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10、冷宫词 第四章

　　大皇兄凯旋而归时，父皇率满朝文武亲自迎接。沐锋就在大皇兄的身后，一身战甲，眉间被血色浸染得愈发凌厉。父皇难得称赞他人，这次却夸他是后继之才，赏赐无数。沐锋一时风头无两，压过了满朝青年才俊。
　　那天，我盛装打扮，重重锦衣将我笼罩，冲着镜子巧笑颜兮，宫女们毫不吝惜她们的赞扬。我自然知道我的美丽，便是没有美丽，这幅皮囊后的身份也足够天下男子为之疯狂。
　　我便这样出现在沐锋的面前，手执一枝海棠花，站在月光下。他看见我时如旁人一般有掩不住的惊艳。他向我行礼：“公主殿下。”
　　我冲他颔首。
　　“臣先行告退。”他行礼，要离开的样子。
　　“沐锋！”我冷冷喝道，“何必在本宫装傻，你莫非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沐锋转过身来，长身玉立，目光难辨。
　　我走上前一步：“你说，本宫的相貌如何？”
　　“公主殿下的容颜……实在倾国倾城。”
　　我步步紧逼：“我难道很蠢笨么？”
　　“长乐公主殿下冰雪聪明，当世女子中再难寻出第二个。”
　　“我……”
　　沐锋却已然跪下：“长乐殿下，恕臣不敬之罪，臣心中已有他人。”
　　已有他人。
　　长乐公主徐云月，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屈辱。我的心中，分明是不甘多过悲伤。我站定，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他人是谁？你且说出来。本宫堂堂长乐公主，绝不会像市井村妇一样争风吃醋。”
　　沐锋沉默半晌，沉声道：“臣……仰慕昭云公主多时。”
　　三皇姐？
　　三皇姐这些年拖着不嫁，说是要承欢父皇膝下。每每看到她那张酷似母后的脸，父皇也就只能长叹一声任她拖下去。反正，父皇的女儿总是不愁嫁的。便是拖到了三十岁，照样有大把人抢着要。
　　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尝这样的滋味，不甘且愤怒。我咬着舌尖，别过脸去不看他，沐锋则跪在地上不敢动。春寒料峭，我忽然觉得有些冷。
　　当我转过头来时，已经敛了怒容，道：“平身吧。”
　　沐锋是一枚不能丢弃的棋子。如果使用得当，助力无穷。
　　他站起来，不敢看我。
　　我忽然笑道：“三皇姐贤良淑贞，你喜欢她，也算有眼光。”
　　他愣住，缓缓抬头。
　　我继续道：“你以为本宫会为你区区一个沐锋而伤神？不过逗你玩罢了。大皇兄屡次称赞里骁勇善战。你替我告诉大皇兄，父皇已经准了他留在京城。”
　　“公主殿下您这是……”
　　我道：“你身为沐家三子，没有资格继承爵位。满朝都是贵胄子弟，可不差你一个。若想求娶公主，可不是只骁勇善战就行的。”
　　他明白，我知道他明白。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怎会安于一个沐家三子的地位。他道：“臣多谢公主提点。”
　　沐锋，沐锋，好一个沐锋。
　　他走之后，我折断了那枝海棠花，用脚踩碎了。那朵含苞的海棠花，还未开放便已凋零了。我仰头看月，只见月光皎皎，千年也不变。我初开的情窦，便凋零在这个月夜里。
　　我因他折损了公主的骄傲而愤怒。却还有另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搅得我心神不宁。原来这天下，还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我想起了软弱的太子却决然地跪在父皇面前求他收回成命，三皇姐摇头拒绝了所有的求亲者，驻守边疆的大皇子年年祈盼着回京。
　　人人都有求而不得之物。
　　我想起了舒月宫中母后的画像，笑得恬然自安，仿佛已别无他求。像母后那般，不争不抢，无怨无悔，那不是我徐云月。
　　我却又想起，父皇独自一人站在怀明楼上的萧索身影，远眺群山，孑然一人。父皇所求的，又是什么呢？

　　那天我急急赶去和阳宫时，宫人们拦下了我。
　　我怒道：“放肆，给本殿下让开。”宫人们一畏缩，我已冲破阻拦冲了进去。
　　远远听见三姐的声音，她喊道：“父皇！您以为母后日日在那舒月宫中，是真正开心么？”
　　我顿住了脚步。
　　“母后不求富贵无双，也不求母仪天下，母后所求的是什么，父皇您可明白？”
　　我走进殿中，无人顾及我。人人神色骇然地留意着父皇铁青的脸色。
　　三皇姐跪在殿中，素面朝天，长发披散，另一头跪着的人被卫兵压着，满身是伤。父皇坐在殿中，脸色如黑云压城。
　　那样盛怒的父皇，三皇姐却毫无畏惧：“臣女也如母后一般，不愿富贵，不求安乐，只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求父皇成全。”
　　一方砚台狠狠砸在三姐脚边，侍卫拼命压下了那挣扎着要起身的人。父皇勃然大怒，站起身骂道：“终成眷属？若是朝不保夕，三餐不接，哪来的眷属？！”
　　三皇姐仰头，满脸泪痕，却一步不退：“父皇，您可知母后是如何逝世的？舒月宫中她日日忧愁，您半点也不知道。害死母后的是您……是您啊！”
　　话音落下，回响在大殿中，尖锐地划在人的心头。殿内登时一片死寂，无人敢应。
　　我看向父皇，他的鬓角已白，皱纹渐多，可他还是那个父皇。
　　三姐继续道：“臣女有罪，甘愿受罚……只求父皇放过他……”
　　那边被压着的人激动起来，差点掀翻了侍卫起身，可他毕竟没能起来，又被一脚踹中了膝盖窝，跪倒在地。
　　又是磨人的沉默，我看见父皇终归是颓然坐下，道：“罢了罢了。”
　　那时，我忽地发觉，父皇老了。那颗雄心也终归是老了。也许当年，母后也是这样跪在外公面前，执意要嫁给父皇。如今时过境迁，物非人非，父皇他却仍拒绝不了母后。
　　深宫之中断送了多少性命，我却没想过母后会是其中之一。父皇所爱唯她一人，还有什么不够呢？
　　公主爱上了侍卫，这本该只是传闻的故事。我从未想过三姐会为一个小小的侍卫做到如此地步。那人我不过模糊地见过几眼，只记得那日在大殿上被死死摁住，卑微如蝼蚁，却妄自挣扎不休。
　　父皇遣三姐去了江南，封那侍卫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我为她送别，萧条的车队，父皇并没有来。三姐握着我的手，垂眸浅笑：“阿云，父皇的疑心太重。我们若真嫁与那些高门贵族子弟，是毁了夫君的前途，我的日子难道会好过么？不过幸好，我还有他，那些公子哥，我再也看不上眼了。”
　　三姐又何尝不是通透之人，于情于理，我再无话可说，只能再道一声安好。此后京城江南，相隔千里，再难得相见。
　　日后，我在宫宴上见到了沐锋。我惊诧短短时日，我竟已能如旁观者一般打量他。隔着帘帷，我隐隐看见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告诉他，三皇姐虽然已离开，但有些东西是永不会离开的。
　　我笑吟吟地道：“京城之中，五品官员满地都是。你莫非甘心如此么？”
　　沐锋遥望着皇宫中彻夜的灯火不语。即使父皇在宫中厉行节俭，那皇家的威仪又怎么能掩盖？宫宴里的轻歌曼舞，觥筹交错，那是百姓们想都不敢想的富贵。
　　“沐锋，那朱楼深宅，百万雄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都不想要么？”我继续道。
　　沐锋终于道：“臣自然愿意为宁安王殿下、为长乐公主殿下肝脑涂地。”
　　宁安王，我大皇兄的封号。

　　那日夜里，我回宫之时，遥遥望见怀明楼上有灯火。
　　掌灯的宫人示意我噤声。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看见父皇独自站在高楼之上远眺，未加大氅，夜里长风吹得他衣袍翻飞，竟是难言的孤寂。
　　他背对着我道：“你出来吧。”
　　我走出来，无不担忧地道：“父皇，夜里寒凉，小心莫伤了身子。”说着，拿过大氅帮他盖上。父皇的头发已经斑白，昔日里战火铸就的精钢般的身材也显出疲软，唯有他的眼睛日渐深邃，越发难懂。
　　父皇突然笑了。
　　“父皇因何发笑？”
　　“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时你母后……罢了”他摇摇头，摇去那一丝回忆的惆怅，指着远处的陵寝，“那儿，是你母后的陵寝，也是我归去之后的安息之地。”
　　我听后急急跪倒：“父皇乃真龙天子，万岁之躯，定能万寿无疆。”
　　父皇只道：“你起来罢。”
　　我犹豫着起身，他却已背过身去，淡淡道：“北疆不可无守将，宁安王怕是要尽快回封地才好。”
　　我冷汗直下，心知再用那兄妹父子感情一套已经全然无用。只好道：“大皇兄此役大振我朝君威，若如此遣返北疆，可令天下人不解，令北疆将士们寒心。”
　　父皇沉吟，我跪在地上，一丝不敢放松。他是天子，一句话便能轻定他人生死。
　　他绕过一侧回廊，道：“云儿，过来看。”
　　他已许久没有这般唤过我，我的心顿时落下。走到他身畔，随着他的手看去。从另一个方向，可以俯瞰京城。即使已经入夜，连绵的灯火笼罩在这座城市上，那是普天之下最繁华的京城。天底下最大的权势就在这京城的中心，在我的身畔。
　　我不知他让我看什么。
　　父皇道：“你瞧那些贩夫走卒，三十年前，朕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不，比他们更低贱，更卑微。”父皇极少提及往事，那深沉的悲凉不过转眼就成凌厉：“这天下是朕用命杀出来的，朕只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蓦地想起了公孙伯良，想起他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
　　“可如今，朕突然想起以前有人为朕算过一卦。”父皇的话却戛然而止，他淡淡道：“夜已深，你早些回去吧。”
　　父皇是父亲，也是君主。即使我站在他咫尺，他永远高高凌驾。
　　我离去时，朝楼上望了一眼，高楼之上只剩一个孤独的身影。父皇的话没有说完，那涟漪却一圈一圈地在我心头荡开。
　　三姐说，母后是被父皇害死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人皆有所求。
　　宫人在前提着灯，却照不亮深宫里重重叠叠的黑暗。这明明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夜里看来竟觉可怕。
　　我幽幽一叹，转念担忧起了宁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