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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苦饮红酒与江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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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家如今在南方如日中天,财势惊人,然而不论多么繁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掩盖不了一个日渐加剧的隐患--掌权者穆名宗还没老,两个不同母的儿子却都长大了。
 
 这年头只要不是从一个妈肚子里出来的,那都是假的。
 
 “哥哥”“弟弟”,只是在穆名宗的面前才有的称呼。
 
 而在更久远的时光里。
 
 饶是穆承南足够宽和有礼。
 
 饶是穆承尧足够在人前衣冠楚楚。
 
 在更多时候,在没有人的空间里,他们更多的是冷笑着相互讽刺,撕破脸皮的唇枪舌剑,乃至谩骂,不顾形象地撕打。
 
 穆承尧的家陈设简单,巴洛克风格的地板简洁干净,柚木和橡木的材质温和而有质感,客厅尽头的落地窗布帘被挽起,清晨的一束暖阳透进屋子里,让位于二十一层的公寓有种接地气的踏实感,除此之外,整洁得纤尘不染。
 
 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无论你走过了一段多混沌的路,回头看看,爱恨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有迹可循。
 
 “你知不知道,你的眉眼并不像那个女人。”穆承尧在说穆小沐。
 
 穆承尧说这句话时,小沐已经把目光从后视镜中移开,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从语气中也感受不到任何波澜。
 
 她思忖着,渴求知晓如何回答这位二十二岁少年的问题。
 
 如果将穆小沐比作一块玉,这块玉最初是粗陋的,在时光的打磨里,才会绽放出光华。而有人是天生的明珠,纵使尘埃满面,都遮不住其芳华,如顾晚雪,那个女子,她经得起鲜花盛开、狂风暴雨、乌发红颜、鬓发如霜、颠沛流离、憔悴不堪、星光璀璨。
 
 可是,在穆承尧心里,她们是不一样的,顾晚雪比不上她。
 
 这倒不是说她是什么惊世骇俗之物,不过只是他凛冬中愿拥毳衣炉火去看的阳春。
 
 他记得,她也不会不记得:她是个倔强到有些迂腐的孩子,不问也不再质疑,二话不说,拿了客厅里面那个铜盆就到院子里跪得笔直。
 
 冬夜里的风冰凉刺骨,霜打在窗外的万年青的叶子上,是淡淡的银白。
 
 她也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半个小时、十分钟,还是五分钟,只知道在拿着盆的手快要冻僵的时候,有另一双手过来拿走了她的盆。
 
 “我不觉得我有错。”
 
 那时他正拿着相机拍长廊里的灯,无意中方向一转,少女眼眶中的星光就这么映入镜头里。
 
 多么多么的不经意,可人生之滑稽,就在于所有相遇与分离,欢喜与哀愁,皆不过因一个“恰逢其时”。
 
 绰绰灯影下,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若是做错了,必然道歉,可若不是我的错,我也绝不会承认,因为逃避比欺骗更令人后悔,污蔑比犯错更令人不齿。”
 
 穆父脸色不忍:“孩子,起来吧。”
 
 那年春节,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她抛出的话,许下的承诺从来都是认真的。
 
 存不得半点假。
 
 “这世上,承诺那么重,你觉得你一个女孩子能行?”
 
 搁下手里的数学习题册,看着这小妮子走火入魔般的样子,一向跟这个妹妹有些话少的穆承尧双手轻轻地敲着沙发左侧的扶手,是又好气又好笑。
 
 而她,只是笑眯眯地转过头看着他,然后回敬:“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这是她进入穆家以来,极少的一次叫他哥哥。
 
 少女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着,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小虎牙关不住露在了外面,酒窝很甜。
 
 穆承尧被她的一句话噎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处使劲儿。
 
 最后,他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么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江南烟雨初歇,北国万里雪飘。
 
 这一年的他还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后,眼前的这个姑娘曾无数次问过他这个问题,而无论境况如何都始终是这副表情。
 
 那样漂亮又柔软,热情洋溢,招人喜欢,像晒够了阳光的棉花,温暖又松软。但是在原则上,小心翼翼固执倔强,不肯轻易回头,像带刺的玫瑰。
 
 穆承尧走得不快,但步子很稳。衬衣被海平面带水汽的夜风吹得有些湿气,显然,他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沉默一分钟后,穆承尧先于她开口:“很抱歉。”
 
 “啊?”小沐不知他为何意。
 
 “很抱歉对你说这么刻薄的话。”穆承尧将车停在一幢别墅门口,走下车为我拉开车门:“无论如何,欢迎回家。”
 
 “回家”这个词真新鲜,小沐微笑算是回应。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真是有趣,至亲则有恃无恐,至疏则无恃无恐。唯独处于其间的人,找不准自己的定位,才显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对于这个大哥,她是心存芥蒂,却也感激不尽。
 
 对小沐来说,穆承尧亦兄亦友,他教她如何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立足,告诫她“只有你无可取代的时候,你才不会成为别人棋盘上的牺牲品,否则,你只能成为别人手里任意宰割的羊,羊从来都只能顺从听话,没有反抗的机会的,你要变成狼,才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教她怎么与那些难缠的表面朋友周旋,“朋友是什么,你得意他想顺藤摸瓜,你失意他想落井下石,你一蹶不振他想背后插刀,你高楼万丈他想一步登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里,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
 
 他教她在阴谋诡计里冷漠无情,“这个世界,为别人悲伤和快乐都已经是太过奢侈的事情。我们的感情早在金钱和权利的驱使下妖魔化,伪装得不伦不类。”
 
 但是他亦教她如何在大是大非面前抉择,“你还年轻,看不到正义的背后,是血流成河,看不到荣耀的前面,是刀山火海。”
 
 他亦教她如何和命运抗衡,  “在背后操纵着一切的就是攀附每个人心头那根深叶茂的东西,叫做命。但从来都是人定胜天,不到最后未定输赢。”
 
 他教她如何暗蓄力量悄然成事,“才大不可气粗,居高不可自傲。胸有方心,身无媚骨。不因说话而杀身,勿为积财而丧命。心正则神明鉴,耐苦则安乐多。”
 
 他把她从一根小树苗,养成了风雨不倒的参天大树,所以,她不想有一天跟穆承尧站在天平的两端。
 
 穆承尧看了一眼穆小沐,起身走到阳台,黑沉沉的天空里,树叶肆无忌惮的飘落,一如他们的命运,浮浮沉沉,好似连他们自己都不能做主,以后的路犹如万丈迷津遥更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大概与这座城市相比,他们都太渺小,儿女情长也好,无情无义也罢,芸芸众生,谁不是在这座名利物欲横流的城市里蝇营狗苟。
 
 那些年过得太匆忙,所有人和物都像坐在火车里看到的风景,匆匆而过,惊鸿一瞥,善恶都在一念之间,忘记要停下来想想对与错。
 
 CBD(中央商业区)是一个城市、一个区域的经济发展中枢,AK新上任的执行官拟定计划,欲收购下三分之二的中央商业区,从首席财务总监到最高运营,悉数听命于他。
 
 在海市大厦的最高楼,穆承尧正在谈判桌上与人交锋。对方仗着资历深、年纪大,咄咄相逼,在收购议案中不肯退让,甚至放言收购商业区就是一个错误,必定血本无归。
 
 穆承尧垂着眼,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指尖的钢笔。直到那人分析完失败的局面,得意扬扬地停止发言时,穆承尧猛地收住了手,笔尖以锋利之势转停在桌面上。
 
 “签署对赌协议,输了,就让出各自的股权。” 他从谈判桌边站起身,锋芒毕露。一时没有人敢接话。
 
 几年前,从华尔街到瑞士联邦,他就是以赌的形式,让资金不断翻倍、沉落在他手里,现在,他亦是以赌的形式参与这个局势。
 
 涉及如此巨额的资本,他也姿态慵懒得像是在参与一场游戏,漫不经心,却又处处狠厉。
 
 双方签下对赌协议,输了,就要按照利润指标的达成情况,对目标公司的管理层予以股权调整。谁都不知道穆承尧哪里来的资本与底气,最后不仅赢了,还赢得漂亮。
 
 资本市场一片哗然,AK的地位在投资界从此无可撼动。AK的资金回报率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各大公司高层人员将重新洗牌。
 
 穆小沐得知具体消息时是在家里,论文与考试都已经结束了,穆父与她提起时只评论了一句:“如果收购失败,AK得承受崩盘的惨痛打击,最轻也是资本沉没。”
 
 但是穆承尧赢了,AK一下子变成了穆氏集团最大的子公司。
 
 他刚刚进公司掌权就收获了人心,否则此次收购案根本不可能实施。所有营销、投资、运营的策略,他熟烂于心,甚至精通在每个过程中的人心变化,才能一击致命。
 
 穆父从商多年,对很多事看得通透。
 
 无人否认穆承尧今后可能会拥有更可怕的成就,前些年的克己,如今换来的是整个海市资本市场的洗牌。
 
 后生可畏。
 
 上帝给予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等值交换的,而他的成功同样是血淋淋的,不及体肤,却伤心肺。
 
 这场胜利的背后,是曾经美好的破裂。
 
 穆小沐始终记得十七岁那年的那个清晨。
 
 她深陷所谓的豪门亲情和各种丑陋交易的漩涡和痛苦之中。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讨厌一个人,也不会有人因为一个女孩儿长得漂亮、家境优渥就孤立她,相反,漂亮和富有,只会为她的个人魅力加分。
 
 可在年少无知的岁月里,总会有些嫉妒莫名其妙,有些恨意凭空而生,仅仅是她,赵一曼所拥有的一切,一定是最好的。
 
 赵一曼看似温婉可人,其实冷淡疏离,与周围人群隔着一层安全的距离,很少大笑,通常笑意达不到眼睛,而眼睛在笑的时候偏偏嘴角又不弯翘。
 
 是谁说名门望族是一个恩怨江湖,其实分明是一团面筋糨糊。本是一堆堆芝麻小事,偏偏有人添柴有人灌水,最终熬成芝麻糊。
 
 那年,穆小沐和赵一曼不打不相识,结上了宿仇。
 
 赵一曼何许人也?不过江城首富之女,贵圈顶级名媛,恰到好处的聪明,名不虚传的漂亮,那眉微挑得恰到好处,那睫卷长得恰到好处,那鼻尖挺翘得恰到好处那唇饱满得恰到好处。
 
 圈中不乏纨绔子弟,但她赵一曼从小到大就带着野心与傲气。
 
 毕竟,生的非凡,又怎甘平庸。
 
 很多人都说,她生而富贵、敏而好学,上天何其眷顾她。当豆蔻之年的她袅袅婷婷地走在路上,向她投射来的目光里,该有多少艳羡与嫉妒啊。这样一个人,她的未来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想必定是一辈子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郁郁青青总是春。
 
 赵一曼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出生便是许多人的终点,可这都是父母给的。
 
 父母能给她最好的条件,她当然每件事也都要做到最好,变成一个最好的赵一曼,才配得上这一切。
 
 从小到大,还没有她做不好的事情能拿冠军,她就绝不会去拿亚军季军。
 
 她有家世有好条件有天赋,也有后天的努力和勤恳,想要第一,想要冠军每每都是唾手可得,如愿以偿地收入囊中。
 
 因她家境使然,她性格直率,新生军训,会指着梨花带雨满脸泪痕的冯青青说:“难道因为她会哭,会掉眼泪,就可以逃避惩罚吗?”
 
 冯青青哭得更加大声,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真真是委屈极了,实在让人不忍心施加任何惩罚。
 
 “我不服!”赵一曼看着教官,一双幽黑的杏眼泛着无比坚毅之色。
 
 有的女孩生来会撒娇会粘人,也会抹眼泪,有的女孩安安静静,受了委屈自己咽下,不哭不闹,亦无人问津。
 
 人啊,都是偏向同情弱者。
 
 冯青青看着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我见犹怜的哭诉道,“赵一曼,你这是仗势欺人。”
 
 赵一曼扫她一眼,唇角勾起若有若无一抹笑意,调子微扬:“欺你,我需要仗势?”
 
 此言一出,冯青青整个人脸色胀得通红不已。
 
 明明白白的鄙夷和不屑,带着某种清高自傲。
 
 而这种自傲并非一般人故作姿态,而是经年累月里的优秀与卓越,养出来一份从容气魄。
 
 这样骄傲的,如同明珠一样的,才是她赵一曼。
 
 她有资本,在年少时代沽名钓誉,对偏好的事物横加赞赏,能矫揉做作的陈述自己的价值观,对正义拥护,对俗气叫好,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父母给的。
 
 但老话说的好,一物降一物。
 
 这赵大小姐就栽到了穆大少爷手下。
 
 赵一曼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特定磁场的。爱情就像画家创作的灵感,不是熬出来的,而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春雷炸响,万象更新。
 
 初次见面,只是一次简单的商务会议,明明这里有这么多人,可不知道为什么,赵一曼第一眼就锁住了穆承尧。
 
 或许,是他相貌出众,也或许,是他气质卓然。
 
 一身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套的普普通通的黑西装,被他穿出了浑然不同的味道。
 
 她的眼睛顷刻间化身透视眼,一眼就能看出他宽肩窄腰的身材。
 
 再后来。他成了她的神庙,她的信仰。因为他远比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更让她上瘾。
 
 就连她那不轻易夸人的哥哥都一连蹦出了好几个“年轻有为”“前途光明”“才华横溢”“是个角色”这样的词语来。
 
 她高调做事,喜欢一个人也是光明磊落,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的婚姻是靠着谎言维持的。骄傲如她,炽烈如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骗局,婚姻被明码标价,这一切该喜或悲。
 
 从知道真相那天起,俩人便貌合神离,于是为了报复穆承尧,赵一曼故意挑拨离间,从中作梗,逼得穆承尧亲手赶走了穆小沐,她若不好,亦不想他安好。
 
 那天大雪纷飞,赵一曼远远看着穆承尧,看着这一场她导演的大作。
 
 穆小沐倒在雪地里,仰头看到打着黑色雨伞突然出现的穆承尧。
 
 那是穆小沐十几年人生中唯一一次庆幸自己身在那样的大家族,因为那个她的哥哥,来到了她的身边,哪怕她看懂了他眼中的漫不经心和敷衍。
 
 只是现在他毫不犹豫地为了另一个人把她拽倒在大雪里,戳破了所有利益关系下的脆弱和丑恶。
 
 “要么去给赵一曼道歉,要么你离开这个家”。
 
 这就是她的大哥给他的选择,他逼她离开这里。
 
 当时小沐离开时,只觉得悲凉。 “很多人说是失去和离别,而我觉得最痛苦的,是你本来就因为这些原因站在了绝望边缘,最后却还被曾经最信任的人踩进泥土里。”
 
 所以,从十七岁因为家族利益被迫离开穆家,到二十二岁因为金钱名利回来,这原本风华正茂明媚张扬的五年,变得黯然失色。
 
 “你刚回家就有这份心意,低调行事我完全理解。你说做个有钱人真是不容易,本来是一件好事,为了避免他人的议论与诽谤,捐款都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去。捐少了有人说你不够大方,捐多了有人说你特意摆阔。捐是错,不捐更是错。”
 
 穆承尧是衣冠楚楚的人,即使来到这里捐款,那也西装革履的像个天上掉下的人物。头发纹丝不乱,就连那长长的睫毛,也浓密的很有条理。
 
 可惜她无法告诉他,她是连独善其身都要奋力一搏的人,那种福泽苍生的仁慈不是她与生俱来的特权。
 
 她问穆承尧: “如果我不像顾晚雪呢?” 穆小沐刚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就后悔了。
 
 穆小沐以为他生气了,心揪了起来。然而穆承尧说:“在地下拍卖场,我以为你像她,后来我倒觉得是她像你。”
 
 穆小沐愣了一下。语言的魅力之一是,语序不同,表意也就不同。谁像谁,是很有讲究的,谁先来先到,也是很重要的。
 
 他去过地下拍卖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所有危险与暴力都被粉饰在纸醉金迷下,很多正当的、不正当的手段他都用过。
 
 那场地下拍卖会,隐私度极高,黄金直接作为货币,权色交易被摆上台面。如果不是穆承尧认识的人刚好是当年那场拍卖会的负责人,他也查不到这里来。而穆承尧只是避重就轻地说:“小沐,我只是替你感觉不值。”
 
 过了很久,穆小沐才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因为热爱,无所谓走下去时有多艰辛。”
 
 她喜欢洛寒,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真诚,热烈。
 
 她说:“我喜欢一个人,即使知道和他可能不会有好的结局,但我也要走下去。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把所有时间和精力放在事业上。”
 
 所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即使遇到崎岖坎坷,她也还是要走下去的。
 
 如果真的得不到最爱,那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对于穆小沐来说,唯一勇敢过的一次,是争取了这场婚姻。
 
 她长在穆家这样的家庭,再过几年,不出意外会被安排跟其他门当户对的人相亲。
 
 既然如此,何不自己争取一次。赌一把。
 
 赌洛寒会不会答应。哪怕他并不喜欢她,可至少,她终于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他面前。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这句歌词穆小沐记了很多年,醒后要归去,可何处是吾乡。
 
 她想要的婚姻很简单,无非就是和相爱的人住在一起,过着平平淡淡却充满温馨的小日子。
 
 她无数次幻想为家人做一桌子饭菜的情景,宁静而温暖。甚至她也曾期待自己为丈夫整理西装、打领带的场面,两人相视一笑,温情和默契尽在不言中。然后,他出去工作,临走的时候会在门口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俏皮地叫她不要太过想他。
 
 窗台上摆放着精致典雅的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花朵,花瓣上还能看到滚圆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洒进一片暖洋洋的慵懒,她穿着简洁舒适的家居服,在那一片温暖惬意中舒展着四肢,尽情地伸个懒腰,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等到吃过晚饭,两个人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球赛,或者,她靠在他的身上,对着电视剧里的痴情男女感慨万千,他就一脸醋意地捏捏她的腰肢,让她把注意力分给他一点儿。
 
 她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有着层出不穷的花样和点子,总会让单调的生活充满惊喜。
 
 可是,现在她不幸福,也不安稳,因为这偷来的身份,因为这偷来的婚姻她不想要。
 
 是否后悔,她没有答案,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曾经问过宁溪:“如果他从未爱过你,只把你当成朋友,你会怎么做?”
 
 宁溪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洒脱地放手了,感情这种事,勉强不了。喜欢过、勇敢过、争取过,我对得起自己,就够了。这世上又不只有他一个男人,我干吗非在他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穆小沐觉得自己要是有她这份洒脱就好了:“宁溪,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不洒脱了。他娶了我,我又得寸进尺地想让他爱我,只爱我一个人。”
 
 “这就是人性啊。”宁溪感叹着,“可能以后他爱上了你,你又会嫌他爱得不够深、不够浓烈……”
 
 “你不是自私,你付出得太多,爱得太深,执念太深……既然你们已经结婚了,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感情也可以慢慢培养,只要他心里没有别的女人,他早晚会接受你的。”
 
 “如果他有呢?”穆小沐又想起顾晚雪,“如果他有一个深爱的女人,因为我……不得不分开。”
 
 宁溪思考许久,没有回答,最后翻了个身:“你别胡思乱想了。”
 
 可是墨菲定律,不就是越不想发生的事,越会发生嘛。
 
 如今,顾晚雪看着台上的两位,洛寒和穆小沐,看着他们肆意的拥吻,可能对她而言,这是另一种成全。
 
 一笔一画,执过她手的少年,一言一笑,动过她心的容颜。白色的纸,黑色的字,如同缔结盟约的誓言……只是最后,负了流年。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血性方刚的少年,也不会像年少一样需要用武力用拳头去保护一个人。
 
 如今他平步青云,扶摇而上,凌驾与白云之巔,只消他一句话,一个表情,对方便会府首称臣,割地退让。但躲在他怀里被他保护的那个人,却不再是她,再也不会是她。
 
 这世上有一种寒冷,顾晚雪相信自己一定会永生难忘,那种寒冷,叫作华盛顿的冬天。
 
 她匆匆离开华盛顿的那一天,大雪下得正凶,像要把所有的人流车流都埋掉。
 
 航站楼外大片大片积白,让她想起了那年冬天,在一望无际的滑雪场里,许和风明眸皓齿,一身漆黑的滑雪服,俯下身在冰天雪地里给了她唯一一个白色的吻。
 
 对于普通的男孩来说,吻,大概只是一种激动的情绪,只有她懂得,简简单单一个吻对于怪人如洛寒,意味着一份多么沉重的勇气。
 
 晕血的人,一辈子都不敢见血。
 
 恐高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站在高处。
 
 而曾以为自己到死都不可能接吻的洛寒,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里深深吻住了她。
 
 她当时只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朝自己袭来,像山顶暴雪般气势汹汹,躲也躲不过去。他的鼻梁硌着她的睫毛,痒痒的,让她的双眼热热地泛着红……
 
 但终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分手那天,她把画塞给他,立即转身,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她甩掉,再度被攥住,就这么反反复复。
 
 最后,他看着晚雪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了。”
 
 那笑容仿佛一道流火,摧枯拉朽地把她的整片内心烧灼,余火仍热烈地拂过她的脑海,最终化为漫天灰烬,把她的世界零落成遮天蔽日的黑。
 
 总觉得,好像错过了此生难遇的良辰美景。
 
 是啊,纵使时光手下留情,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十八岁的顾晚雪在心底刻下一个名字,尔后制造无数场偶遇,或嚣张跋扈,或无理取闹,只为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她的爱情,却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
 
 小沐看着晚雪,她的脸白皙精致,脸上化着细致的妆容,红唇丰润饱满,桃花眼勾勒出长长的眼线,眯着眼看人时美得耀眼灼目,浑身有一股莫名的强大气场。
 
 她和她不是一样的,她那么美,那么张扬,像一团热烈的火。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更多是另一个词,成熟。
 
 就是在岁月历练里积淀下来的风霜,叫她身上有种叫人无法移开眼的独特气质。
 
 像是一朵在风雨里经过无数风吹雨打的花,成熟,老练,有着尘世中所有浮华的厚重。清冷,魅惑,像是一株开在黄泉路上的往生花。那种美,是带了张狂和暗黑的美,侵略性十足。如同那夏夜,高高的星光,洒下的漫天的冷寂。
 
 这是一个内心非常坚忍的女人,喜欢把自己封藏起来,如同那月宫里的嫦娥,抱兔取暖。你纵然夜夜仰望,也只得一清冷的背影。
 
 这个女人,如她的名字一般,清清的、淡淡的,纵然隔得远些,但却不讨厌。
 
 除了少数极有城府的,大多数人只要一颦一笑,眉目间就能被人窥出个大概性格。
 
 这样盛大的仪式,她站在灯光下,他站在人群中,隔着攒攒人头,目光眷恋落在那深邃的棱角,岁月将它勾勒得越来越清晰,可她却再也触碰不到了。
 
 晚雪必须承认,她羡慕小沐,甚至嫉恨。恨不知所起,深入骨髓,是最冷的,我恨你抢先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恨当初我如此不屑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
 
 “晚雪你疯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洛寒对你的心?你打算就这么听之任之地随波逐流一辈子?”接连几个疑问句对何晚雪进行疲劳轰炸。
 
 甘心的吗?当然不甘心。洛寒爱了她有多久,她就爱了他多少年。只是自己怎么再有这个资格,力气,去爱去抢去疯狂一场?
 
 “人总有一死,最怕的是死不得其所。而且你目前的状态费尔医生已经电联我,比他预想中的好。”  晚雪终于有些动摇。
 
 “真的,可以?”
 
 “当然可以。”
 
 遥望着自己曾日思夜想的脸,洛寒有些不敢认。像自己对小沐所说,他预想过很多场景,她哭着回来求他,找他,给他打电话承认自己一时糊涂,却从来没有想过是现在这样平静。
 
 顾晚雪一步一步踱到洛寒眼前,像经历了一场岁月的洗礼,像两人没有空白了6年的时光,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
 
 “洛寒,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再来搅乱我的人生吗?现在的我过得很好,很满足。
 
 有了想爱的人,有了想要抓住的幸福,有了面对过去的勇气,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将你忘记。
 
 可那又怎么样,你给过的耻辱,发生的一切,叫我怎么能忘记。
 
 我们之间隔了这样大片的时光,再也回不去的,残酷的时光。
 
 洛寒无言,很努力才装出一脸淡漠的样子,抽出手。
 
 “顾小姐,好久不见。”
 
 没有共同经历的人不会明白,视线中他皱紧的眉心,与磅礴涌过指缝的她的泪水,之间有什么联系。
 
 最美的音节绽放在夜色里,让听闻者内心无不轻微颤瑟,唤醒了所有关于温暖的过去。
 
 “洛寒。”
 
 顾晚雪仿佛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洛寒转身的瞬间,盯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是这样固执。”
 
 洛寒受不了她用如此熟稔的口吻来揣测自己,这只会令他想起不堪回首的曾经。
 
 于是转头欲驳,却看见眼前人缓缓地瘫倒下去,洛寒急忙上前接住顾晚雪滑落的身体,才发现她一脸苍白。
 
 接到Ada的电话赶去医院,洛子轩便看见了坐在急救室门外的洛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前询问“有没有事?”
 
 洛寒听见来人的声音,抬起头,只问“怎么不告诉我?”洛子轩本来抄着的手搭上了洛寒的肩。
 
 “是晚雪的意思。”
 
 “这才是她当初离开我的原因?”  洛子轩不否认,只说“瞒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你。”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一切戛然而止。
 
 顾晚雪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洛寒,她害怕是一场梦,毕竟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梦境总是重复着上演。试探着伸出手,终于真实地被人握住,反而更恍若一梦。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洛寒去扶,却被要求,“你抱抱我,好不好?”  只犹豫了一刻,他张开了手拥住她。
 
 顾晚雪几乎要落泪,她就在他怀抱,曾经属于她的,朝思暮想的怀抱里。她多想从此以后,这怀抱也属于她,只属于她。
 
 任一个人再清高,贪念却往往不能被斩断。纯洁如小沐,在洛寒给了她最初的温暖后,便奢想着,还可不可以多一些呢?再多一些吧,最好是全部。还附赠一个永远的期限。
 
 可是她忘了,鱼和熊掌怎么能兼得,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刚开始发现的时候,我又惊又怕。惊的是自己怎么会得这样的病,怕的是如果我这么走了,你该有多难过?于是求助子轩,演了那场戏。你知道吗,对你说出那些话的一刻,我才真正懂什么是肝胆俱裂。就像被人硬生生割下一块皮肤,却不能喊痛。”
 
 “我很感谢他。去美国的这些年,他也四处奔波为我操了许多心,找了许多有名的权威医生。动过3次手术,可几乎每次心脏都会产生排斥现象。回来之前一个月,才从医院回到家。是心脏界的元老费尔医生亲自操的刀,终于取得了较理想的效果。”
 
 “刚刚昏倒,你是不是被吓着了?我也被吓着了,我以为这幅破败的身体是不是这么没用,又产生异样。还好,只是手术后正常的心肺活动。”  最后她说。
 
 “洛寒,我知道,你还爱我。”  洛寒沉默,他几乎快要词穷了。听她这样絮絮叨叨的说,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抱着阮恩说起那段令他不愿回望的过去。他也是这样一直说,她就听着,没有一句话。
 
 手机铃声在宽阔的病房不停地晌。他知道是小沐,这是属于她的专用铃声。忘了她什么时候拿他的手机自作主张分了一个组:亲爱的老婆。来电也设成了属于她的铃声。
 
 我要爱就直奔你方向,我有梦想抱你个满怀,无论路上充满多少荆棘和障碍,我都不怕。
 
 可是顾晚雪最后的陈句,仿佛给了洛寒一闷棒,打得他手足无措。
 
 真可悲,他竟然找不到理由去反驳。
 
 所以挂断,关机,拔出电池。
 
 已经过了12点,洛寒没有回来没有通知,电话打不通。小沐一夜未眠,想着顾渊说的那一句。
 
 “晚雪回来了。”  眼睁睁看着天,黑了又亮。
 
 洛寒是在第二天晚上10点过回来的,满眼疲惫。一向喜爱干净的他却忘了刮胡渣。
 
 很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小沐却醒了,或者根本没有睡过。
 
 依然是同样的动作,洗澡,上床睡觉,仿佛一切都没改变。可是小沐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疏离的洛寒,又回来了。
 
 不对她说话,不拥抱她,在同一张床上,却隔着最远的距离。
 
 两人面朝天花板,小沐躺在洛寒身体右边,她伸出左手小指去辗转勾住他的无名指尖,却被不着痕迹地回避掉,她移过去再勾,同样的结果。
 
 终于不再有任何动作,死心,闭眼,有水珠无声无息的滑落。
 
 我以为这世间风雨再大,也阻挡不了我爱你的决心。
 
 我想做那棵永远不离开你的,强壮得不像样的大树。
 
 可是心爱的,你却从来没有给我扎根土壤的机会。
 
 原来有心无力,才最悲哀。
 
 最近,洛寒眉梢弯着,握住小沐的手说,来,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洛寒的复式公寓,楼下有一个专门的房间被他空出来。
 
 小沐从没踏进过那个房间。也知道那是属于洛寒最为隐蔽的空间,他心尖上的东西。
 
 他的手从她眼睛上移开的时候温曈只觉得一阵恍惚。柔和的橘色灯光下,立式衣架上赫然是一件女式裹胸式的小礼服。
 
 淡淡的黄色透着白,从右肩倾斜而下的朵朵向日葵旋转到及膝的左侧裙摆,小公主式的晚宴小礼服。看上去虽是极为简单的款式,只有走近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礼服上十朵向日葵,全是由颜色特殊的棉麻手工缝制而成,一针一线,耗费的不止是时间和精力。小沐虽然不懂服装,但也知道在这样高档的小礼服上极少会有人用上棉麻。
 
 刚才看到的第一眼小沐便有些喜欢这件可爱又不失气质的小礼服。
 
 她想去摸摸它,手伸到一半又蓦然止住。想了想,终究还是颓然放下。
 
 洛寒的笑容顿时凝结,问她,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欢。小沐点点头,朝他微笑,等完工了我试穿给你看。
 
 洛寒这才释怀,叹着气拍她的额头,我还以为不合你的心意,一眼就看出还不是成品,有潜力哦。
 
 小沐又问,它有名字吗?
 
 有。就叫向日葵。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这件礼服的亮点便是在这些向日葵上,一针一线全都是亲手缝制,不知花费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其中用心可见多重。
 
 小沐知道,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而专一的爱,它代表着勇敢和希望。
 
 心一阵刺痛。犹如光脚走过荆棘的泥泞,疼到了骨子里去。
 
 不管这件被他取名为向日葵的礼服真正主人是谁,至少那个人,被他赋予了向日葵的意义。
 
 但无论是谁,小沐清楚而冷静的明了,那个人绝不会是自己。
 
 顾晚雪……
 
 想起这个名字的瞬间,洛寒的眼眸突然蒙上了一层雾,酸涩异常。旧时的记忆,豁开了巨大的罅隙,仿佛要将她狠狠吞噬掉一般。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忘记,要忘记,一定要忘记!忘记她曾经给予的美好和心动,忘记她离开自己时的决绝和残忍。
 
 可是,依然不过是一个名字的浮现,自己的心便天塌地陷。
 
 原来,心是这么不由己的。
 
 爱情的悲哀就在于,它永远难以对等。一个人随意勾勾手指的力量,就足以让另一个交付一辈子的爱和期望。
 
 “晚雪明天出院,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所以会暂时住在家里,你没意见吧?”
 
 笑话,她敢有意见么?这分明就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那么洛寒,你把我置于何地呢。
 
 小沐半天终于才消化了他的意思,眼神四处犹疑,最后才一下一下缓慢地点头。
 
 “我没意见。”
 
 洛寒闻言稍微放松了下来,她说没意见,那就是真的没问题吧。
 
 他明明就清楚其实有问题。哪一个女人能大方到将自己老公曾经深爱的人接到家里,让他们有机会朝夕相处呢?他只是不想去深思,这意味着选择,他怯步了。
 
 本来顾晚雪是坚持到洛子轩的公寓,顾渊却美国总公司的事临时飞了回去。洛寒怕她又发生什么意外不能及时抢救,才要求她到家里住,起码有更多的机会照顾。
 
 小沐与晚雪正面相对的时候,两人依然忍不住惊诧。小沐想了很久,才想出四个字总结,气质有加。
 
 她率先回过神,帮着顾晚雪拿行李,收拾房间,全程表现得体。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淌血。
 
 顾晚雪的房间就在洛寒与穆小沐卧室的隔壁,晚上三人在家吃了气氛怪异的一餐。顾晚雪要求帮小沐刷碗,小沐欲拒绝,洛寒却率先开了口。
 
 “不用了,你目前的身体最好不要碰冷水。”晚雪注意到小沐突然惨白的脸,其实很过意不去,毕竟自己算是突然插足的第三者,但内心却依然忍不住为洛寒的袒护而高兴,她对小沐,有千千万万句抱歉。
 
 最后顾晚雪在洛寒的要求下回了房间休息,小沐也觉得心累,早早就洗漱完倒下床休息。
 
 洛寒已经几天没有管公司的事,上床拿起陆成传过来的资料仔细研究,时针指向1点,刚准备躺下睡觉,顾晚雪的房间却穿来一声闷晌。
 
 洛寒被子一掀,急急忙忙下床跑过去。小沐本来一直就没入睡,洛寒的举动简直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是顾晚雪半夜想喝水,却不小心打破了玻璃杯。洛寒松了一口气,安慰了几句又回到卧室。踏上床,却发现小沐朝着天花板睁开的眼睛,他动作顿了顿,才不发一语地关灯,躺下。
 
 洛寒站在华盛顿纪念碑的顶楼,对着整个夜空品手里的红酒。他故意选择在这时候离开,洛寒必定不能抛下顾晚雪一人。
 
 “再痛的伤口总会有结痂的时刻。小沐,原谅我。”
 
 “又是深夜,洛寒被一阵轻巧的动静惊醒,他越来越浅眠,深怕一个不注意顾晚雪会发生什么意外。起身开灯,才发现是小沐上卫生间,关门开门的声音。小沐看了眼洛寒,随即躺回原位,这次是她故意隔了点距离。终于无法再伪装下去,声音颤抖。
 
 “我搬出去吧。”
 
 “这么多年你爱她,她爱你。”
 
 “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有多美丽。”  洛寒闻言,胸口突然一紧。他以为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以为他能成熟,从此就自由,却在听见小沐的话后闪过满心的慌乱。
 
 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抱住她,声音低沉。
 
 “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不是要你走。” 那时的她不害怕犯错,只一心相信天空如此辽阔,总有一天自己能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那时的她也很清楚的感觉到,他对自己并不是无动于衷。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认清自己的心。
 
 于是她终于主动地朝洛寒怀里靠了靠。
 
 既然你要我留下,我便留下。
 
 我知道你此刻意乱如麻,虽然很煎熬。可是没关系,时间麻,我有的是。
 
 小沐很了解自己,就像她自己曾对洛寒说的那样,她最大的优点便是“决心”。只要他朝她跨出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她也不会灰心。
 
 反正爱情里头,谁缴械投降谁先放手,就全盘皆输。
 
 穆小沐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所以她暂时打算先回避几天。
 
 老人开这间店只是用来消磨时光的,并不是以此来维持生计的。
 
 他年轻时候赚下的钱已足够让他安安稳稳的花完这一生了。
 
 小沐不经意的问及老人的婚姻,老人只是喝了口酒,轻轻的摇摇头。
 
 老人没有结过婚,但有过爱情,但凡没有婚姻的爱情大多是曲折的,经过了几十个年头的酝酿和回想,怎么可能用一张嘴在一个不是很长的夜里讲述明白呢,在讲述的过程中又要忍受着怎样的酸楚呢。
 
 小沐猜想着老人没有讲的原因。
 
 老人在风华正茂、锋芒毕露的时候携着他的爱情一起闯荡着,拥有自己喜爱的事业和甜美幸福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又随着爱情的消失戛然而止。
 
 老人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在心里积压太久了,不愿意在重新拿出来折腾了。
 
 老人回过头指着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摆设的一些手工的工艺制品说:“这些都是我这些年做的,并不比那些专业的工匠差多少。”
 
 小沐本来以为是老人的收藏,没想到都是老人自己制作的。
 
 “我每天晚上回来做段时间,完成道小工序,人老了,就没有那么多的睡眠了,有机会做件适合你的,送给你做礼物。”
 
 小沐有些激动,当时就说“等我结婚,会来看您的。”
 
 后来小沐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小沐在华盛顿的时候,刚租的公寓旁边,有一位老人,小沐叫她娟姨。
 
 小沐问娟姨,你在这儿等谁吗?我看你都等了十几天了。
 
 娟姨人很和善,打开她的保温壶,给小沐倒了一杯。
 
 小沐接过一看,原来是绿豆沙,尝了一口,满是淡淡的绿豆香味。
 
 小沐一边喝着绿豆沙,娟姨一边给她讲起了她的故事。
 
 第一句就让小沐有点吃惊。
 
 娟姨说,我不是等了十几天,我已经等了几十年了。
 
 四五十年前,娟姨才二十多岁,那时别人还叫她阿娟。
 
 当时,阿娟的父亲在郊外工作。一天,她带着做好的绿豆沙送给父亲,却在半路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画家。
 
 画家架着一个画架,看着一片油菜花,不停地涂涂抹抹。
 
 阿娟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这个时候,画家脚一软,直接晕倒在地。
 
 阿娟赶忙走近一看,原来在烈日之下曝晒太久,画家中暑了。
 
 阿娟把他拖到树荫下,扶着他的头,给他喂绿豆沙消暑。
 
 第一次,阿娟离一个男人这么近,她发现,原来男人的睫毛可以这么长,比自己的还要长。
 
 过了一会儿,画家终于缓过来,他说,这是他喝过最好喝的绿豆沙。
 
 为了表达感谢,画家表示要给阿娟画一幅画像。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画家每天都会带着画架画笔,阿娟每天都会带着绿豆沙,相约在油菜花地。
 
 也许是出于一种默契,这幅画的进度异常缓慢。
 
 两人更多的时间都拿来聊天,画家给阿娟讲他四处游历的见闻,阿娟给画家讲她从小到大的糗事。
 
 两人每天分手前,都会相约第二天再接着在这儿见面,继续画画。但有一天,画家说,明天不用在这儿见了,这幅画完成了。
 
 阿娟难掩失望。
 
 画家接着说,明天这幅画我会带去你家,作为给你提亲的礼物。
 
 阿娟一听,娇羞地点头。
 
 这晚,阿娟整夜未眠。
 
 第二天,阿娟提着画家爱喝的绿豆沙,在约定的巷子口等了他一天。
 
 画家没来。
 
 阿娟想,一定是因为下雨了,他才没来;
 
 一定是因为路上摔跤了,他才没来;
 
 一定是因为有事耽搁了,他才没来。
 
 他明天一定会来。
 
 所以之后的每一个明天,阿娟都拿着个小凳子,提着绿豆沙,继续等他。
 
 没想到一转眼,快五十年过去了,阿娟也变成了娟姨。
 
 小沐听了这个故事,很感动,当场跟娟姨表示,只要我有空,我就来陪你等,让你不无聊。
 
 娟姨笑了笑,说,没事,想着他就不无聊。
 
 小沐觉得心里暖暖的,没想到这么传奇的爱情故事,竟然就发生在身边。
 
 等晚上小沐跟娟姨分别,自己回家的时候,突然一个邻居大妈给叫住。
 
 大妈说,你是不是又听娟姨说她的爱情故事了?哎,你别信她的那些胡话。
 
 小沐很诧异,大妈接着说,我认识她好几十年了,这娟姨呀,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漂亮。二十多岁的时候,同年纪的姑娘都结婚当妈妈了,都没有一个男人看上她,更别说上门提亲了。
 
 后来,她的妹妹都出嫁了,碍于情面,她总撒谎说有这么个未婚夫,但几十年了,人影也没见着一个。
 
 这时,小沐才知道,周围的邻居早就把娟姨的等待当成一个笑话。
 
 后来,娟姨的妹妹要跟着子女一起移民去美国,想带着娟姨一起出国居住,也来劝她。
 
 但娟姨还是摇摇头,说,我跟他约好了,要在这儿等他回来。就算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我也不搬,万一他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不会来找你的!他根本就不存在!”娟姨的妹妹一气之下,脱口而出,“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娟姨反驳道,我没有……我没有,你是我妹妹,你还不相信我吗?娟姨的妹妹难过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撒谎,因为这些都是病呀。
 
 原来真相如此。
 
 那一年,战争爆发了。她们一家人往城郊逃难,慌乱之中,娟姨从山路上摔了下去,滚到山下,头撞到了石头,伤了脑子。醒来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跟大家说她有未婚夫,要等她未婚夫。
 
 本来妹妹也想劝劝她,告诉她真相,告诉她这只是她的臆想和幻觉。但是在战乱中她们失去了爹娘,她妹妹也早就嫁了人,而她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念想也好,便随她去了。
 
 但是没想到,这个幻觉五十年了还没醒。
 
 现在,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守着一片废墟,一个虚无的幻觉过完最后的人生。
 
 所以,她告诉了娟姨真相。娟姨失神一样地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她妹妹问她,你说你有这个未婚夫,你有什么证据吗?照片?书信?信物?你除了编造的回忆,还有什么?
 
 娟姨想了好久,但她确实拿不出一点证据,她最后无力地坐下,喃喃自语,是病,是幻觉…… 说着说着,娟姨突然泪流满面。
 
 这一刻,娟姨发现她等待了半辈子的,是病,是幻觉,而不是爱情。
 
 当天,娟姨就跟着妹妹搬走了。
 
 后来,小沐故地重游,无意之中却发现了一幅画,画中之人如此熟悉。这不是...老先生吗?
 
 因为陪伴她几十年的并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爱情。
 
 曾经有个人真心爱过她,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是因为她拿不出所谓的“爱情证据”,她输给了我们的“言之凿凿”。小沐红了眼睛,准备告诉老先生这一真相,正张口的时候,却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她没走,她还在这里,她还在等待。
 
 她怀疑过,然后,选择了相信。
 
 也许对有的人来说,爱情并不需要证据,因为思念不会说谎。
 
 娟姨走近了,发现了老先生。
 
 五十年后,两位老人终于见着了彼此。
 
 两人对视着,小沐能预想到,之后会是多么感动人心的拥抱和痛哭,因为这值得惊天动地,值得撕心裂肺。
 
 娟姨终于开口了。
 
 娟姨问,怎么来这么晚?
 
 老先生说,对不起,路上有事耽搁了。
 
 娟姨给老先生倒上一杯绿豆沙,说,这么热的天,快喝吧。
 
 老先生把油画递给娟姨,说,你看看,满意吗?
 
 两人没有哭,没有闹,平静得仿佛她只等了他,五分钟。
 
 两人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熟悉得仿佛他们昨天刚分开。
 
 如果爱情需要证据的话,或许,这就是。
 
 或许你的爱情需要蛛丝马迹,需要步步推理。
 
 但有些人的爱情,并不需要。
 
 爱就是爱,无法解释,也无法抗拒。
 
 对于娟姨,她甚至不在乎时间。
 
 当爱没有证据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在怀疑,她都选择坚定。
 
 即便她老了。
 
 “我不是在等爱情,我是在等你。”
 
 现在回到华盛顿,小沐就想起这对老人,想让老先生帮忙做对台灯。
 
 她登门拜访,兴奋地跟他比画着,说想做一对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灯。
 
 那对灯要好看,更要耐用,因为它们要陪伴她和她的爱人度过漫漫未来每一个夜晚。
 
 老先生听着她的描述,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开:“你真是很爱他呢。”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只好对着老先生傻笑。
 
 后来,她满心欢喜的拿回家,心满意足的看着这灯。
 
 洛寒问“你还真是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
 
 她反问 “不好吗?”
 
 他没说话,只是抱紧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