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21、点绛唇 第一章 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曾旧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的确是好，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小桥流水人家，粟米满仓。这里的女子也美，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眼睛里的雾气像湖上的轻烟，楚楚纤腰如随风摇摆的细柳。天高皇帝远，烟花柳巷里夜夜宾客满堂。
　　卫无逸就这般偎红倚翠，被一杯杯灌酒，醉了就倒在美人馨香柔软的膝上。在丝竹的靡靡之音里，他醉眼朦胧，眼前的酒杯美人都重叠在一起，恍惚想起从前觥筹交错的筵席。那时席上的人都各怀心思，说了许多口不对心的逢迎话，现在大抵都忘了，却还记得美人的惊世一舞。那夜的红衣华彩，满座谁又不为之倾倒呢？如今那舞仿佛还在眼前，但到底是模糊得只剩下一个影子。
　　清晨起来，头痛欲裂，身畔美人娇嗔道：“王爷在我身边，心里却想着别人。”
　　卫无逸只笑道：“昨夜我可只有你一个，哪会想别人？”
　　美人瞪他一眼，波光流转，自有千种风情。江南的女人，美丽又聪明，佯怒的时候声音还是缠绵的南音：“好你个负心郎，昨夜里一直都叫着别人的名字。”
　　“我叫的是什么？”卫无逸仍觉得头痛，美人察言观色，轻柔地为他按摩，在他耳边附耳道：“王爷，绛唇是哪位美人？”
　　卫无逸想了想，才道：“她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舞姬。”
　　美人佯醋道：“长安城中最好的舞姬？那我可要见识见识。”
　　卫无逸淡淡道：“你是见不到了。”他的眼光望向窗台上一盆艳丽的芍药：“她已经死了。”

　　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再听，卫无逸竟感到一点怅然，某些回忆便被这一个名字尽数牵扯出来。
　　在江南，他过得很好。入云阁是个温柔乡，各色女子都曾靠在他身边。然而再多的美食美景美人，也消不去心底的那一丝惆怅。
　　事隔未满三年，她的眉眼依旧清晰，妆容浓艳，眉眼明丽，额间一点红印，便如一朵怒放的芍药，人一看便难以忘却。
　　昔年长安城最好的舞姬，又岂止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那年的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富贾一掷千金只求一舞，多少名少挤破头去当她的入幕之宾。
　　那年初见，是在宫中的筵席上。彼时她是声名鹊起的舞姬，他是圣上宠爱的第六子昭王卫无逸。
　　酒正酣处，内侍不失时机地请上舞姬。十数个舞姬上台，所有人不过是她的陪衬。
　　乐声响起，她踏出人群时，卫无逸便已放下了酒杯。那舞初时极柔，舞女浑身软得像没有骨头，如初生的嫩芽，从牵牵绕绕的凡尘里破土而出，纤纤素手，袅袅腰肢，柔弱易折。后又极烈，她在舞池中央旋转起来，红裙翻飞，如一团火焰。她越转越快，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彩绸被高高抛起，如上元节漫天火树银花。她立在原地，昂首的姿态如此骄傲。
　　一曲舞罢，满座皆为倾倒。卫无逸先回过神来，拍了拍手掌，登时掌声不绝。
　　舞姬上前谢礼，一双明眸环顾四周。卫无逸见那舞姬看向了自己，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端得是妩媚。卫无逸回她以一笑。舞姬深深望他一眼，随即转过了目光。
　　那时他便记住了她的名字，绛唇。听闻是圣上轻点的名字。取名时她才十岁，已初有了惊艳之姿。可惜等她真正长成，圣上却已经上了年纪，对女人的兴趣大不如前。卫无逸以为，那夜席上没有人不想摘下这一朵芍药。

　　卫无逸带着一身脂粉味离开了入云阁。他被人扶上马车，在车上颠得难受。属下在一旁道：“王爷，太守请您三日后入太守府中赴赏花宴。”
　　卫无逸漫不经心地应了。
　　来到江南后，他再没干过什么正事。平日里游湖赏景听曲逛佛寺，悠闲自在。人忙的时候不觉得，闲下来了就再懒得动弹了。兴许他这一辈子，便就如此了，这般想来，其实也还不错。
　　那时成日忙碌，忙的是什么呢？
　　卫无逸沐浴时，靠在池边，热气蒸腾中，漫不经心地回忆。
　　是了，那时不过是在忙着争一个“权”字罢了。
　　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卫无逸这样想着的时候，三日已经过去。
　　太守办了赏花宴，特意请了他这个闲散王爷。
　　原来又到了牡丹花开的时节。
　　江南毕竟是江南，虽然样样都好，牡丹到底比不过北方。洛阳长安的牡丹花会是何等的争奇斗艳，相较而言，眼前一丛丛牡丹花实在普通。
　　不过赏花会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牡丹花会，男子在这边赏牡丹，女眷在那边亭中。看的不是丛中的牡丹，是女子头上所戴的那最艳的一朵。
　　女眷中一少女头上戴着一朵黄牡丹，这般珍稀品种在江南已是难得。牡丹花衬着她一身鹅黄的衣裙，应是个可爱的姑娘。而卫无逸却瞧见她身旁一绿衣女子，戴着一朵粉牡丹，她偷偷地往牡丹丛那边看上一眼，触及卫无逸的目光，马上又收了回来，低头装作把玩手里的香囊，两颊绯红。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会脸红的小姑娘了？卫无逸想。
　　“王爷，久违了。”身旁一人出声道。
　　卫无逸回头，见是一中年男子，甚是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他信口问道：“你怎么也会在此地？”
　　“下官在朝中得罪了御史大夫，被贬到此地任长史。”那人道，“没想到在此地又见到王爷。”
　　卫无逸总算想起了他是谁——吏部侍郎裴缘，吏部掌管人事任命，素来重要。当年在京中时，没少和他打交道。
　　三年了，原来是真的忘了。从前记住那些面孔，叫什么名字，任什么官职，有什么动静，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习惯。如今已经有多久没有管过这些朝野变动了？
　　过去的便是过去了，该放下的，其实他已经放下了。
　　卫无逸有些怅然若失，却又感到一阵释然。
　　他笑着对裴缘道：“官途怎能一帆风顺，贬谪也是常有的事，裴长史不必过于郁结。”
　　太守同样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旁敲侧击，从牡丹说起，十几句后总算拐到了正题上：“今日的牡丹会，昭王觉得哪朵牡丹最为娇艳？”
　　卫无逸想，自己也已到了不得不成家的年纪了。
　　他望向亭中，那绿衣姑娘也朝他看来，视线相接，他冲她微笑，她慌忙垂下头，转过身背对着他。
　　卫无逸忽然觉得有趣。那天，借着那份释然，他指向那绿衣女子：“我今日觉，粉牡丹最佳。”
　　他猜出亭中人不过要给黄衣女子陪衬，那人应就是太守的掌上明珠了。他本想看看太守会是什么脸色，没想到太守眯起眼睛向亭中望了半天，面上表情古怪，却说不上失望。

　　三月后，正是良辰吉日，昭王卫无逸和南郡太守之女李氏大婚。昭王之三兄，远在京中的皇帝都送来了贺礼。
　　那日新娘穿着大红的礼服，他们跨过火盆，行结发之礼。卫无逸忽觉眼前一切都是恍惚的。绸缎这头是他，绸缎那头是将与他共度此生的妻子。周围人围着他说恭喜恭喜，成婚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事。
　　卫无逸喝醉了，被人扶进了洞房。他醉得手都不稳，颤抖着掀开了新娘的盖头。满头珠翠的新娘在龙凤红烛的火光下面颊绯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了橘黄的灯光，眼里有羞涩的欣喜。
　　欣喜。大概她是愿意嫁给他的。
　　是了，从此这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了。
　　六皇子卫无逸流连风月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给什么人掀开盖头。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大抵是个门当户对，八字相合，模样顺眼的千金小姐。
　　如今这小姐就在眼前，他却忽然觉得讶异。
　　大概因为他现在在江南，大概因为卫无逸已不是从前的卫无逸。
　　眼前的面容一下变成了三个，又重叠成一个。恍恍惚惚的，成了另一张脸，仔细看去，却还是那个尚且陌生的太守千金。
　　他曾说过的那些海誓山盟，他自己竟还记得。
　　“待到以后，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顾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绛唇，你等着，终有一日，我会来娶你。”
　　那些年里，他说过许多半真半假的情话，偏偏这一句，让他自己都记住了。兴许是因为，那时它尚是他说过的为数不多的一句真心话。
　　他是真的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穿着繁复的礼服，在天下人面前结为夫妻。他是真的想过，若 真有那么一日，他掀开她盖头时，盖头下的脸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如今，是真是假已没有了区别。
　　饮下一杯交杯酒，在喜娘的恭喜声里，他们真正结为夫妻。
　　那夜月光正好，他吹灭蜡烛，还能就着夜色看清新妇眼里的紧张羞涩。她生涩地给卫无逸解衣，卫无逸也去解她的扣子。他感觉到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在颤抖，心里忽然一柔。他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