正确的选择,也好像能理解那个疯疯癫癫的人了。

      “喂——”她喊。然而风声雨声太大,没有人听得见。她只好上前,尽量降低重心,够着身子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了。“下来——下来——”她一边忍不住大声喊,一边做手势,试图帮助他来理解自己的意图。三娘发誓,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讲过话,也没有这样歇斯底里过。那人看着她,好像很疑惑。他的头发被打湿了,一缕缕地贴在额前,眼前,看起来特别狼狈。三娘甚至觉得,他估计只能用一半的视线来看自己,因为另一半都被黑色的头发遮完了。

      三娘尽力地规劝他下来,她觉得自己嗓子都要喊哑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到。隔了一会儿,那人终于恋恋不舍地从上面下来了。三娘害怕他又粘回去,一瞬间什么都无法顾及了,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就将他拉离了河边。在风雨中,她的思维也随之狂乱了发散了,她突然想,这人会不会停下来告诉自己,他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一个桥墩。意料之外的是,途中,那人倒很乖顺,没有再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很高,身体也并没有想象中的纤弱,当她意识到自己拉着这样伟岸的一个男子跑,而且对方还很乖顺的时候,三娘突然觉得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发热,这一切都不太真实了。她带着这样一种热度,脚下没停,将他拉到豆腐店门口,推了进去。

      一瞬间,所有的风雨都被阻隔在门外。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温暖与安稳的意义,这导致她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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