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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冷宫词 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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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什么都来得太容易。
有人费尽一生渴求的东西,于我不过寻常玩物。
富贵繁华,来去如烟。
我曾路过冷宫。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这儿是最阴森的一个角落。多少怨魂盘踞在此,阴森怨气浓得化不开。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在此了断此生。
庭院里荒草丛生,我缓缓步入其中,门口守着两个执戟侍卫。冷宫,便是一座囚笼。庭院里一口枯井,野草丛生,也不知其中有多少白骨。
每日夜里,恍惚之间,我总能听见女子的低泣,时高时低,飘渺无踪,窗外树影摇曳,冷冷清清,唯我一人彻夜难眠。在那些夜里,我总算能好好想想,想想我这不长的一生。
我想起了父皇,想起了三姐,想起了沐锋,想起了太子……想起了许多许多人,熟稔的,陌生的。那些人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长胡子的大臣,卑微的宫女,还有一张模糊的脸,我知道,那是母后。
我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独自发霉。宫人不多,仍对我毕恭毕敬,宫中的衣食物资从未有过短缺。
但毕竟比不得从前了。
铜镜里的人面色苍白,依然是美的,即使再也没有了珠翠步摇的辉映,没了宫女宦官的簇拥。还留着的,只有一个公主一点点可怜的骄傲。
我凝视镜子里的容颜许久,想着父皇是如何在那个年纪,决然地毁了那一张不逊于我的脸。
我又一次想起了公孙伯良。那日在花丛中,他疯疯癫癫的一番话。我本来不信,却总是忍不住想起。
富贵本天生,福祸自相依。
天气已冷,我在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这次没有漆红暖手炉,手指全生满冻疮,那双弹琴画画的纤纤素手变得红肿丑陋。我望着死气沉沉的庭院,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具皮囊。
大雪积了满院,年岁尚幼的宫女在院子里堆雪罗汉,玩得不亦乐乎。不过豆蔻年华却被发配来冷宫,想来是得罪了什么人,她到底年纪小,没心没肺,丝毫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宝贵的年华抛在了一片冷清里。我看着她,想,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恍如前世。
可我的那些韶华又抛在哪里了呢?
睡眠里总是有梦魇,有人在一声声唤: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日元旦,夜空里的火树银花五光十色,照亮半边天空。去年元旦,我盛装出席宫宴,盈盈端起酒杯,向父皇敬酒。当日的笙歌曼舞,辉煌璀璨,便如今夜的焰火,转瞬即逝。
父皇身边的老宫人特意送来屠苏酒,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对那宫人道:“公公慢走,长乐有一事托付。”
那宫人仍低眉顺眼道:“公主折煞小人。”
我取来纸笔,挽起袖子研磨。一点孤灯下,我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请公公替长乐捎句话。”我将信笺交给宫人,笑道:“长乐一生所为,从未有悔,如今所求,唯有一死。愿父皇念母后之情,恩准长乐。”
宫人幽幽叹息道:“公主殿下,您此般才情容颜,又是何必呢?”
他不明白,正是因为此,这宫中才留不得我。前方只剩了一条路,我却等不到年老珠黄的时候,等不到我被折磨成一个冷宫怨妇的时候。才情无双的长乐公主,怎能死得这般不体面?
宫人们又离去,提着一长串的红灯笼,脚步再夜里放得极轻。那青石的路上,曾走过了多少人?可我再如何走,也走不出这深宫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院里的枯树抽出了新芽,似曾相识的新绿,竟让我觉得惊喜。
那日里阳光正好,宫人送来三尺白绫,父皇还是准了我,那终归是属于一个公主的死法,体面尊贵。
我毕竟,流着皇室的血。
也许是因为阳光太好,绳子套上脖颈时,我忽然觉得不舍。
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嫩的新绿。生前的光景走马灯一般地回放,我想,父皇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睛,到底望向了何方?
我死之后,看见了公孙伯良。
藏在那般若面具后的是一张年轻清俊的脸,笑嘻嘻的,我却认出他便是那个邋遢神经的宰相。
他说:“公主殿下,您有遗恨未了。”
原来我仍是舍不得死的,我未了的执念又是什么?
我随着他飘飘忽忽进入鬼市,一路飘飞而过。里面如仙境,如鬼域,如人间。天上人间的珍奇,应有尽有,却无我想要之物。
我问公孙伯良:“我母后呢?”
他答道:“皇后娘娘早饮了那孟婆汤,入了轮回了。”
入了轮回,换一句皮囊,茫茫人海,当真是遍寻不到了。
我回到人间,父皇听闻我的死讯后,无言长望向皇陵的方向。那一封信笺还在他的案头,一首《冷宫词》,写尽我这一生。明黄的龙椅上,只剩了孤独深沉的帝王。
大姐和三姐听闻我被幽禁,都上京来探看,却没料到我的死讯。看过那首《冷宫词》,三姐泪流满面。
三姐在大殿外跪了三日,为我求得下葬皇陵的机会。三姐夫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我知晓他们在江南过得很好,那儿风景如画,物产富饶。夫妻恩爱,已育有一子,长得很像父皇。但他的眼底没有戾气,只有烟波缥缈的江南。
每逢忌日,三姐会在江南为我烧上一把纸,絮絮地念叨着。我就站在她身畔,她并不知晓。
我与她隔着生死,人鬼殊途。
父皇仍站在怀明楼上远眺,我却不知他看的是母后的陵寝,还是别的什么。这一次我总算能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群山莽莽。有时是一片苍绿,有时是白雪皑皑。雪花落在他肩头,再没人敢伸手为他拂去。
也许曾有一人会拧着秀眉责他,会为他披上大衣,与他并肩远望。她会为他素手做羹汤,为他裁剪新衣。可那人已经躺在那莽莽群山里。母后没有在奈何桥边等他,一碗孟婆汤,了断前尘,已经入了轮回。
此后再没了相伴数十年的温柔,再没有殿前长跪的逆耳忠言,再没了真心,只有一个孤独的帝王坐在他高高的龙椅上。
长乐的真心,又是遗失在什么时候?
我此时总算有些明白他的那些欲言又止。那些年,可以托付后背的手足、朋友、下属,全都一个接一个死去,死于他的剑下。那些峥嵘岁月里的光荣与屈辱,汗水与鲜血,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再也无法和谁谈起,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来回忆往事。
这种孤独,越是苍老,越发浓厚。
我问公孙伯良:“公孙宰相不愿投胎,又是有什么遗恨未了?”
他笑道:“我倒是没什么遗恨,只是欠了旁人一点东西,得替他干上百年来还债喽。”
“还债?还谁的债?”
“自然是还这鬼市主人的债。”
“鬼市主人?是阎王爷么?”
“嘘!”公孙伯良神神秘秘地竖起手指,“公主殿下请小心些,那人法力之深不可测难以言说,最讨厌别人把他和阎王相提并论。”
我瞧他不正经的样子,道:“你定是在骗人。”
“公主,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有些事情,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公孙伯良笑道,“人皆有所求,所求皆有代价,老臣自然也不例外。公主可知,有多少人甘愿以来生的十年阳寿,换陛下的一个不得好死?今生还不完,便来生来还,可不知得还上多少代。”
不得好死?就像吕归最后说的一样。那些诛九族的大案,屠戮满门。一报还一报,果真不错。
公孙伯良继续道:“老臣也算随着陛下出生入死,那些个开国功臣们,哪一个不是愿为他身先士卒,赴汤蹈火?只可惜,人但凡尝到一点权力,便会食髓知味,愈发贪婪,再难放手。到头来只会引火自焚,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我默然不语。
我游荡在这人世间修炼。直到那一日,父皇驾崩。他临去之前,我坐在他床边。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庞已经苍老。眼神也终于涣散。他喃喃念着什么。
我听得见,那是一个“平”字。
鬼是没有泪的,我却觉得眼底湿润。
我心中默念,以我数十年修为,换得一次相见。
鬼市之中,一切皆可交易,因为,人人皆有所求。
我现身在父皇床边,握住他的手,那久违的温热传递过来。
父皇看着我,嘴唇噏动,眼里没有诧异,仿佛父亲遇见了久别的女儿一般慈爱。我柔声道:“父皇,是我,长乐。”
“母后已入轮回。若是有缘,来生应可相见。”我轻声道:“父皇,人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今世种种,似水无痕,切莫牵挂。”
我接着道:“长乐从不怨父皇,长乐只想……再见您一面。”
不怨,亦不悔。
一切皆是我自己选择,由我自己承担。史书上留下长乐的寥寥一笔,《冷宫词》却能流传千载。
父皇仿佛释下了一层重负,神色归于安详。他的眼里滑出一颗浑浊的泪水。我替他拭去。
我仿佛又成了那个小小的长乐公主,站在树上,无人敢拦。他只慈爱又眼里地喊上一生:“下来。”
那是我的父亲。
我守在他床前,看着他缓缓闭上眼。已什么都不必说。
父皇驾崩后,举国素缟,灵堂前哭声不绝。陵寝被抬入皇陵,与母后合葬。一年后,太子正式即位。他是一个好皇帝,勤于政务,兢兢业业。
三姐的儿子长成了翩翩少年。手执一把折扇走在江南山水间,浪荡不羁,三姐和姐夫也无可奈何。
死了一位帝王,百姓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未曾因此而改变。
我晃了一圈,还是回了鬼市。
不知何时,公孙伯良站在我的身后。他问道:“公主心愿已结否?”
“已结。”
“公主可知,你前世曾以百年的修为,换你今生的才情、美貌、地位?”他微微一笑,“公主又知,圣上的前世又以什么代价,换了一朝权掌天下?”
“人人皆有所求,所求皆有代价。鬼市,不过是将每人想要的给了他们罢了。”
我投入轮回前,想,这一切纷纷扰扰已与我无关。
饮下一碗孟婆汤,忘却今生种种,步入轮回。只愿顺应天命。
鬼市之中的酒楼里,公孙伯良摇头叹气:“忙了这么久,还是差得远……真是,欠谁的债也不该欠鬼爷的。”
旁边一人正张着血盆大口大嚼特嚼:“待在鬼市里有什么不好?天天都有吃的。听说你见过鬼爷,那到底是何方人物?”
“何方人物?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公孙伯良道,“走喽走喽,招揽生意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