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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家三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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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酉镇西边有一座石拱桥。那桥横跨叮咚河,看起来已经很古旧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修桥之人、时间、缘由……诸如此类的一系列问题,通通皆已不可考了,有人翻遍了县志,也找不出相关的记载。于是这座桥就成了一个迷。人们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所幸这个镇上只有这么一座桥,人们就叫它“桥”或者“石桥”,有时候非要在语句里带上点所指的意味,就叫它“那座桥”,又或者有些人不怕麻烦,又叫它“叮咚河上的那座桥”。石拱桥没有自己固定的名字,它的名字可长可短,可以具体,又可以省略,可是但凡你在梅酉镇提到桥,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座石拱桥。
石拱桥太老了,但它依然运作着。铺桥的石板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着无数的洞,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这些洞,有些是雨水冲刷而成的,有些是人走出来的,有些是人拉的车带的畜生踩出来的……种种原因,让石拱桥看起来像如今这么沧桑。有人看不过了,又自发为那些洞削了石头添补上,就像在自家的旧衣服上打补丁一样自然。桥上也长青苔,洞里,缝隙间,桥两侧的栏杆外面和桥柱子上,是青苔最多最繁茂的地方。人越少触及的地方,青苔就长得越好。那些黏糊糊的潮湿植物对人类怀着恐惧而又怨恨的心理,在规避人类的同时,又忍不住竭尽所能地探出头,蔓延开来,好让来往的行人摔上一跤。
石桥一面连接着吉利街,另一面是镇上最西边的平安街。平安街上开着大大小小的店铺,卖酒的,卖米的,卖醋的,卖酱的,卖肉的,卖豆腐的……好在店家都是些勤劳淳朴的辛苦人,做的都是正当营生,不像镇东边的顺康街,白天家家关门闭户,安安静静,连一声咳嗽也不闻,晚上那些藏污纳垢的暗娼馆便开门迎客了,吵得人睡不了觉。据说,当年顺康街上也开了些正经铺子,后来都被逼到了平安街,而平安街上的一两户不正经人家,也受不了旁人眼神,自觉搬到了顺康街,这才有了如今这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规整模样。
又说这平安街与石拱桥相连处,有一户人家,家主姓白,祖上经营豆腐生意。又如同隔壁卖酒的自称酒酿世家,卖布的自称是黄道婆后人一样,白家也不甘示弱地打出三代祖传的名头。小小的镇上,每家店都仿佛有说不完的家族历史,传承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方规矩。但其实如何,有没有那么神奇,大家邻里街坊的,估计也心知肚明。好在白家豆腐味道好,价格实惠,又兼位置妙,正好开在桥头,便得了“桥头豆腐”的好名声。
与此同时,和白家豆腐名声一样响亮,却又较之多了一丝不可诉说的温柔色彩,就连提起名字都好像鼻端能够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的,是白家名唤巧娘的三女。
白家这一代,共有三女一子。大娘已经出嫁了,就嫁给了平安街卖布人家的大儿子,如今膝下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组成一个好字,平时有事儿就替公婆丈夫一起打理着布庄,没事儿就跨过一条街,走过百来步,磕着瓜子,携着儿女回娘家串门。二娘嫁得远,嫁去了另一个镇上,距今出嫁已三年,逢年过节才回一次家,彼时神色总是掩盖不住的愁容满面,白母见女儿形容消瘦,似乎日子过得颇为艰辛,私下问她,她却每每左顾言他,并不回答。三娘而今年芳二八,待字闺中,与颜色平常的两位姐姐不同的是,她仿佛聚集了白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灵秀,生得花容月貌,仪表不俗,偏生又聪明伶俐,就像她的单名“巧”字一样。就连街坊邻居也常常看着宛如乳鸽儿一样身姿轻盈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白三娘调侃白家父母,道一些“三娘莫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二老祖上积德”“三娘日后必定荣华富贵,莫相忘”之类半真半假的消遣话。喜欢三娘的人,也爱唤她一句“豆腐西施”。
白家父母当然知道三娘是不是自家孩子,一些打趣的话,进了耳朵,也进不了他们心里,反而更为女儿的优秀而感到骄傲。
白家独子今年七岁,正处在猫嫌狗厌的年纪,他的一些恼人举动已为自己在街上树立起了一个与自家三位懂事的姐姐相比截然相反的名声。大郎是白母白张氏的老来子,疼爱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打骂。白父也是家中独苗,与大郎不同的是,他从小就协助父母经营豆腐店的生意,知道挣钱来之不易,更知道儿子的教育对于一个家族能够长久传承而言的重要性,因此并不赞同白母盲目疼爱幼子的行为,常常看着躲在白张氏身后哇哇大哭的大郎,痛心疾首地指着母子二人骂道:“慈母多败儿!张氏,你怎么偏偏就在大郎这里看不开哇!”
因此,对着家中这位独子,白父总是摆出一副严父的形象,远不如对待女儿温柔可亲。甚至在打骂大郎时,也将他与女儿做比较。白大郎年纪虽小,却也察觉到了父亲态度的差异,曾向母亲抱怨:“娘,爹对我总是凶巴巴的,对三姐就不这样。”一切矛盾的源头一时间都集中到了三娘身上,大郎对这位人人称赞的姐姐总是亲近不起来,偶尔甚至想着,姐姐早点出嫁就好了。
一日,三娘正与母亲在店后的院中忙碌,白父在店里卖豆腐。白母将磨好的新鲜豆子用木瓢慢慢舀进由木架支好了挂着的白纱兜里,三娘便画圈似的缓缓推动支架,使豆浆与豆渣分离,均匀地落到盆里。她将袖子挽起,两根玉臂在阳光下洁白无瑕,纤细修长的脖颈上,乌黑的发髻倾到一侧,衬得肌肤如雪,人面桃花。突然,外面街巷隐隐约约传来叫卖东西的悠长腔调,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三娘便微微侧了头,仔细听。待声音近了,她惊喜道:“是麻糖。”
白张氏闻言向她看来,三娘放下袖子,笑着说:“我去给大郎买点,等会儿他就下学了。”语罢便要往外走。白张氏赶紧站起来,叫住三娘:“你身上钱够不够?”三娘点头:“够了。”边说,边从腰间掏出几枚铜钱给母亲看。白张氏见了,说:“你去买吧,等会儿回来再补给你。”三娘笑说:“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我给弟弟买的。”白张氏也不再说什么了。
三娘穿过店里,白父问她干嘛,她不敢说是给大郎买的,怕父亲又怪罪到弟弟身上,就说是自己嘴馋了,想吃糖。白父要给她钱,三娘以同样的方式拒绝了。走出豆腐店,叫卖的人正好路过,三娘将他招呼过来。
她多看了几眼那人。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子中等,容貌清秀,有些奇怪地问:“咦,怎么今天是你?原来的李叔呢?”
反倒是那个年轻人比较羞涩,略有些拘束的佝偻着身子,手忙脚乱地打开担子,一边回道:“我是他儿子。他生病了,以后都由我来卖。”
三娘点点头,心里有些感慨:“这样啊……你替我称三两吧。”
“好咧。”同样姓李的年轻人为三娘称了麻糖。他动作灵活的敲下一块块粘稠的白色糖块,细致而又贴心,仿佛知道这位姑娘的樱桃小嘴塞不下更大的糖块,他又毫不吝啬地撒下许多糖面,仿佛知道她一时吃不完这么多。最后,他将称好的麻糖装进纸袋,带着三分贴心,七分谨慎地递给她:“三娘,你拿好。”
三娘接过糖,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行三?”
年轻人笑道:“我爹说过,平安街桥下有位白三娘,是他的老主顾。”
三娘闻言,也笑了。她仔细掂量了下糖,诚实地对李相说:“你好像称多了些,我只要三两。”
“不多不多。”李相连忙摆手,年轻人脸皮薄,激动起来说话舌头都有些理不清,“你经常照顾我们的生意,多,多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就算是给老主顾的答谢。”
三娘又说不要,一番推拒过后,见李相态度坚决,只好笑道:“那好吧。我就收下了,多谢李大哥了。下次啊,我一定还光顾你家生意!”
李相也谢过她。二人告别后,三娘往回走,白父见女儿与那位年轻人聊了蛮久,就有心多问了一句。三娘便说:“那位大哥啊,是平日卖麻糖的李叔的儿子。”
等过一会儿,白大郎便下学回家了。他与隔壁卖米的儿子黄二郎年纪相仿,玩得好,今日俩人也一同回的家。过了石拱桥,黄二郎拉着白大郎的衣袖说:“大郎,你今天去我家吃饭呗。吃完了我们俩还一起玩。”
白大郎闻言有些心动,但他被白父揍得有些怕了,答应之前,还是机敏地回头看了看豆腐店,正好看到白父闲来无事站在店里鼓着一双眼睛看他,吓得心里一抖,连忙摆手拒绝道:“算了算了,今天先生布置了那么多课业,我都还没做呢。要是去你家玩,我明天估计又得被罚站了。”
黄二郎也没勉强他。二人挥手告别,白大郎背着白张氏给他精心缝制的小布包,不情不愿走回了店里,小声叫爹。白父看着眼前怂头搭脸的儿子,看来看去总觉得心里不熨帖,但暂时也找不出什么错,只好挥手道:“进去吧,先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再吃饭。”白父的原意是,做完了正好吃饭,但白大郎理解为没做完就不准吃饭,憋着嘴就走进去了。白父正好看见这一幕,以为他不愿意写作业,盯着大郎的背影,骂他不好好读书没出息,以后只能跟着自己开豆腐店云云。
大郎心里郁闷,但也不好顶撞父亲。走到院里,身后的叫骂声仍可听闻,如影随形,正好此时白三娘从厨房出来,她早就听到父亲的声音,知道弟弟回来了,因此拿了先前买的麻糖笑着迎上去,温声道:“大郎回来啦,快看姐姐给你买了什么。”
大郎哪有心情管这些,伸手将三娘推了一把,也不说话,就往屋里走。手里拿着的糖包正好被推掉了,落在地上,白花花的糖块撒了一地。三娘愣了一下,心里有些难过,蹲下身将干净的糖捡了起来。
白张氏一日不见也思念儿子,锅里煮着汤,灶里的火也烧得正旺,不需要人时刻看着,她便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女儿蹲着捡糖,心里有些奇怪,问:“咋啦?”
三娘也不好在母亲面前告弟弟的状,只好撒谎说自己刚刚不小心把糖弄掉了。白张氏又问大郎呢,三娘说进屋里去了。
白张氏就去寻大郎。刚进了屋,看见儿子气鼓鼓地掏出课业准备写字,便问他怎么了。大郎也不说话,只闷头写字。白张氏站在门口,看见儿子一笔一划地写字,觉得很欣慰,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晚上吃完饭,三娘找机会逮住弟弟,把麻糖递给他,又问:“你今天怎么了?”白大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总拉不下脸给她道歉,心里一会儿觉得愧疚,一会儿又觉得别扭,两股情绪交织着,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地任由三娘拉过了手。他手也软绵绵的,搭着头,仿佛成了一具没有思想,同时也没有负罪感的布娃娃。
三娘又嘱咐他:“晚上不要偷偷吃糖,对牙齿不好。听到了吗?”大郎隐隐觉得自己再不济也要在这时做出反应,于是憋了一会儿,回了个“嗯”。三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回房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