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20、风不止 第八章 尾声

　　在那乱兵之中，伯苍朗声道：“投降者免死。”
　　桉随随即道：“吾乃赵国大夫桉随，青熙乃谋逆之徒。念在尔等为吾赵国子民，就此投降，既往不咎！”
　　那一夜还是随着赵国士兵放下长戟而结束。
　　伯苍站在城楼上，此地只剩了血迹未干的尸首，青熙的无头尸体还在那儿，歪歪斜斜地倒着。
　　“有人看见她杀了青熙，从城楼上跳下去了。”
　　伯苍沉声问：“没找到尸首？”
　　“是。”
　　“侯爷还安好么？”走来一人，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衣，挂着常年不变的笑容。一夜过去，伯苍已狼狈不堪，只有檐崔淡然如常，看不出来指挥了昨夜的恶战。他看向下方，那儿只有青熙的一颗摔得碎裂的头颅：“昨夜之事的确令人惊讶，侯爷还请节哀顺变。”
　　伯苍语气里并无悲痛道：“我为何要节哀？”
　　“侯爷相信她没死？”檐崔道，“不过倒也是，这世间怪力乱神之事本就不少，昨夜之事不就是眼见为实？兴许她是被那些术士救走了。”
　　伯苍未接话，侧对着他道：“你去替我告诉扶渊，赌约仍在，我从不食言。”
　　檐崔道：“成王令在下前来，也真是为了此事。誓约既成，成王答应之事也绝无毁约。”他说罢，撩起衣摆，双膝跪地道：“这一拜，是在下替赵国百姓感激侯爷。”
　　伯苍侧身，垂头看他，问道：“你是赵国人？”
　　檐崔起身，掸了掸衣摆的灰尘道：“是。”
　　“赵国几时少过人才？只是徒有千里马，没有伯乐罢了。”伯苍侧身，感慨道，“列国纷扰，成国中的济济人才，皆从四面八方而来。天下本只一个天下，并无国别之分。”
　　檐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盼有朝一日，九州归一，烽烟消弭，天下英才汇聚，百姓安康无忧。”
　　两人都望向太阳。日出东方，气势磅礴，传说的火鸟拖着羽翼自天边飞来。

　　远处，一行人停歇于山丘顶。
　　“师兄，刚刚我们晚来了一步，但在那妖动手之前，我察觉到一股极怪异的气息，非仙非妖，却透着一股鬼气，只是一闪而过，再无踪影，但那人似乎是在帮我们。您以为，那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素来精于勘探，也找不出蛛丝马迹么？”
　　“实在是踪迹全无，仿佛凭空消失了般。听那妖的临死前的话，师兄，莫不是九重天上的……”
　　“九重天不会插手人间事物。”师兄摇头：“若真有这人，那是绝非我们所能企及的境界。天下如何之大，吾等虽已破了天命，在那真正的仙眼中不过区区凡人。此事就此揭过，休要再议。”

　　有人抱住了她，很温暖，她哼着熟悉的歌曲，是巴提邪族悠长的曲调。
　　辛乌娅喃喃念到：“塔娜……”
　　“孩子。”母亲抱着她，“你受了苦。”
　　“我不苦，塔娜，我不苦。”辛乌娅恍惚中道，“我过得很好，我有好好活着。”
　　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做了我该做的事。
　　“我知道。”母亲温柔地抚过她的脸，“你是巴提邪族的女儿。你瞧，你已经这么大了，塔娜的女儿长大了，让我好好看看。”
　　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她脸上，她被拉入黑而沉的梦中，那歌声却在梦里无尽的延长着。
　　母亲抱着辛乌娅，唱着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怎样也看不够。然而时间已经不多，她的身影愈发透明，最后总算化为一缕青烟。
　　“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一切前尘都了断了。可人会还执著着今生种种。”一人道，“那只夜枭也是，强闯山海界和人间结界受了重伤，只为了找一个已经不认识他的人，难怪会灰飞烟灭。真是可笑。”
　　“因为他们有‘心’啊。”一旁的圆脸少女看着辛乌娅脸上留有的泪痕，道：“少爷，若是没了这些可笑之人，哪有我们的生意？”
　　她走上前，在辛乌娅的眉心一点，一点蓝光落入袖中。她笑眯眯地道：“一枚月魄，换你的三条命，已经两清了。”
　　她忽地想起来，道：“只是少爷，这本是他‘色即是空’，摒弃那皮囊，看穿骨相的一劫。我们插手打乱，可是得罪了他们？”
　　“得罪就得罪。”少爷捻起一枚葡萄放入口中，“正好无聊，是不是？”
　　圆脸少女一本正经道：“一点都不无聊，人间处于乱世，亡灵可太多了。”
　　“我说的，是以后的无聊。”少爷倚着靠背，道：“这乱世，就快过去了。”他略略斜眼看向辛乌娅：“也该把她扔出去了。”

　　赵僖公十五年十月，流散多年的赵东宫流苍归国，三公子之青熙公子亡于赵成边境，三千门客散尽，本已岌岌可危的五国连横尽散。
　　僖公十六年一月，赵王薨逝，公子流苍即位，史称赵灵公。史书多云其狠辣放诞，轻蔑礼法，罔顾人伦。继位以来，屠戮宗族，残害老臣，引得人人自危。
　　不过两年时间，赵国内异己之辈已灭得干干净净。成王远闻此事，笑道：“不愧是他。”
　　两年后，成国大军压近伯留。流苍命赵军投降，大开城门。成军如入无人之境，未曾残杀平民与投降士兵，未曾劫掠分毫财务，一路逼近赵国都城。
　　灵公二年的秋天，赵亡。赵灵公献国玺于成王，后自刎于殿中，成王特以国葬之礼为其下葬。
　　成国未费一兵一卒，赵国未伤一毫一毛。
　　六国平衡已久，成国虽强，合纵连横多年，谁也奈何不了谁。如今成国吞并富饶之地的赵国，平衡已破。成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战局又起。
　　灵公在位两年，深居简出，一生史书记载寥寥，但幼为质子，十五年失散又寻回的故事还是为人所津津乐道，演出无数传奇。他的身份之说众说纷纭。后世褒贬不一。

　　又是一个秋天。
　　江边一人在为另一人送行。
　　一人身着青衣，气度清雅。一人身着粗糙短褐，其貌不扬。
　　青衣人笑道：“侯爷果然从不食言，履了君子之约，视权贵如粪土，在下佩服。”
　　灰衣人道：“我可不是君子，如今也不是侯爷。左右不过一个商人。”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您胸怀天下，如何不是君子？”檐崔道，不等伯苍回答，他又接着道：“如今赵国已灭，成国东进之行指日可待。一统中原，并非妄想。这九州，已是归一的时候。”
　　伯苍只淡淡道：“而今我不过一介布衣，这些已与我无关。”
　　檐崔不置意，退开一步：“今日来送行的，可不止在下一人。”
　　伯苍抬头望去，一人出现于江边，着玄色披风，露出一张清贵的面庞。隔着十步的距离相望。 伯苍却先笑了，拱手道：“就此别过。”
　　扶渊颔首道：“一路安好。”
　　就此诀别，此后你有你的天下，我有我的四海。
　　临上船前，伯苍却忽地对檐崔道：“你我相识一场，有句话希望你记着。”
　　“侯爷但说无妨。”
　　伯苍凑近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檐崔神色不变，道：“侯爷的忠告，檐崔记住了。”
　　船已等候在湖边，舱中候着一红衣女子，褐发碧眼，高鼻深目。
　　檐崔和扶渊无言望着那船悠然远去。
　　赵国灭亡的同年，被逐往伯留，已经称病两年不出的文信侯伯苍向成王辞去爵位，不知所踪。
　　赵灵公自缢，文信侯请辞，从此纷乱的舞台上少了个角色，江湖里多了个闲逸之人。
　　舱中，辛乌娅问道：“侯爷，天下之大，先去哪好呢？”
　　伯苍笑道：“去关外，看看你的故乡。”
　　“那路程可很远，做船是去不了的。”
　　“那我们就慢慢去。”
　　辛乌娅道：“好，我们一起，慢慢去。”她的眼眸里波光流转。
　　小舟未系，在江上飘荡。芦苇深深，在风中摇曳。
　　两人静坐于舱中，双手交握。卑贱的胡女，其貌不扬的商人，世事纵然难料，一生多舛，总算 有一人可以执手，此后应是生死相随，再不分离。
　　伯苍道：“我已不是侯爷。”
　　辛乌娅弯了弯嘴角，笑道：“伯苍。”
　　舍得舍得，舍了滔天权势，换了一身逍遥。
　　此间事已了，此去良辰美景，看遍大江南北。

　　伯苍，因曾为成国文信侯，史称文信公。
　　崛起于阡陌之中，辅佐成王登临王位，传言三分天下之财。功成而身退，泛舟四海，期间三次散尽家财又三次积累居财，为后世商贾之楷模。
　　隐居后的伯苍行踪成谜。有人说，曾在关外见过他；有人说，他曾出现在东海；有人说，他一直留在成国。
　　但那个时代里，传奇有太多太多。
　　赵国灭亡后五年间，四国依次被灭。成王扶渊一统天下，檐崔为相。绵延近七百年的烽烟总算暂时停歇。
　　彼时在成国边邑里，听闻成王一统天下后颁布的条条律法，此间千亩良田的主人忽地想起多年 前魏国街头的两个少年，他不由笑道：“当年的约定，他做到了。”
　　然而此事毕竟已经无关。
　　五年后，檐崔功高震主，以谋反之罪，诛九族，五马分尸之刑。
　　一代相国檐崔的一生就此落幕，千里之遥却有人撒了一杯酒为他祭奠，叹息道：“檐崔啊檐崔，当年的话，你到底是没有记住。”
　　一旁玩耍的孩子问：“爹爹，爹爹，你说了什么话？”
　　“你记住了，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万贯家财，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切勿贪得无厌，以至于不可自拔。”
　　孩子似懂非懂。
　　远远地，妻子侍弄着花草，从暖阳里抬头望他。
　　“我们去赵国看看，如何？”
　　赵国，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