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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不止 第一章 文信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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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乌娅站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水自檐角滴下。雨滴砸在青石的台阶上,清脆的一声响。汉人说滴水石穿,胜在持之以恒。
辛乌娅的眼瞳里泛着碧色,发色偏褐,她有着一张迥异于中原人的脸,高鼻深目,肌肤白皙,一看便知是个异族人。
她穿着粗布长裙守在门口,默默看着这淅淅沥沥的下雨下个没完。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辛乌娅知道那人回来了。她躬身退到一边,只用余光看向院门口,马车驶入府中,一人掀开车帘,另一人扶车上的人下马。府中候着奴仆立即撑开伞,有人为他披上长袍。另有人牵过马车走向马厩。
十余人安排得井然有序,只为服侍一人。
管家淋着雨,躬身引着他往内走。辛乌娅只看见他黑色大氅的下摆翻动,如乌云滚滚。辛乌娅又往阴影处靠了靠,将头垂得更低些,直到一行人碌碌走过。
她抬眼,望了望那消失于重重回廊中的背影。这是她到此地两月有余,头一次见到此间主人——文信侯伯苍,只窥见了个模糊的影子。
几日后清晨,辛乌娅照例在庭院里扫地。她扫到湖边,看见湖边负手而立的玄衣人,身形高大,一身玄袍,一望便知是谁。她上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伯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辛乌娅俯身准备告退时,伯苍忽然道:“抬起头来。”
辛乌娅依言照做,不过匆匆瞥见伯苍的脸庞,他已经回过头去,问:“你是异族人?”
“是。”
“哪族的?”
“巴提邪族。”
伯苍道:“你退下吧。”
辛乌娅又开始扫地,始终低着头,连那玄衣人何时离开都不知道。
这是辛乌娅第二次见到伯苍,彼时那个名满天下的文信侯孤零零一个人,好歹让她匆匆看了一眼全貌。
又过半月,伯苍搂着两个美人在花园赏景,辛乌娅在花园里浇水。
美人是成王的赏赐,容貌自然是美的。正值春日,阳光和煦,景致也是美的。唯一不美的,大概是伯苍。
伯苍竟还记得她,不咸不淡地问一句:“你是那个异族人?”
辛乌娅低眉顺眼地回答:“府中异族人有二十余,奴婢不知是不是侯爷所说的异族人。”
伯苍又问道:“巴提邪族的那个?”
辛乌娅想不到他竟还记得那个小族的名字,答道:“是。”
伯苍看她一眼,领着两个美人,离开了。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那时成国最有名的不是成王,是文信侯伯苍。
民间流传道:“天下财三分,伯苍独占其二。”
六国间无处不有他的商铺、地产,惊人的豪阔。
传闻说文信侯府之富丽堂皇不亚于仙府,内里酒池肉林,美女如云,珍宝异禽,应有尽有。人们说他衣袍为金足履为银,极尽奢华之可能。
坊间说,文信侯爱财爱美人,为人狡诈无常,难以揣测。
坊间也说,文信侯相貌丑陋,令人见之生厌。
传言真真假假,分辨不清,只模糊了那个天下巨贾本来的面目。
第四次见到伯苍,是辛乌娅被拉来顶替伯苍院内忽然得了病的侍女。
那日伯苍得了两个异域美人,艳丽奔放,自是别有一番风情。房门口守着的另一个侍女听得脸红心跳,辛乌娅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伯苍踏出房门时已整好了衣裳,还是一身玄青,神色从容地吩咐道:“叫人把她们带走。”走过辛乌娅旁侧,瞥她一眼,道:“又是你?”
辛乌娅颔首道:“禀侯爷,原先的侍女生了急病,奴婢不过临时顶替。”
伯苍一挥袖便离开了。
剩下两个侍女略略朝房中一望,只见玉女横陈,满室旖旎,颓靡之气扑面而来。那日,两个异族美人是裹着被子被扛出去的。
辛乌娅会厨艺,人又老实,被调到厨房帮佣。
子曰君子脍不厌精,伯苍却不是君子,什么饭食都来者不拒。菜肴一道道上来,都用银针验了毒。伯苍难得对那几个从未见过的小菜多动了几筷子。问道:“这是谁做的?”
旁人会意:“是那个褐发碧眼的胡女,叫辛乌娅。”
伯苍想了想,轻笑一声:“原来是那个。”
未再谈起此事。
侯府用人不拘一格,选婢女的首要条件便是貌美,便是一般人家都觉得低贱、只堪为奴的异族人,也都拿来当侍女。难怪传闻文信侯府美女如云。几个异族婢女窃窃私语着:“这文信侯虽然长相不佳……但床上功夫可是一流。”
另一人道:“出手也阔绰,上次只一次……便抵得数月辛苦呢。不枉费我挤破头也挤进这文信侯府。”
辛乌娅听着,不置一词。胡姬们转向她道:“辛乌娅,你怕是还没有试过吧?到时候把眼睛一闭,滋味倒也不赖。”
辛乌娅只笑笑:“我姿容庸常,侯爷怎么看得上。”
胡姬们说话大胆直接:“也不过求一夜风流,看得还不是侯爷的兴致。我们地位卑贱,难道你进侯府,不是为了捞点钱财么?”
辛乌娅笑而不语。
夏日里开了满池荷花,辛乌娅踩着鸡鸣声起来去湖中采荷露。她划了条小船,拨开丛丛莲叶,荡舟前行。
莲叶深处竟还停着条小舟,舟上躺着一人,脸上盖着块莲叶。
辛乌娅正思索自己应不应该在这摇摇晃晃的小船上行礼,伯苍已经坐起来,手中拿着莲叶,眯起眼睛看她,问道:“又是你?”
辛乌娅垂首:“奴婢辛乌娅。”
“你来干什么。”
“奴婢来采莲露。”
“你倒来得早。”伯苍语气平淡,“既然勤恳,以后到我院中做事。”
辛乌娅只道:“谢侯爷。”
彼时清风拂过,莲叶浮动,送来阵阵清香,在夏日里极是舒爽怡人。周围了无人声,只有蛙叫蝉鸣。伯苍忽然道:“难得这么清静。”
辛乌娅道:“侯爷,奴婢听闻贤人说心远地自偏,只要心静,自然哪里都是清静的。”
“你知道我是谁?”
辛乌娅垂头,不卑不亢:“您是文信侯。”
伯苍嘲弄道:“说这些话的老道学,哪一个不知道我骄奢淫逸、傲慢无礼?”
“奴婢以为侯爷傲世轻物,不在意世人眼光。”
伯苍的声音不辨喜怒:“傲世轻物?你倒是胆大。”他侧过头,将目光投向满池莲花:“你习过书?识字么?”
“认得些许。”
伯苍伸手,摘下一朵红莲在手中把玩,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异族胡女,倒还识字。”
辛乌娅垂着眼:“奴婢自己偷学来的。”
伯苍忽然将那朵红莲抛给她,辛乌娅慌忙接住,抬头时却见伯苍已摇船离开。辛乌娅捧着那朵水红的莲花,悄悄抬了抬眼,望着那小舟渐行渐远。
辛乌娅当了伯苍院中的粗使婢女,又拿了条扫帚扫地。
这日夜里后院好像是出了件大事,第二日拖出去了几个宠姬。消息很快就传开,说是有两个美人竟在床上行刺文信侯,当夜便被拉出去拷问,严刑下逼供出了另外几个,一并解决了。
此事谈起来人人色变,因为那一日,管家召来全府上下百余人,当众将几名探子斩首,是为杀鸡儆猴。鲜血飞溅,落在辛乌娅的裙摆上,那几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上,辛乌娅的鼻尖似乎还残留有那日旖旎的气味。
乱世里,人命贱如草芥,女人的命更是连草芥都不如。纵然如桃花夫人那样有倾国之姿,也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罢了。
再见到伯苍,他仍是一派风轻云淡,身后跟着几人,是成王遣来的使者。伯苍日日从辛乌娅身边走过,未尝多投来一个眼神。
又过不久,伯苍派去赵国管理产业的人回成国复命,带来了一行歌伎。
赵国歌舞闻名,盛产美女,偏又盛产昏君,国力衰弱。昔年成王以五座城池换赵国的绝世美女,后来美人到手,转眼又派兵抢回了赵国八座城池,赵王怒不敢言,打落的牙往肚里吞。各国虽然觉得成王忒不厚道,但都耻笑赵国软弱无能,只会用女人交易,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伯苍看来对那些歌伎很满意,找了一群当朝大人物大开筵席。席中觥筹交错,笙歌曼舞,处处飘荡着淫词狎语,嬉笑娇喘。
人常道文信侯荒淫无度,的确名不虚传。
辛乌娅远远地离开那一室喧嚣,走到后花园里,坐在青石凳上,抬头看着月亮。
中原的一切都和巴提邪大相径庭,只有月亮是一模一样。
摇摇晃晃走来一人,辛乌娅待他走近,起身落落施礼。
伯苍是中途离席,似已醉了,他肤色偏深,看不出脸红。满身酒气,冲她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辛乌娅走出几步,回头见他扶着树干。
她回来时端着一杯醒酒汤,伯苍坐在她方才坐过的青石凳上,目光垂落在地面。
辛乌娅端起碗,碗中一把银勺,恭敬地捧到他面前。
伯苍接过来,目光掠过勺子,一饮而尽。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的黑,直直看着她,沙哑着嗓子道:“你过来。”
辛乌娅迈着步子走过去,觉得身体有些颤抖。
伯苍道:“坐。”
辛乌娅坐在他身畔,浓郁的酒气熏得她脸颊发红,不敢抬眼。
伯苍说:“你好似很怕看见我。”
辛乌娅袖子下的手握紧,面上不动声色道:“大人千金之躯,奴婢不过一贱婢,不敢冒犯大人。”
伯苍“哈哈”地笑了,道:“这天下不愿看我的人多了,你何不说实话。”
“奴婢不敢欺瞒大人。”
庭院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的篝火,庭燎之光。
伯苍问:“你在看什么?”
“奴婢在看月亮。”
“月亮?”伯苍道,“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辛乌娅道:“奴婢家乡信奉月亮,以月神为尊。”
“星月之光比于太阳如萤火比于火炬,难怪你们的月神护佑不了你们。”伯苍道,“巴提邪族在被灭的时候,你多大?”
辛乌娅嘴唇颤了颤:“九岁。”
“已经懂事了。”伯苍若有所思,“你叫什么?”
“辛乌娅。”她道,不知怎么又加了一句,“这是我家乡的一种花。夏天一到,遍地都是。”
“花?”伯苍顿了顿,晃着空碗:“这是你做的?”
“是。”
“你们一族,虽然是塞北异族,吃食倒讲究。”
“让侯爷吃个新鲜罢了。”
伯苍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道:“告诉管家,你以后还是待在厨房,看看你还有多少新鲜东西。”
辛乌娅垂眸,敛下眉睫道:“是。”
伯苍闭了眼,靠在树干上,道:“再陪我坐一坐。”
“是。”
辛乌娅坐着的时候,想起了故乡的月光,草原、花香还有母亲和父亲。那已经是太远太远的事情了,远到连梦里都很少出现。
她嗅到伯苍浓重的酒气下淡淡的檀香,还有隔着衣料,那一点点不真切的温热。
伯苍并未再坐多久,他离席已久,已有人出来寻找,拉他回去喝酒。
辛乌娅看着殿中不熄的灯火,默默收起了空碗。
名满天下的文信侯,一文不名的异族婢女。这乱世之中,谁又有资格同情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