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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风不止 第五章 心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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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入秋,正午的日头还是毒辣。一行人停在阴凉处。
辛乌娅来见伯苍时,周围人都识趣地退开。车厢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伯苍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来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辛乌娅道,“若不是王爷,奴婢早已葬身火海。”
伯苍道:“你那时本可以逃出去。”
辛乌娅将目光移向远处。
“为什么不逃?”
辛乌娅坦然道:“因为奴婢害怕火。”她垂眸,继续说:“巴提邪族被灭时,汉人就是放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把草原烧成一片白地。”
伯苍沉默半晌,忽然道:“玛娜。”
辛乌娅抬眸看他。
“玛娜……你昏迷的时候说了十二次,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她轻声道,“在我们的语言里,意思是母亲。”
有那么片刻的沉默,伯苍道:“那我想,巴塔一定是父亲的意思。”
难得有凉风吹过,吹起辛乌娅带着褐色的头发。她问:“侯爷为什么会救我?”
“一时兴起罢了。”
“侯爷,我听闻汉人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
“侯爷还在拿性命为赌么?”辛乌娅道,“当年是玛娜拼了性命把我从火场里救出来,她在大火里,一直叫我好好活下去。”
“幸存下来的一些人,男的用绳子拴成一串当奴隶去卖。女的若是姿色好,就被他们玩弄。他们把我们这些孩子拴在马后面,让我们跟着马跑,我的弟弟就是被活活拖死。”
“我那时跟着马,一直跑一直跑,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侯爷,”辛乌娅看着他,“性命是很宝贵的,是不是?”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伯苍的指尖,问道:“侯爷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陪你坐一会,愿不愿意陪你喝酒……愿不愿意留下。侯爷不问,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伯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可你在干什么?”
她将手覆在他的脸颊上,温热的温度。伯苍听见她的声音仍是那样淡,淡得如同初见时那个永远垂着头的小婢女。她说:“如果侯爷不看,又怎知是不是真心。”
伯苍猛地睁开眼,冷冷看她,道:“放下。”
他的声音里有杀气。
辛乌娅看着他道:“侯爷想杀我么?”
她浅碧的眼睛里有他的倒影。
“我以为你是个惜命之人。”
“奴婢比谁都更想好好活着。”她道,“侯爷也应该惜命。”
“那你便应该现在离开,若要去关外,这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
她说:“我不走。”
他靠近她,呼吸吹在她的耳畔:“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辛乌娅伸手抱住他,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她的身上有花香。
他闭了眼,回抱住她。
三日之内便能到伯留。
夜里伯苍召来了几个亲信幕僚,还有赵国的两位使者,到了居中的主屋。
“侯爷如今是想从伯留回赵国么?”
“不,”伯苍的面前摊开着地图,“伯留守着成国的军队,成王不会放我回去。”他在地图上一指:“明日,兵分两路。大部分人仍去伯留,明日我会分出一队人马,从这边潜入赵国。”
“此处的地形复杂,若遇上追兵,只怕凶险万分。”
伯苍道:“你们怕了?”
几位门客对视一眼,都到:“小人愿追随大人。”
伯苍缓缓摇头:“我要你们留下。找个人替代我,能拖多久是多久,说得直白点,便是替我去送死,明白么?”
几位门客散去,唯有那年长的赵国使者桉随还留着。
“公子此计甚险。”
伯苍不置意:“我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险?”
“公子这些年受苦了。”桉随道,“当年魏国的大乱中,找到了夫人的尸首,却没看见公子的。公子当年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年往事,重新提起又有什么用?”伯苍看着地图,手中握着几枚石子,淡淡道:“如今青熙和他的三千门客,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难成大器。”
一枚石子落在伯留。
桉随道:“如今公子真正的对手,是带翼。”
伯苍笑道:“不过一招,兵不血刃将我赶至伯留。他的计策怕早已布好,只等着我自投罗网。”
另一枚石子落在赵国都城。
“公子心中可已有了对策?”
“对策?”伯苍挑眉,“我不过是个商人,从来都只走一步看一步。”
桌上的烛火在跳跃,桉随道:“无论公子做何打算,小人定当追随公子。”他随即起身道:“小人告退。”
桉随走之后,伯苍将手中最后一枚石子放在了成国的都城。
他想起了辛乌娅。
她说:“侯爷应该惜命。”
可惜,他的命素来不值钱,如今再惜,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日辛乌娅前去伯苍的马车旁却被拦下,侍卫只含糊道文信侯今日身体不适。
辛乌娅望了望那被严严实实围住的马车,敛下眼帘,一语不发地返回了。
当日夜里一个消息传遍——文信侯被杀。
当车帘被掀开,里面坐着的人却并非文信侯,而是一体型相近的卫兵。原来文信侯早已带了小队人马沿小路而走。
来报的人处处挂彩,说得声泪俱下。说敌人追兵之多,远非那十几个亲信侍从可以抵挡。他们救援不及,文信侯被乱刀分尸,只能一路逃回来报信。
此言一出,所有人乱作一团。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惶惑不安。几名亲信门客捶胸顿足道:“定有人泄密!”
一夜难眠。
第二日里大家缓过神来,如此慌乱之中竟无人逃走。三百门客辩得吐沫横飞。有人主张返回成国都城,有人主张去伯留,有人提议就此散了。门客中却还有人道:“听闻赵国的青熙公子素来广纳门客,不如就此去投奔了他?”
倒也有人附和。
几名侍卫忽然上前,将说话那人以及其余几个门客按到在地,长剑架于脖颈上。
便只听一个声音道:“听闻孤死了?孤怎么不知道。”
人群中走出一人,穿戴如同侍卫,却正是文信侯伯苍。
“是侯爷!”
“侯爷!您原来是……”
伯苍走到那几名门客面前,缓缓蹲下,平视着那亲信门客的双眼,问道:“孤平日里待你们如何?”
“侯爷知遇之恩,无以为报。”那人惨笑着道,“小人有愧于侯爷,愿来世做牛做马以赎罪。”
伯苍语气沉沉:“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侯爷,小人的确有愧……只是……”那人满脸痛苦之色,只摇头道:“侯爷……那是生不如死的滋味……您敌不过的,侯爷,您敌不过的!”
他眼中的痛苦倒映在辛乌娅碧色的瞳仁里。
伯苍神色一变,骤然出手卸了他的下颚,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毒药已经咽下。几个人都软软倒地,一样的满脸黑气。
数百人鸦雀无声。伯苍起身,拍了拍灰尘,道:“把他们处理了吧。”
风在吹,落叶纷纷。
辛乌娅接住一片落叶。
“你那时倒是镇静。”伯苍道。
“奴婢知道侯爷不会死。”她道,“侯爷会长命百岁。”
伯苍冷哼一声,道:“我要死也不会是现在。”
辛乌娅忽然问道:“听闻侯爷是赵国失踪已久的流苍公子。”
“流苍已经死了。”伯苍的眼睛望着远方,“十七年前便已经死了。”
辛乌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星空:“三垣二十八宿。”
“什么?”
“侯爷说星辰分为三垣二十八宿,我还只认得紫薇垣。”
伯苍道:“我也没有学全。”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永远学不全了。”
辛乌娅伸手拂去伯苍肩头的洛叶。
“我的母亲是魏国太史令的女儿,她以前会教我辨认星象。”伯苍淡淡道,“十七年前魏赵交战,魏国士兵冲进质子府里,把她杀了。”
“有时我想,她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儿子。若是她长得能有些许像我,说不定就能死得痛快点。”
辛乌娅问:“士兵冲进府中时,侯爷在哪?”
“我在房梁上。”伯苍的语气平缓,“她把赵国的信物挂在我脖子上,叫我躲在房梁上,无论如何也不要发声。”
无论如何也不要发声。
伯苍摇头道:“陈年往事,本来不该再提。”他双手负于背后,“人命在这世道本来就轻贱”
辛乌娅侧过头道:“侯爷还是没有教我星象。”
伯苍手指天空道:“天分四象,东为苍龙,西为白虎,北为玄武,南为朱雀。各掌七宿,合为二十八星宿。”他仰着头,忽然顿住。
“紫薇星耀,落在西方。”
辛乌娅道:“若是天下有了一个新的天子,也许人命就没那么轻贱。”
“打打杀杀,战乱了百余年,从几百个国家到如今的六国……”伯苍喃喃道,“也是时候,有一个新的天子了。”
长久的沉默中,辛乌娅突然问道:“侯爷还记得那天在后厨的事么?”
“记得。”
“侯爷那时说,菜的样子虽然不好,但味道尚可。侯爷信不信,世人不单只看重皮囊。”她说,“奴婢是个异族的奴隶,侯爷是臭名昭著的文信侯,不正好相配?”
树影摇曳。
辛乌娅的眼睛里是遥远的碧色。
她踮起脚,那一个吻落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
那一刻,全部的筹码已经堆在了赌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