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8、冷宫词 第二章

　　我幼时常坐在父皇的膝上看他批改奏折，躲在宣政殿后听他指挥朝臣。
　　我瞧着他的身影，巍巍如山，怒如风火。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有谁能挡？有谁敢挡？他生来便应坐在那明黄的龙椅上。
　　他们说，长乐公主天资聪颖之至。琴棋书画、读书识字，我都是所有人中学得最快的一个。
　　父皇甚至叫太子太傅亲自教导我。我与我同父同母的哥哥，当今太子殿下一同学习，我总比他学得好。太傅时常说：“聪明，聪明，可惜……”
　　我已知道那可惜后是什么。
　　可惜长乐是个公主而非皇子。
　　可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乐公主殿下，是个女人。
　　我站在殿内看着窗外落叶萧萧而下，那是早就看厌了的景色，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冷哼。
　　待我稍长成年，端坐于桌前看铜镜里映出的脸，一颦一笑，明艳之至。我清楚地我的美丽，只要微微一笑，多看一眼，便足以叫那些侍卫红了脸。
　　宫女为我梳妆，绾起长长的黑发，插上满头的珠翠，唇上点上鲜红的胭脂。我看着镜子里挡不住的美，想起十一岁那年，在宫中遇见了宰相公孙桀字伯良，他见我，行礼道：“臣公孙桀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早听说过他许多神乎其神的事迹，见面却大失所望，原来那传说中神机妙算，智多近妖的人物，不过也只是个凡人，我端起我公主的架子，让他平身。
　　公孙伯良起身时笑嘻嘻的，他笑道：“公主殿下，您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油腔滑调之人。我成心想为难他，问他：“倾国倾城，怎么个倾法？”
　　“您可真是问倒我了。”公孙伯良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您是长乐公主殿下，即使您没了美貌，您照样是能倾国倾城的。”
　　我觉得这疯癫的宰相虽然放诞无礼，倒也有趣，问道：“我听说你足智多谋，智计天下无双。”
　　“谬赞谬赞。”他夸张地摆手，“臣只是略懂一点算命占卜罢了。”
　　“那你给我算一卦如何。”我饶有兴致。
　　他翻起白眼，故弄玄虚地掐指，忽然大叫一声：“呀！”他看着我：“公主殿下……您这一生可真是……富贵无忧啊。”
　　这哪像个算卦的样子，分明是在敷衍：“宰相大人，那我倒是问问，我的几个哥哥姐姐，我的父皇，命数又如何呢？”
　　司马伯良咧嘴一笑：“哈！公主殿下不仅国色天香，而且冰雪聪明。皇家命数，臣怎敢轻易揣测。”
　　我不大高兴，笑着看向他：“他们说是司马先生乃是半仙，看来也不过如此。”
　　“公主殿下，陛下以前曾说过：‘人定胜天’，长乐公主您不这样想么？”他毕恭毕敬，“老臣以前在路边摆摊算命，不过骗骗往来路人，却并不信命，现在却渐渐发觉，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司马伯良抬起头，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那一刹那，我才真正看见了那个智多近妖的传奇谋臣。
　　“宰相既然信命，不妨帮我认真卜一卦。”
　　“既然已经命中注定，卜不卜，又有何区别？”公孙伯良样样头，从我身侧饶了一圈离开，口中念叨着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富贵天生，福祸相依。公主啊，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说着，飘然消失在花丛中。远远听见他念道：“非人非鬼亦非仙，半生戎马半经纬。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我后来才知他为何说“归去来兮”。不久后他便像父皇请辞，说得太上老君入梦传业，得了修仙真谛，便辞了一切功名，舍弃功名富贵，上山修道去了，果真是“归去来兮”。再过得几年，竟传来消息，说他白日飞升，已然成仙。
　　父皇阅罢，长叹一声，道：“伯良呐伯良，果真是个聪明人、”
　　那一刻，我竟觉得父皇老了。可父皇怎么会老呢？即使那金戈铁马的岁月已经过去，父皇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父皇。
　　其实我的脸和父皇格外相似。我常常想，若是没有那一道疤痕，父皇该是怎样的俊美。
　　父皇说：“你从小跟在朕身边，倒也是最像朕的一个。”
　　我已不再像一个孩童一样嬉笑，微微笑道：“我是父皇的女儿，当然像您了。”
　　我接着听见他道：“你跟你三姐不一样，她却是像极了你母亲。”
　　我的母后嫁与父皇那一年才十六岁，结发夫妻，患难与共。
　　我很多次地听见过她的故事。宫中的人大都不敢背地里议论父皇，而一提到母后，总是感慨万千。
　　他们说，母亲本性节俭，这后宫中至今恪守着她当年的风气。
　　他们说，母亲心善，不知多少次在父皇面前为大臣求情，当年也只有她一人能在父皇面前求上情。
　　他们说，母亲宽容，后宫妃子无不对她尊敬有加。
　　这天底下，敬仰父皇的人许多，憎恶父皇的人也许多，但从未见过有人厌恶母亲，便是那些乱臣贼子，也少不得夸母亲一句贤良。
　　而我对于她的印象，只有舒月宫中放着的画像，画上的相貌平凡的女子温和浅笑，在我三岁那年病亡。我对她那点零星印象，只剩了记忆里的半边衣袂。

　　庭前的海棠花开了又谢，一年年，都是看厌了的风景。
　　三姐及笄那日，没有母亲来当主人，只有父皇。出嫁多年的大姐也特意回来了。
　　这大抵是天下最隆重的笄礼。
　　大姐为三姐梳头加笄，三姐走到父皇面前，盈盈一拜。三加之后，三姐已经从一身采衣的稚女，成了一袭礼服的少女。我不由想，若我及笄那日，又该是怎样的场面？
　　十五岁的三姐，出落得越来越像母亲。父皇长久地凝视她，爽朗大笑道：“你瞧瞧看，普天之下的青年才俊，看上谁便说。”
　　三姐脸红着垂下头：“臣女还想再多侍奉父皇几年。”
　　大姐却摇着扇子笑道：“你也的确是不小了。若是不好意思把心上人告诉父皇，便告诉我罢，大姐做你的红娘。”大姐看见了一旁偷偷看着的我，招手道：“你这小鬼，过来，过来。”
　　她把我抱在怀里，仔细地看：“好久不见你，长大了不少。上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呢。”她比划着，“转眼也出落得这么大了。你看看，你看看……你若真长大了，满朝的适龄青年只怕都挤破了头来迎娶。”
　　长姐如母。母后去世后，大姐更加疼爱我们这些妹妹，可惜她早早就出嫁，难得回宫。也只有大姐是被母后带大的。她出生时天下未定，童年时跟着母后在战火里辗转，因此格外坚毅。父皇说，她这性子也像母后。
　　我仍不知母后是怎样的人。她是如大姐一般乐观豁达，还是三姐一般温柔沉默。我所知的，到底只有那一张画像和无数传闻。我只知道，我到底是不像她的。
　　我的同胞皇兄，当朝太子也来了。父皇问他：“书都温习了么？文章背下了么？”
　　太子本分地回答：“儿臣都背下了。”
　　长姐忙出来圆场：“父皇，二弟已是昼夜勤奋用功。”
　　父皇皱眉，冷然对太子道：“你的课业还不及你五妹，再这般下去，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太子跪倒在地：“儿臣知错，儿臣定竭尽全力。”
　　我心念一动，欣喜掺杂着嫉妒。
　　父皇对他总是厉声厉色，只因他是太子，未来的圣上。
　　他分明处处不如我，比起父皇来更是天差地别，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人，怎么堪任太子？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而我，我只是深宫之中的长乐公主么？
　　我们送大姐出宫，再道一声离别，大姐红了眼眶。我目送着大姐的马车远去，朱红的大门缓缓闭上，皇宫的高耸的城墙，冷漠地将宫内与宫外隔绝。抬头望去，四方的天空，琉璃瓦反射出金芒。
　　我忽然想起，我这一十三年来，从未看过一眼外面的世界。
　　那一日，我和三姐在宫内散步，遇见了沐锋。彼时他已经十七岁，剑眉星目，棱角分明，英姿勃发。
　　那是沐冉的三子，沐锋，大皇子的伴读。沐冉是少数几个幸存的开国名将，善守不善攻。用兵稳健，不动如山。
　　他向我们抱拳行礼：“昭云公主殿下、长乐公主殿下。”
　　我笑着问他：“沐锋，你可还记得我么？”
　　“臣不敢。”
　　我笑着说：“下次，教我骑马，可不许推脱。”
　　“公主千金之躯，臣怎敢冒犯。”
　　他还是从前那样大胆，我来了兴致：“你会冒犯我么？”
　　“臣不敢。”还是这三个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还是那双明亮又倔强的眼睛，凛然不惧地直视着我。
　　父皇的眼神是犀利又深沉的，宫人们的眼神是敬畏又怯懦的。深宫之中，再难找到一双这样的眼睛，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
　　我说：“那本公主命你教我骑马，你从是不从？”
　　三姐颦眉，轻摇团扇，道：“五妹，别为难沐公子了。”
　　沐锋道：“臣不敢不从。”
　　我又道：“那我问你，你可还记得本公主的名字？”
　　饶是沐锋也不经涨红了脸，三姐道：“阿云，你就别再为难他。”
　　此后多日，沐锋的脸老是在我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我在唇间细细咀嚼着他的名字，沐锋沐锋，果然是一柄宝剑。提笔练字，却总是写下那两个字。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对人生出爱慕之意，也是最后一次。
　　我自出生以来，出身、教养、聪颖、美貌，一个女子所能有的，都有了。我若在场，人们从不会将目光投向别处。
　　所以我并没有察觉沐锋看向三姐的目光，没有孤高的倔强，只有如水的柔情。我仍旧沾沾自喜着。
　　那时我仍以为，天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也没有我求而不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