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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天留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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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很急切地将门板牢牢关好了。嘈杂的风雨声顿时小了,屋内光线也立马昏暗起来,仅仅剩下墙上那扇又高又小的窗户,没有被关严,只留下一丝缝隙为店内凝滞的空留有呼吸的余地。木质模具随意散落在屋角,人影也模糊起来。一时间,屋内有些沉寂。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唯一清晰的,是隔绝在外的沙沙风雨声,隐约间,似乎还可以窥见屋外树影摇曳透进来的三两风姿。它令人想起刚才在外徘徊的寒冷、孤独与恐惧,却更令人眷恋如今的温暖、干燥与安稳。
三娘却突然想起什么,有些迟疑了。她仍将手虚搭在木门上,没有用力,微微垂首,犹犹豫豫,半回过头,瞥见那人背对自己四处打量着屋内,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故作镇定地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请坐下吧。”她隔得很远,甚至轻轻地,以一种略微佝偻的姿态倚到门上,带点好奇地悄悄打量着陌生人宽阔又略微消瘦的背影。那人听到她这样说话,转过身来。这时,一股凉风在他侧身的瞬间贴着地面从半掩的后门吹进来,带起一片衣角,又给三娘带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冷,又好像感觉不到冷,半个身子都木了。她低头一看,原来之前出去半个身子都被打湿了,鞋子和裙摆更是湿漉漉的,用力踩一下地面,还能隐约听到鞋垫挤压而发出的黏糊糊的水声。她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快点将这人安顿好,然后上楼去换衣裳,免得生病。
于是,她抬起头,看到他正面对自己站着。她从下自上地,以一种自认为隐蔽的目光偷偷打量他,看见他两腿很自然的分开,宽大的脚掌稳稳地站着,不像她闭得紧紧的,不经意间泄露出了主人拘束的心情。然而,明明三娘才是这里的主人,他站在这里却显得比她更加坦然,一点也不见僵硬,仿佛一个误入某地的孩子,好奇而不惧怕。然而,突然有一瞬间,他开始紧张起来了,但三娘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因为突然闯入别人家里而心生忐忑的紧张。可是他究竟在紧张什么呢?她也不太清楚。
她又发现,原来他穿着一身质地上乘的暗紫衣裳,哪怕如今被打湿了,也看得出精美的手工。看来或许是哪家的贵公子,大少爷。她又继续往上看,他之前被雨冲刷到额前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撩开了,露出一张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面孔来。那是一张恰到好处的脸,还带着新鲜而又干净的水汽,年轻,白皙,给人以舒适的感觉,甚至有些英俊。他与之前自己身边接触的所有男人都很不相同,如果非要具体形容,估计是他带着一种罕见的干净与纯洁。当三娘看到他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心情正在从自己的心底慢慢升起,就像雨水悄无声息地滋润田地一样,细微而使人感动,然而粗心的人根本无法发觉。
陌生男子忽然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很快又回过头,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有些腼腆地道谢,然后依言寻了一把椅子坐下了。目前为止,他没有露出疯癫的迹象,言行也很正常,并没像三娘之前想的那样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疯话。“诶……”三娘叫住他。“怎么了?”男子问。“那把椅子有点脏,一直用来放东西,很久没用过了……”三娘不安而拘谨地说。“没关系。”他似乎并不在意,“反正衣裳都湿了。”三娘好奇地看他一眼,男子没注意到。
“你等一下,我给你拿帕子。”
“嗯。”
走到一半,三娘突然又带些疑惑地问:“你……要不要换件干衣裳?”本来以为他会拒绝,结果男子貌似很愉快地答应了。当三娘将白父的干净衣裳拿给他的时候,他也很快接过了,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点不礼貌的神情。三娘觉得高兴,之前一直悬在心头的顾虑和担忧也放下了一些,又有些奇怪,因此偷偷看他,这才慢慢发现,他之前所有表现出来的入乡随俗与理所当然,不过是因为良好的家庭教养,其实他对周围超出自己之前生活轨迹的一切陌生事物根本就不习惯,甚至在接过帕子后,动作也慢悠悠的,将帕子叠来叠去,又不时看她一眼,有些困惑,有些茫然,对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似乎没有特别清晰的认识。
三娘隐隐感觉到,男子频频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在暗示着,他并不乐意自己继续留下来见证他这么一位少爷生活能力低下的丑态。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对男子说要上楼更衣,便匆匆离去了。等她故意拖延着换好衣服下来的时候,男子也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了,正坐在椅子上轻轻擦着头发。一头乌黑光泽的头发披在背后,他动作生疏而又十分努力地擦着。
三娘走进来的脚步声打扰到了他,他抬起头看她一眼,又露出微笑。三娘犹豫道:“公子……要不然我帮你——”“不用不用!”话还没说完,男子就坚决否定。“好吧……那,我……”她开了口,然后张了张嘴,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期间,男子一直态度良好地看着她。终于,三娘想起来了被自己遗留在厨房的饭菜,问他:“公子有没有用过饭?”男子闻言,没有于第一时间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稍微坐正了,诚恳地对她说:“姑娘,我叫辛言,字木石,你可以唤我的字。”三娘听他这么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太好吧……字岂是随便叫的……”“没关系,总比一声又一声的公子叫着好听。”他诚实而又客气地说。
三娘觉得有些恍惚,他的态度完全不符合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所应拥有的,反而带着超乎寻常的亲切与客气。三娘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执着于让一个刚刚才认识的陌生人,以一个理应十分亲密的友人才有资格用的称谓来叫他。也许他有待人亲和的怪病。也是,他本来就是一个举止古怪的人。
三娘也不好再三拒绝,只能敷衍地叫了一声“木石”。尽管她觉得这个字有些奇怪,就像他这个人浑身所透露出来的一样奇怪。
辛言坐在椅子上,没被擦干的湿发不断的滴下水,打湿了刚刚换好的衣裳。三娘只好上前替他擦拭。他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颇为推拒,三娘便安抚她说没有关系,一来二去,倒也勉强接受了。她接过帕子替他擦起来。当她靠近的时候,一阵淡淡的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他的鼻子,辛言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硬起来。三娘没有察觉。她认真地做着手上的事情,心无旁骛。
三娘的双手温柔地穿过他的发间,温柔地用干燥的帕子吸取他发端的水分,温柔地替他梳理打结的头发。平心而论,辛言的发质很好,又黑又硬,浓密发亮,三娘身为一个女子,也忍不住羡慕他,夸赞道:“你的头发真好。”辛言听了这话,也笑了,问:“是吗?他们也这么说。你也这么觉得?”三娘便答:“嗯。”辛言好像很喜欢说话,又或许他有待人亲和的毛病,即使和陌生人说了短短一会儿话,也自认为彼此已经很亲近了。他主动借机问三娘:“你叫什么名字?”三娘本来就隐隐觉得他有些疯癫古怪,于是凡事皆有些让着他,但此番听了他这话,终于忍不住有些生气。可她向来做事爱留几分余地,因此这气也发得并不明显,反而机缘巧合的带了几分娇嗔,道:“你这是问的什么话。”辛言有些莫名其妙,带了一些紧张地问她:“怎么了?”三娘道:“你怎么随便问一个女子的姓名?”辛言听了话,这才回味过来,女子的姓名是不能随便问的,于是脸上一红,赔笑道:“我的不是。那,那你行几?姓什么?”三娘听了这话,心里微微有所触动,面上一臊,好在站在他背后,心里这才自在舒坦些,因了辛言脾气好,她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几分真性情,反开口小声说:“你问这些做什么……”辛言听了这话也有些楞。三娘见他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偷偷一笑,将帕子放到一旁,说:“擦好了,我去热饭,你吃吗?”她寻思叫“公子”不是,叫“木石”也不是,便只好处处用“你”来代替称呼。辛言说:“吃。”三娘不好意思地说:“家中没有备下新鲜菜,大雨天也不好出去买,一些剩饭剩菜,恐怕委屈你了。还吃吗?”辛言说:“还吃。”
三娘便转身离开了屋子,往厨房走去。等她点燃火后,发现不知何时辛言也跟进来了。他虽然穿着一身父亲的衣裳,去了几分之前的贵气,但双手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与周围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三娘不好意思地笑了,带着几分腼腆,问:“你来做什么?”辛言道:“一个人待着无聊,来看看。”三娘也不好追他出去,便叫他搬了根矮凳坐到自己身边烤火。辛言身材高大,他坐下后,三娘顿时觉得有些挤。坐了一会儿,辛言说热,三娘叫他坐远一点,他又说算了。隔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她姓什么,行几。三娘下意识不想告诉他,支吾着绕过去了。辛言也没再问。
辛言一边看门外下个不停地倾盆大雨,一边好奇地看着三娘添柴。三娘知道贵族少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难免好奇,看着辛言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双眼,不免想到了弟弟大郎,语气也更加温和亲切了,笑问:“你要不要来试试?”这话正中其心,于是他答应了,三娘又细心嘱咐一些事项,便起身把炤交给辛言,自己去热饭。末了,想到屋里的这位大少爷,又切了剩下的豆腐添了一道汤。估计他也饥肠辘辘了,长手长脚地缩在矮凳上,烧火的新鲜劲过去后,看到锅里升起的白烟,闻到香味,一直不停朝锅里看。等饭菜好时,三娘想着厨房暖和,便就地搬了几根凳子又摆了饭菜预备将就着吃了,又想到辛言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主动舀好饭,递给他。她第一次因为家里条件有限招待不周而感到强烈的惭愧,纤细的脖子垂着,不敢看他,低声抱歉道:“也就这些菜了,还希望你不要嫌弃。”辛言连忙接过了,说:“我自己可以添饭,你不用太照顾我。饭菜很好,反倒是我麻烦你了。”他一下子又变得像自己的外表那样成熟正经,语调也稳重起来,好像刚才孩子似的好奇与探索与他没有半点干系。这样的他让三娘觉得有些拘束,相处起来倒不如之前那样放得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