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16、风不止 第四章 公子流苍

　　伯苍离开王城那日，成王派人送来了厚礼。
　　近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东行。
　　辛乌娅和一干女眷跟在队伍后慢慢前行。几百门客，皆一语不发，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
　　六国之中，有三大公子广纳门客，人人府中门客三千。三百人，并不算多。
　　伯苍坐在马车中，在队伍中央被拱卫着。他坐在马车里，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扣着车厢，显得百无聊赖。
　　一人快步上前，掀开车帘道：“侯爷，队伍是不是行进得太慢了？”
　　“不，这样正好。”伯苍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嘴角浮起一丝笑，“该急的可不是我们。”掀开帘子望了望日头：“正午日头太大，叫他们找个地方谢谢，待到傍晚再走。”
　　队伍就这样走走停停，缓慢地前行着。
　　走到第五日夜里，寻不到歇脚的地方，只能就地而卧。
　　辛乌娅夜里睡不安稳，她是被突然响起的惊叫声惊醒的。睁眼只见一片火光。她恍惚以为自己在梦里。
　　有人在大喊：“走水了！”“有人放火！”“快去找水！”“保护侯爷！”
　　那些声音交织成一片，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眼前只有红色，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仰头，月光也是红色的。夜空里繁星闪烁，她恍惚想起，那是北斗七星，那是紫薇垣。
　　“辛乌娅！辛乌娅！”
　　有人在叫她。
　　但那种叫辛乌娅的花，已经被那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辛乌娅！辛乌娅！”
　　“辛乌娅！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活着！辛乌娅！”
　　那是巴提邪语，她已许久没有听见过的声音。那个声音在一声声叫她的名字。在火焰和血光里，母亲对她嘶喊着：“快跑！辛乌娅！快跑！一定要活下来！”
　　她猛地转过身，可四周都已是火焰。她打开随身的水囊，从头顶浇下，咬牙冲进了大火里。辛乌娅屏住呼吸，可浓烟还是冲进她的鼻腔里。周身重重叠叠的，都是火焰。
　　她兴许要死在这里了，那场十年前的大火没有放过她。
　　“过来！辛乌娅！”
　　有人在唤她。辛乌娅朝着声源的方向跑去，却跌倒在地。
　　“该死！”
　　“侯爷！您小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抓到一方袍角。有人把她抱起来，那个怀抱结实有力，有檀香的气息。他带着她冲出了火海。
　　浓烟熏得她的眼睛泪流不止，她却笑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侯爷。”
　　“你给我闭嘴！”
　　火光全被他打湿的大衣盖住，辛乌娅透过泪眼，模模糊糊看见他的下巴。她靠在他的胸膛上，知道他正带着她离开这场大火。
　　有很多人围上来：
　　“侯爷！”
　　“您没事吧？！”
　　辛乌娅死死抓着伯苍的袍角，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失去了意识。

　　有人故意纵火。但好在周围便有水源，又察觉及时，未造成太大损失。
　　派人四处搜寻，找到两个可疑之人，双双服毒自尽。尸首带到伯苍面前，细细察看后，伯苍嗤笑道：“果然是他们，连这点耐心也没有。”
　　门客们面面相觑，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方人物。
　　有门客道：“侯爷，这路上危险重重，不妨加快脚程。到了伯留再以逸待劳岂不更好？”
　　另又有人反驳：“侯爷故意放慢进程，便是知道伯留更是凶险之地。在此地尚且如此嚣张，到了那边境之地岂不更加危险？侯爷的势力遍及天下，不如从此地折路去往魏国，听闻魏国国君广纳贤士，到时定然把侯爷奉为座上之宾。”
　　伯苍闭着眼，静听他们争论，不置可否。旁边一位一直一语不发的门客忽然道：“要如何行动，想必侯爷心中自有考量。”
　　伯苍睁开眼，慢慢环视四周各不相同的脸，问道：“你们以为，今日之事是谁做的？”
　　两具尸体躺在那儿，脸上还萦绕着中毒的黑气。
　　口若悬河的辩士们都哑口无言，但还是有人道：“莫不是……成王派来的……”
　　伯苍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看着那两具死尸，轻蔑道：“不过一群鸡鸣狗盗之辈，何足为惧。”
　　“叫他们好生修整一日，明日照常上路。”
　　文信侯亲自冲进火海将辛乌娅救出来令所有人对这个异族女子都不免另眼相看，却不知她如何能叫万花丛中过的文信侯青眼有加。
　　辛乌娅并未受重伤，草草包扎了一番。
　　伯苍从队伍中走过，目不斜视，未对她多看一眼。辛乌娅只闻到那股淡淡的檀香从身边飘过。
　　队伍又缓缓上路。是夜，又是一阵喊打喊杀之声，原来是抓住了两个刺客。
　　两人被五花大绑，高喊道：“我们绝非来谋害文信侯！实是有要事相商！”
　　伯苍被一众卫兵簇拥着出来，刺客又道：“侯爷明鉴！我们从赵国来，身上带着密信，印有赵王的玉玺，文信侯一看便知。”
　　远远地，辛乌娅只听了个大概。
　　赵国，玉玺。
　　她遥遥望去，看见那个披着玄色披风的身影。
　　侍卫从他们身上搜出一封用蜜蜡封着的信，伯苍拆开看过，神色不辨，只吩咐道：“把他们两带进去。今日之事保密，敢有泄密者……”他的眼神缓缓扫过，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孔让人更加不敢直视。

　　“侯爷……不，应当是流苍公子，您既已看过信，应知我们并无恶意。”
　　伯苍懒懒坐在他们对面，问道：“你又怎么确定我是你们的公子？”
　　“您的戒指乃是昔日赵王给夫人的信物，上面的图案与玉玺上的一模一样，绝不会有错。”
　　“哦？”伯苍看着玉质扳指，笑道：“没想到在当铺里随便淘到的一个扳指，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两人中年纪较轻的一个登时变色，而年纪稍长者却道：“公子莫非在存心试探臣等？”
　　“试探？我何必试探你们。”
　　“赵王曾告诉臣，流苍公子脖子上有一处十字形的胎记，且生来肤色偏深，骨骼不同常人。”
　　伯苍冷笑道：“直接说我样貌见不得人不是更好？”
　　年轻的那人急道：“公子，赵王已经病危，我们日夜兼程来此，已经没时间耽搁了！公子还请火速赶回赵国。”
　　伯苍却笑道：“回赵国，继承他这个烂摊子？”他的眸光一冷：“六国谁不知道赵国的软弱无能，与其当什么赵王，不如在成国当个文信侯更好。”
　　年长者道：“只怕公子是当不好这个文信侯了。成王想必已经起疑，公子不能留在成国，六国之中，只有赵国是公子的容身之处，其他四国，都会因成王施压而不敢留下公子。”
　　“你们不怕得罪了成国？”
　　“正因有公子在，成国才不敢出手。”年长者逐一分析道：“六国对峙已有时日。如今赵国与 成国接壤。赵国积贫积弱，而成国则为虎狼之国野心勃勃，赵国已近乎成国的囊中之物。而以公子在成国的势力之强，对成国的了解之深，定能令成王忌惮。赵国本是富饶之地，如若牵制了成国，以公子的才能，只要励精图治，赵国定能一扫弊病，焕然一新，届时成国若再想吞并已是难事。”
　　伯苍听着他说完，却问道：“你说，何为国？”
　　“什么？”
　　伯苍重复一遍：“我问你，什么是国？”
　　年轻者道：“国不就是国么！”
　　伯苍道：“我此生一日也未回过赵国，既不识得赵语，也不认得赵文。如今你告诉我，我是赵国人，应该为赵国尽心尽力，岂不是可笑。若论起来，我岂不是更像是成国人。”
　　“世道纷乱，是哪国人又有什么区别？一国之君与一个文信侯比起来，孰轻孰重公子心中应该已有考量。”年长者道，“何况赵王自从当年得知公子和夫人的死讯后，一直心中悲痛。如今赵王缠绵病榻已久，听闻公子还在人世，只希望见上公子一面。”
　　心中悲痛？
　　伯苍摩挲着扳指，垂了眼，问道：“有一事我还不明。”
　　“何事？”
　　“我的堂兄，青熙公子，听闻明信而爱人，广纳门客，宽厚待人。府中门客三千，号称三公子之一，而我素来声名狼藉，天下皆知。若要论起来，他不比我更适合当赵王？”
　　年轻者抢道：“青熙公子毕竟不是赵王亲子，怎有流苍公子名正言顺？”
　　伯苍却只看向年长的那个。对方沉吟片刻，还是缓缓道：“青熙公子的确颇得人心。只是……此人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就只如此？”伯苍眼神幽暗。
　　年长者叹息一声，还是道：“青熙公子近年收到一个门客，名曰带翼，此人智多近妖，辩才超群。不出多时，便让青熙公子对其言听计从，再听不进旁人的话。此人处处透着古怪，青熙公子都被其迷惑。”
　　“带翼？倒是闻名已久。”伯苍道，“从来只听说后妃秽乱朝纲，没想到谋臣也能以媚事主，还能吹枕旁风？”
　　年轻者显然不想他能说出这般话，对伯苍怒目而视，道：“流苍公子你……”
　　年长者打断他，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年有几个打扮奇异的术士路过王城，却说城中有一股极强的妖气，就在青熙公子府中，被青熙公子称为是妖言惑众的妖道。不出几日，在城郊发现了几具尸体，那死状奇异，绝非人为……只能是妖魔作祟。诸如此类的怪事还有许多，人人惶惑不安，但青熙公子却我行我素，带翼的权势也日渐地大了起来。现在整个公子府中，乃至整个朝堂，大半皆是带翼的势力。”
　　“妖魔作祟？”伯苍反复咀嚼着这四字，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