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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冷宫词 第一章 ...

  •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与众不同的,这不同自我出生之日便如影随形。
      人们一看见我就跪下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公主殿下。”
      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小五,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长乐公主。我所行之时必有众人簇拥,我所到之处必有人高呼千岁。
      他们说,圣上生平所宠,惟长乐公主一人尔。
      父皇叫来德高望重的翰林学士授我学业,我不喜欢那满嘴之乎者也的老头,爬上宫中最高大的树,底下跪着一群人苦苦哀求,我作势要跳,他们手忙脚乱地起身接我。我站在树枝上哈哈大笑。底下的老学士气得面色铁青却无可奈何。
      直到父皇过来,圣驾一到,周围人登时跪倒,不敢抬头直视。父皇面有愠色道:“下来!”
      我乖乖地下树,双手绞着衣角,垂着头道歉。周围人都哆哆嗦嗦,我挤出些眼泪认错,父皇面色沉沉,看着我也只能叹气。
      “罢了,”他揉着我的头,“换个人教你罢。”
      宫中的人都害怕父皇,怕他的喜怒无常,怕他的心狠手辣。怕在龙御面前稍有闪失,便是丢官丢脑袋,还得株连九族。
      我小时候以为,父皇是这天下最最了不起的人。
      父皇出身草莽,生在乱世里,他五岁时正是乙正六年的饥荒中,那年头里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野狗在集市中啃着人骨头。也就是次年,黄河又决堤,修堤时挖出一独眼石人,刻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乙正六年,父皇被父母卖了,反倒捡了一条性命。
      我不觉得那命是捡来的。父皇是天定的真龙天子,怎会那般轻易地死了?不过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罢了。
      我曾无数次地哀求三姐给我讲讲父皇年轻时的故事,那些英雄般的事迹,三姐讲的总是比史书上那干瘪的几笔有趣味得多。我曾见过围猎时父皇骑马的矫健身姿,仿佛见到了多年前浴血奋战的布衣将军。
      父皇的面容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贯穿整张脸,显得煞是可怖,不怒自威。他只消皱一皱眉头,朝上的群臣都噤若寒蝉。
      我幼年时在父皇早朝坐在他膝头,睁大眼睛看着底下站着的人说着一些我半知不解的话语。一次父皇暴怒,满朝凝重,我却不知为何咯咯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方知,那时父皇下的令是灭吕归满门,那是父皇已经死绝了的亲属中,仅存的一个远房表弟。当年陪同父亲出生入死,曾以四万人对四十万人,守城十日而不破,战功赫赫。
      三姐问我,那时我到底为何发笑。我只说我早已忘了,那时我才八岁,不记事。但我其实记得,记得那天朝臣中有好几个被吓掉了笏板,还有的跪在地上磕头,求父皇收回成命,只是忘了发笑的原因。
      在吕府被查抄之后,在府邸之中查出千余私藏的武器,造好的铠甲,成箱的黄金,父皇仿佛早有预料,将斩首改为五马分尸。行刑那日我看见父皇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面色沉沉,眼睛不知看向何方。
      听闻那吕归在行刑之前大呼父皇的名字,说他不得好死,说他若哪天入了阴曹地府,定得日日受那刀山火海,剥皮凌迟之刑。听闻还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词,喊得声嘶力竭,五个卫兵上前才勉强按住他。
      最后行刑时,他的嘴被卫兵堵住,全身被缚,只余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东方。战马嘶鸣,血色喷涌,吕归终究没有死在战场上。几段尸首被抛在乱葬岗,被野狗叼了苍鹰吃了,只是那头颅上的眼睛,怕是再也闭不上了。
      当年的开国之臣们大都下场凄凉,吕归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对吕归并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三姐闻说之后,默默垂泪。她对我说:“你莫非不记得了?小时候你一直叫他叔叔的。你满月的时候,他还抱过你,母亲在的时候,他还常常入宫来探望……唉,父亲终究还是……还是没放过他。”
      心怀谋逆者,死有余辜。我是这样想的。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朝廷是父皇的朝廷,若有半点威胁必要斩草除根。那吕归心怀不轨,就怪不得父皇的雷霆手段。
      我听闻亡国的王侯们曾暗地里因父皇的出身忿忿不平,加以讽刺,父皇震怒,屠尽那些前朝皇族。
      我咯咯地笑:“按父皇的性子,应该诛九族才对。”
      三姐温和地笑:“不是被母后拦下了么。”
      阿平,是母后的小字。
      母后于生我后三年去世。
      我很小的时候,在朝见时见同父异母的兄弟勤王,见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命妇,我问他:“那是谁啊?”
      “是我母妃。”
      连他都有母妃,我却没有。我转转眼珠:“我用我的双鲤玉佩跟你换你的母妃。”
      我以为他定然是会爽快答应的,那双鲤玉佩天下就这么一块,价值连城,没有什么是换不来的。勤王却说:“不换不换,母妃是我的,什么也不换。”
      我昂首道:“我说了我要,那就是我的。”勤王登时哇哇大哭起来,他的母妃尴尬不已,幸而三姐过来,听明了原委,俯身看着我道:“阿云,母妃是不能换的,我们也有母妃。”
      “那我怎么没见过她。”
      “你见过的,小时候她常抱着你在庭院里玩耍,你忘了么?”
      我摇头,只问:“她现在在哪啊。”
      三姐牵起我的手:“跟我来。”
      穿过层层宫殿,三姐带我到了与和阳宫相对的舒月宫,正宫中无人居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侍奉生者。三姐指着正中悬挂着的画像道:“瞧见了么,那便是我们的母后。记住了,不是母妃,是母后。”
      那画像却是一副观音像,那手持玉瓶的观音笑容温和,却那么陌生。
      我不知何时明白,父皇给我的那加倍的关心,只是因为母后罢了。
      年幼丧母,母后临终前唯一求的一件是,便是让父皇好生对我。
      原来这万千宠爱,并非全是我一人的。父皇所爱者,并非长乐,而是阿平。
      母亲去世十一年,却仿佛从未离开过。
      这座宫殿中,处处留有她的影子。辈分老的宦官宫女们都会怀念着说:“想当年皇后娘娘……”
      这宫中从来只有过这一个皇后。父皇心中只有这么一个谁也无法替代的人。
      父皇有时会登上怀明楼,远眺群山。
      我知道,他看的是母后的陵寝。母后下葬后,他便修筑怀明楼,时而登楼,遥遥望着那陵寝。有臣子谏言,说如此大张旗鼓地为了缅怀一个女人,实在有损道义。父皇将那奏折扔回去,道,皇后和他患难夫妻,昔年开国之时,行军印玺全由皇后随身携带,从未遗失。此等功绩,怎不值得缅怀?
      又有人上书,曰国不可一日无母,请父皇另立新后。
      父皇说,昔年皇后为他缝制的旧衣,至今仍置于柜中,觉得仍是衣不如故。
      诗经里的绿衣之曲,许平君的故剑情深。那臣子诺诺,此后再无人提起此事。
      听闻当年父皇早就想除掉吕归,上下千余性命,唯有母后多次求情,她在在父皇门外长跪不起,直到父皇亲自将她搀扶起来,吕归得以苟延残喘数年。
      原来父皇竟是一个会妥协的人。
      朝臣眼中的父皇,杀伐果决,狠戾多疑,他们战战兢兢,俯首膜拜,只因他们知道,父皇那唯一的软肋,也已经不在了。

      八岁时,父皇赏了我一只做工极为精巧的白玉蟋蟀,价值连城。我拿在手里把玩着,宫女太监簇拥在两侧,捧着软垫接着,生怕我不小心摔碎。我大为恼怒,命令他们退下。但最后,那只白玉蟋蟀还是被摔碎了,只有一地的碎片,我伤心地哇哇大哭。
      那一干宫女太监冷汗涔涔而下,跪了一排谢罪求饶。我看着那一地的白玉碎片,上好的无瑕美玉,对我而言不过尘土,那跪地求饶的人命,对我而言不过草芥。我忽然觉得无趣之至。
      直到那年,我遇见沐锋,那日是个晴朗的午后,我吵着闹着要学骑马。马夫千挑万选了一匹温和的小母马,可骑了两日后,我却执意要骑父亲的那一匹“乌云踏雪”。马夫慌张不已:“殿下,那马性烈,可千万使不得啊。”
      我偏头看他,马夫被我看得战战兢兢,我问:“怎么,你敢拦我?”
      自然是没人敢拦我的。我摸着那毛色纯正的黑马的毛,那匹只有父皇敢骑的烈马睫毛长长的,乌黑的眼睛温顺地看着我。我踩着宦官的背,费力上马。一勒缰绳,它扬蹄踹翻了那宦官,撒泼地狂奔骑来。
      我在马背上颠簸,风从脸畔刮过,耳边只剩了风声,差点要抓不住缰绳,摔下马去。我心中惊惧不已。
      有人骑马追上,与我并行。在极速奔驰间,他竟跃上我的马,我他的声音被风灌进我的耳朵里:“冒犯了,公主殿下。”他的手臂环过我我牵住缰绳,乌云踏雪长鸣一声,还是悠悠停下。
      后头的马夫这才追上,看起来比我还要受惊,大喊着:“公主殿下,您没事吧。”。那人立马翻身下马,我看着他,却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我没理会旁人,只看向他:“亏你来得早,帮了本公主。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如阳光照耀在琉璃瓦上:“长乐公主殿下,臣不用什么赏赐,只愿公主别再行如此危险之举。”
      我气道:“分明是这马故意和我对着干。”
      “殿下,这马很听您的话,”他仍是笑着,“长乐殿下,您是第二个能让这马服服帖帖的人。”
      我愠怒:“你骗人,它刚刚想摔死我。”
      “万中挑一的良驹本就如此迅疾。殿下您只是还不够大而已。待您长大,您一定会是个不输给任何人的骑手,”他继续道,“只是殿下千金之躯,骑马实在危险,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这人大胆,竟敢反驳我,我却不觉得讨厌,又或许是,我已经许久未被人反驳过。我转了转眼珠:“既然你说它听我的话,那你也没什么功劳,这赏赐就免了。”
      他神情一僵,我心满意足,问他:“你是谁?”
      “二皇子伴读,沐锋。”
      “你多大?”
      “一十四。”
      我说:“好,我记住了,沐锋。”我眼睛一转,冲他嫣然一笑:“你也记住,我是长乐公主徐云月。”
      《女戒》里说,女子不该让男子知道自己的闺名,我却觉得那书中大半是胡说八道。沐锋怔住了,垂下了头。
      我知他那惶恐不过是佯装出来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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