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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良辰美景怎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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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鼓起勇气走进包厢,发现只剩季以风。
 
 她面朝门,只能感受到他胸膛贴着自己后背传出的热度,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反而有些心慌。
 
 季以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低沉,冷嘲,和压抑。
 
 他笑了,“比起其他,我更喜欢像这样,在你自以为胜券在握时,将你狠狠从云端推下,而我就在高处看着你摔得粉身碎骨,那种感觉很舒服。”
 
 宁溪下唇在微不可闻地颤抖着。
 
 “季以风,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我等着你被人落井下石的那一天。”
 
 季以风从来不怕鬼,为什么要怕鬼?害你的是人。最可怕的是人心。如果你有慧眼,就能看见灯红酒绿下,满街有多少恶鬼横行。
 
 欢笑背后可能隐藏着粗糙、坚硬和冷漠的性情,但悲伤背后总是悲伤,痛苦不像享乐,他不戴面具。
 
 宁溪用博正威胁安然完全不起作用,她满不在乎:“他不会介意,他知道我来自‘不花痴就会死星球’。对了,宁溪,你在哪看到了季以风”
 
 宁溪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听得安然又大呼小叫:“哇,这可真是太巧了!我真没想到季以风原来也在这座城市。”
 
 确实很巧,宁溪咬着下唇想。这次的重逢,实在很偶然。
 
 很多的事情看似非常偶然,一切均在不经意间发生。起初或许只是云淡风清的一句话,只是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到最后,却可能会蝴蝶效应成场风暴,让生命进入一场狂风暴雨的历程。
 
 “多年不见,季以风现在什么样子呀当年我封他为一中的‘菜昂纳多’,前段时间看报纸,菜昂纳多都老了,还发了福,简直不能再入眼,帅哥人老珠黄比美人迟暮还要惨不忍睹。不过他老了,季以风可是长大了,一定由小帅哥长成了大帅哥吧”
 
 宁溪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大度要看对谁。” 对于季以风这个家伙,宁溪就是要这么小人、这么小器。以前他仗著家里有钱不可一世,现在他落魄了,她一定要落井下石,就要一棒子打翻他再踩上一万脚,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季家家境富裕,有钱能使鬼推磨,宁溪纵然恨季以风恨得牙痒痒,也奈何不了他。而如今.....或许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时候了。
 
 她曾经说过,如果季以风真的落魄了,她会让他的日子更难捱。现在她成功地做到了,但看到他这样痛苦,心里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感到解气与痛快。
 
 为什么呢?宁溪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眼前只是一再地晃动着夜色下季以风那张格外落寞寂寥的脸。
 
 她想起初遇那年,狂风夹带着雪花,席卷过大地,留下严寒和冰冻。天地间一片洁白,寂静又清冷。
 
 小小的身影靠在门边,玲珑娟秀的小脸上满是紧张,她死死仰头盯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女子,一双小手拼命地攥住女子的衣角。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她压抑自己的情绪,好久好久才怯生生地问道:“妈妈,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小女孩是那么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动了谁似的。
 
 那惶恐焦虑的神情,令人忍不住想为她做点什么。
 
 她的泪珠在眼眶里转呀转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轻轻地一眨,泪珠儿似如一串串的珍珠坠落下来。她还是努力挺直着瘦小的脊背,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坚强一些。
 
 那个冷漠的女子终于转过头来,却没有看小女孩一眼,她只是漠然地注视着窗外。
 
 半天,她说出一句话:“从此以后,你就在这里开始新生活吧。”
 
 “那就拜托了,我会定期汇款过来,请你们帮忙照顾她。”女子转向管家,轻声地拜托。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似乎有难言之隐。
 
 她不由自主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似乎想要得到一些力量。
 
 小女孩回过神来,心里隐约某个地方剧烈地抽痛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的妈妈,可是一对上妈妈那没有温度的眼睛,她的脸迅速黯淡了下来。那些尚未说出的请求,梗在喉咙里,酸酸胀胀的,心越发痛了起来。
 
 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不一小会儿,就落满了她的肩头,可是她好像无知无觉一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笑。
 
 房间的门开了。
 
 宁溪忍不住朝那边看过去,她很想大叫一声妈妈,可是声音却似乎被卡住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她移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想朝妈妈走去,积雪阻碍了她的脚步,她走得跌跌撞撞。
 
 女子裹紧了衣服,再也没有朝院子看一眼,大步离开了。雪下得越来越密,很快,女子转了个弯,背影彻底消失了。
 
 宁溪努力地朝前跑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从眼前消失,不由得红了眼眶。
 
 或者是感觉到妈妈不会再回来,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又极不甘心地往前爬了几步,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风在呼呼地刮着,像是在为宁溪而悲鸣;雪纷纷地落下,像是宁溪眼中那无尽的泪滴。
 
 一双温柔的手将宁溪扶了起来,帮她拍打身上的雪花和泥土。
 
 宁溪只是愣愣地任由摆布,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布偶。
 
 “我听说,每个天使在迎接幸福之前,都要经历一段漫长的等待;所以,你想和妈妈再团聚吗?如果想的话,一定要好好努力,耐心等待哦。”温柔的声音如同暖流,拂过宁溪冰冷的心田。
 
 “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很快就会和妈妈团聚吗?”宁溪紧紧抓住那双手,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对啊,要好好吃饭,要努力学习,有一天你妈妈会回来接你的。”那个温柔又肯定的声音抚慰了宁溪,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妈妈,你快回来,我等着你。”宁溪小小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而她回头,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男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一个少年老成的男孩子。
 
 忘记一个人可能需要很多年,记住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
 
 她离开了母亲,却遇到了他。
 
 他心里在此时纯净了下来,单单为了一个人能够度过一次劫难,同样纯净的还有悲伤,没人说出来,但它让每个人都孤单的像一座城堡,看一眼就能知道多么让人心疼啊。
 
 他知道,她的母亲便要离开,断不会回来,她就要沦为孤儿了,不不不,孤女。孤儿最酷了,可以放纵不羁不问世事,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可以激情闯荡不惧老死。
 
 有时你愿意埋藏心事,对自己的为难只字不言,是怕听的人感同身受,同样,你会袒露心事,也是因为听的人可以感同身受。
 
 他是季以风,裴夜煕骂他薄情寡义,宁溪说他渣。但人天性自私,人世间洪水滔天,他自顾冷眼旁观,独善其身这又有什么错。
 
 他从骨子里便淡漠薄凉到了极致,依他的性子,本不该和产生交集,更不该对她心生好感,若换了一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遇害,他也能目不斜视走过。
 
 他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选择宁溪,不过是因为,宁溪像极了季淑云。
 
 你没有经历过苦,就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会有多苦。你没有经历过恶,就永远不知道有些人的心能有多恶。
 
 七岁那年,看着在自己面前,极力解释外加拙劣掩饰的爸妈,季以风也想跟他们讲一个笑话。
 
 笑话是:论把季以风从天堂打入地狱分为几步?也需要三步。首先,给他一个美好家庭的幻象,让他被所有人羡慕嫉妒着,让他骄傲放纵到不可一世。然后,毫不留情地打碎它。最后……
 
 “以风,你坐下来,爸爸好好跟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不着急生气。”
 
 平常温柔顺从的季淑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怎么?你这是怪我吗?如果不是你在外面养小三,养私生子,我们会离婚吗?如果不是为了季以风,我早就忍不下去了!你这会儿还想怪我吗?呵,以风已经这么大了,我想他能够理解我的决定,倒是你,我就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了。”
 
 季以风看见曾经甜蜜的、美好的、幸福的、激烈的,以为会长久的,那些关于家庭的美好回忆,就像一个个完美的雕塑在眼前落地,轰然瓦解。
 
 那些飞散的记忆落下的尘埃,落在眼睛里,变成了眼泪。 “以风,你要知道,不管我跟你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俩有一点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我们都爱你啊……”
 
 可是他知道,一切都变了,朝着不幸的悲伤的更迷惘的远方驶去。
 
 父母之间的争吵越演越烈,最后终究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直到八岁那年,季淑云站在秋家的楼顶上,义无反顾跳了下来。
 
 他还记得那日天有些阴沉,云层很低,季淑云给他背好了书包,微笑着把他送上司机的车走到半路,他突然觉得心慌,便让司机马上回去。
 
 可是他没能走进多远——身后,传来一声震颤人心的巨响。
 
 “砰”的一声,就在身后不远处。
 
 那种一切都被摔碎,一切都不复完整的声音。像是骨骼、金属、空气一同被毁掉时发出的声音。
 
 再见时,她躺倒在冰冷的大雨里,干净的白裙染脏了,美丽的脸惨白如纸,清亮眼瞳失去光彩,像是珍珠变成了死鱼目。
 
 季以风扔下了手中的蛋挞,深深吸了口气,季淑云的死是她隐藏最深的伤疤,这么一回想,都禁不住胸口闷闷地痛。
 
 宁溪有一点是没说错的,他喜欢干净的人,不是长的干净,是要那种从灵魂散发出来的干净,纯洁的像一张白纸,美好的像梦那样的人。
 
 而宁溪,像她记忆里的母亲,柔弱、纯美,似乎是需要人捧在手心里好好保存的易碎品。可她又不像季淑云,她外表柔软,内里却意外的坚强,季淑云会因为一段失败的感情悍然赴死,留下才八岁的儿子身陷囹圄。宁溪不一样。
 
 她明明有着巨大的缺陷,深受欺凌歧视,心灵竟然纯粹如昔,比当今的很多健全人更纯净,更美好。
 
 她一眼便能看出来宁溪是多干净的人,对比之下,季以风觉得自己简直阴暗透顶,浑身都是黑的。那样的人,是稀世的珍宝,她碰都怕把她染脏了。
 
 身处黑暗久了,便会向往光明,可一旦接触到光,又会惧怕地捂住眼睛,唯恐刺伤了双眼。
 
 这么多年,他混迹酒吧夜场,浪荡成性。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喜欢酒,可谁能猜到,他其实爱吃糖,且嗜甜如命。他确实很喜欢吃甜食,越甜越好,但这点嗜好,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他从很小开始,就习惯了去隐藏自己,隐藏喜好、情绪、恶。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洒脱自由浪荡不羁,他认为,这样会让人觉得他无坚不摧,但在宁溪面前,他如此轻易便失了心防。
 
 母亲爱父亲,最后爱情破灭了,季临安背叛了她,她便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那样绝望凄惨地死去,被爱所支配的人,因为爱极,才患得患失,身不由己。
 
 季以风只看着,便觉得恐怖。把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交到另一个人手中,让他随意处置,或是搓圆捏扁,或是摔碎在地,全副身心都奉献给那个人,只求那点微乎其微的回报。
 
 努力去付出,以获得被爱感,季以风自认做不到。与其说他不相信爱情,不如说他不信人性。人心易变,这一刻爱你,下一刻也能不爱。
 
 可那段惊心动魄的台词,像晴天里的一个霹雳,猛然炸醒了他。他把那个人当亲人,当妹妹,当成生命中不可替代的角色 ,居然不知道,他的不抱希望、曲意逢迎、热情奔放,就是爱。
 
 可该知道。没有人会等你幡然醒悟、等你明辨是非、等你说服自己、等你爬出悬崖、等你缝好胸腔,这一分钟没珍惜,下一分钟就是不可逆的遗憾。没有人会同情你的后知后觉,你也别自我陶醉的以为自己是有多深情,其实你只不过就是在还自己的债而已。
 
 他当时脑海里浮现的,只是终身难忘的那句“我以为你不来了”。
 
 高中舞会,她本没有什么兴趣,可是那天她给季以风打电话说了这件事,他随口说想看看她跳舞。
 
 因为他的这句话,宁溪几乎是投入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她从小就学过芭蕾,身体柔韧性十分好,那天她跳的舞是自己自编自导的,她想呈现一个完美的自己在他面前。
 
 九月份的天气,夜晚开始带着凉意随愿穿着薄纱的衣服,冷的瑟瑟发抖,却只能咬牙坚持着,后来她的节目表演完毕后,下了舞台都没见到季以风。
 
 而等到季以风赶过来时,晚会都快要结束了,季以风原本以为以宁溪的性子,大概会闹的天翻地覆,谁知道她看到他时,只是委委屈屈的对他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
 
 他只是说 “是的,我害怕我精心所维护的,终会被我自己毁掉,我害怕我会让所有人都对我失望。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从骨血里,计较利益,衡量得失的人,而这样的人,不配拥有一个那么好的女人”。
 
 季以风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坏人。正如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他眸中阴冷,内心黑暗,所有的自负都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内心的软弱,所有的振振有词都因为心中满是怀疑。假装无情,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深情。他小心翼翼的,不轻易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展现给别人看,连笑容都要掩藏,藏在清淡疏离的面容下,怕别人窥见他的内心深处。
 
 他并不是性子冷,只是不轻易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用冰冷筑起一座孤城把自己封闭起来,与外界隔离。这城墙看似牢固,但其实脆弱不堪,只要用对了方法,一推就倒。
 
 宁溪并不是把这座城墙推倒,她只是走了进去,然后又带他走出来,看了看外面的世界。
 
 不是每个人的存活都有意义,他在遇见宁溪之前都是那么的形单影只,深陷命运的泥潭抱着必死的打算图谋一场最阴险的复仇。
 
 早已做好报应来临的准备,却有人让他有了牵挂。至少在她面前肆意开怀大笑的,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藏着笑容。
 
 季以风开车到逼仄的巷口,周围树木葱郁,衬得月色阴晦,阴暗浓厚如渊。
 
 他黑瞳深邃,靠在路灯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了抖从里面抽出一根咬在嘴里,没点,只是轻轻含着。
 
 他一点没醉,甚至很清醒,可他脑子乱,心更乱,宁溪不是神明,是沾了烟火气坠落的妖,一遍遍地引他走向沉沦,可惜时间太短,没等他彻底迷失,又将他推回了现实。
 
 他处在一种喜欢但不敢喜欢的状态,纠结像一团乱麻将他的心死死捆住,没有室息的疼痛,只是在他想靠近的时候突然勒紧。
 
 理智告诉他,不能喜欢宁溪,甚至不能喜欢上别人。
 
 他有喜欢一个人的资格吗?自母亲走后,就没人爱他了。
 
 他也想,也想找一个人爱自己。哪怕这个人眼里从来没有自己,哪怕为了这个人他沾上了满身血污。
 
 就算这爱,如此罪恶。
 
 当时的季以风太过理想,年轻柔软的心也没有被磨砺得残酷。
 
 用尽全力,不顾一切的去爱....现在的他恐怕都办不到了。
 
 再越来越多的妥协之后,季以风才渐渐明白,感情什么的,大抵都是逢场作戏。
 
 荣耀名利,任何人为此争破脑袋,不择手段。他也不能免俗。
 
 “只要你拥有强烈想要得到某事物的欲望,那么,这种欲望就会驱使你得到它。”那时的季以风看着宁溪蛊惑却无邪的眼睛,脑海里响起的,是这样一句话。
 
 也许,那个时刻,就已经隐隐预示了,野心勃勃的季以风将会把她抛得很远很远。
 
 因为最高峰的王座,从来只有冰凉的帝王能坐...
 
 季以风曾对宁溪说过:“忍耐是留给值得的人,而对于那些恶魔,你每一次的忍耐,都是在给自己增加伤害。善良是魔鬼刺向你的刀子,你的每一次退让,会成为别人嗜血的理由。”
 
 这段话,他说的铿锵有力。
 
 “所以,你又何必来悼念他呢”,他自嘲的问。
 
 灰色悲凉的石牌,还有上面孤零零的名字,他其实一直都不敢怎么去看,他没有办法面对父亲的死亡。
 
 即使是恨着,恨他害死了母亲,恨他把他们逼到了这种地步,可恨又不那样彻底,所以痛苦也就不纯粹。
 
 季以风始终都觉得这个世界,天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发霉的黑暗终有一天会被暴露在阳光之下,谁也无法幸免,如今这么平和,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其实裴夜煕更喜欢嚣张跋扈的宁溪,有时候甚至不将他放在眼里,可他偏偏喜欢,因为充满了活力,仿佛整个人从上到下生机焕发,如同燃烧着明亮炫目的火焰,就连眼神都变得灵动而异常耀眼。
 
 他发现她其实极易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情绪起伏不定,真的犹如未成熟的小孩子。
 
 倘若他们一旦有了争执或者不愉快,她便似乎连话都不想说,仿佛神情疲倦,面色也跟着黯淡下去,那样沉默,几乎能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可他却偏偏无法忽视她。
 
 记得有一回,他深夜回家,其实喝了太多的酒,连头脑都微微发晕,可是进了家门便一眼看见她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灯光明亮,玫瑰红的丝绒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衬得凝脂般的白,真的如同上好的玉石,细腻圆润,在灯下仿佛还有通透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醉了,所以才会第一次觉得在她身下那样俗气香艳的颜色其实也并不怎么难看。他走过去,脚步略微虚浮,就连气息也微微不稳,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她转头看他一眼,不说话。
 
 他这才隐约记起,早晨出门的时候似乎不太愉快。
 
 他喝得太多,额角不住地阵痛,也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只是低头看见那张无精打采的脸,一瞬间就心软了,于是便说:“早点睡吧。”
 
 她却还是不理他。
 
 窗户紧闭,外面幼小的飞虫见着屋内的光亮,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而她就那样盯着,仿佛出了神,侧脸轮廓在灯下凝成一道柔和的线,连眼底的光都凝固住,深幽似墨。
 
 而他在那一刻,其实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能那样专注,仿佛深深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却把他摒除在外。
 
 他又叫了她一声,她依旧恍若未闻。灯火通明,满室的寂静,他突然间觉得前所未有地沮丧,似乎也陡然心生倦意,只因为他觉得自己其实从没走近过她。
 
 那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里装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一定不是他。
 
 直到这次聚会,他才知道她心底的那个人,原来是季以风。
 
 他姿态随意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拿着那支细白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似乎百无聊赖,因为那张脸稍稍低着,所以此刻的表情显得深晦不明。
 
 可宁溪却觉得他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因为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犹如凝成一副安静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这样心事重重,真是少见。
 
 而她居然也鬼使神差一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挪开脚步。
 
 想来是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强,站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冷,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裴夜煕若有所思的侧面,宁溪终于动了动,却觉得胃里仿佛有一些痛,其实晚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时却隐约有灼烧的感觉,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甚至逐渐上涌,顶到心口让人簌簌生痛。她终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那个号码。
 
 不消片刻,便听见裴夜煕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可是两个人明明只是一墙之隔,数十米的距离。她突兀地说:“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会还没有结束。”
 
 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为她还没从中午的萎靡不振中缓过来,于是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却不想再理他,其实是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身体里仿佛仍旧灼烧着疼痛,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该回来的,今天不该回来的…… 她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继续留在公司里加班,也比现在的情况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宁溪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从后面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裴夜煕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倒是听不出情绪。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没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于是肆无忌惮地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门外的亮白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一丝僵硬的怒意显而易见,裴夜煕似乎很仔细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皱起眉,忍着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了?”
 
 又是那样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笃定了她在说谎,恐怕又只将她当作是无理取闹。
 
 宁溪不由得转开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这一晚上,要关心安抚的人只怕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这样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尖酸刻薄,像极了妒妇,可她还是忍不住,“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没让你来做个介绍。那个被你拥在怀里哭泣的女人,其实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么名字?既然和你这么亲密,有时间一起出来吃餐饭怎么样?”
 
 见到对方眉心的皱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宁溪仿佛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难受,却偏偏停不下来:“她就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吧?又或许,现在仍旧喜欢着?裴夜煕,你现在后悔吗?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车里说的话?”她禁不住冷笑,笑到连肩头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当成傻瓜了吧!”
 
 不远处黄白色的车灯轻轻一闪,宁溪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将计程车招至面前。
 
 手臂却再度被人拉住,她回过头,因为逆着光,裴夜煕的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眼底越发幽暗深邃。她假装看不见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狠狠地挥开他的手,钻进车内。
 
 他却赶在她关门前扳住了车门,声音冷淡而强硬:“下来。” 她不理他,自顾自对司机说:“请开车。”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下来。” 她依旧不为所动。最后他真的恼火了,也顾不上她的尖叫,修长的身体迅速弯下去,将她连拖带抱地拉出车子,然后“嘭”的一声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先行离开。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体,沉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大吵大闹?我可不想丢脸。”
 
 她不禁微微一怔,结果他便趁着这个空当将她拽着一路走进大堂入口处的电梯里。
 
 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才终于松开她。 “这里没人,随便你怎么发疯都行。”
 
 宁溪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说给我听,我怎么逼你了?”与她恰恰相反的是,裴夜煕的语调轻淡和缓,仿佛正在认真地讨论一件正事,其实就连表情都和平常并无两样,就只有一双眼睛正隐约跳动着微小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神色冷淡地盯着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关于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说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单纯地对我缺乏信任呢,还是根本只想找个发作的借口罢了?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她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却从来都绝口不提?”
 
 他停了停,看着她,嘴角边满是讥诮,“宁溪,我真怀疑你的动机,难道你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翻脸吗?然后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个始终令你念念不忘的季以风?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说,你也太优柔寡断了,过去的半年里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过,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一心二用,真是难为你了。其实如果你要走,只要说一声,我裴某人也绝不至于拦着你!”
 
 是这样吗?原来他竟这样想她?! 宁溪的脑子不由得“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实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说话,过去即使有了争执,他也只是冷嘲热讽一两句,然后便优雅迅速地退出战场,像是根本不屑与她计较的样子,只留下她一个人郁闷或生气。
 
 可是如今宁溪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原来他只是不愿意说,一旦说出来,便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刃,会伤人,会将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竟然以为她只是在寻一个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为她想要和季以风重归于好。
 
 他甚至从来都不认为,在这半年多的婚姻里,她曾用过一星半点的真心。
 
 可是如果没有心,又怎么可能像此刻这样痛?一时间仿佛痛急攻心,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声音,宁溪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咬着牙发了狠地说:“没错,你真聪明!我就是为了去找他,怎么样!反正我们都从没忘记过过去,不如趁早断了,省得彼此碍眼!裴夜煕我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不开心不幸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那张脸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终于露出一丝苍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镇定讥诮嘲讽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层,在那张脸上逐一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裴夜煕抿着唇角,狠狠地盯着她半晌,最终却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冰:“很好,终于肯承认了吗?这么久了,你终于说了次真话。”然后竟也不等她说话,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开锁上车,车门被关起的巨大声响还在安静的地下室内回荡。
 
 宁溪当晚连家也没回,直接住在酒店里,等到第二天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前来例行打扫的钟点工。
 
 那位中年阿姨笑呵呵地说:“又要走了啊?你们工作可真够辛苦的。我看小裴也是的,一大早就出门去,估计昨天晚上睡得也晚,抽烟抽得太凶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倒出来,将书房收拾干净。
 
 宁溪瞥了一眼,拎着行李箱朝她笑笑:“黄阿姨您才辛苦呢,以后还请多费心。”
 
 阿姨笑眯眯地说:“这是应该的,其实干这活很轻松。”
 
 “反正多谢您了,我走了。”她想了想,却又转回卧室,将钥匙卸下来放进床头的抽屉里,再次跟钟点工道了别,大门才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去出差,与女同事一起住在分公司安排的两室一厅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非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事实上,正常的七小时工作时间,反倒比平时在总公司里要轻松一些。
 
 只可惜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游览性,商业气息浓重。有时候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宁溪便会突发感叹:“什么时候派我去丽江出差吧。要不大理也行,或者西双版纳、张家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里好。”
 
 同事每每笑道:“你确定是去出差而非旅游?”
 
 “忙里偷闲总是可以的吧。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针见血地打断我的幻想?”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美梦,做多了没什么好处。”
 
 她就顺口接着哼唱:“人生如梦一场……”
 
 “咦,这是谁的歌?怎么我没听过?”
 
 她哈哈大笑:“我编的。”
 
 其实她并不觉得人生像梦,倘若真的是梦反倒好了,只可惜,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可是仍旧历历在目。
 
 忘不掉。
 
 就如同忘不掉当时她与裴夜煕你来我往的冷言冷语,终于将两个人的关系推至冰点。
 
 整整十五天,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抽屉里的那两把家门钥匙,只知道当自己回到寓所后,几乎满眼都是他留下的生活痕迹。
 
 他的拖鞋,衣橱里的衣服,洗手间里的男士护肤用品,甚至还有茶几上他专用的喝水的杯子。
 
 想当初,还是两个人一同去买的。裴夜煕这人简直有怪癖,当初死都不肯用她特意买回来的成对猫咪造型的水杯,直嗤她幼稚,甚至宁可用碗喝水也不屈服。
 
 最后还是去了超市,选中一只最普通的钢化玻璃杯,她为了报复,嘲笑他道:“死板不知变通,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他并不急于反驳,只是将手掌紧紧贴住她的腰,暗中使力把她拥至身前,附在她耳边低声坏笑道:“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有情趣,如何?”
 
 大庭广众下之,这么多人呢!如此暧昧的姿势,立刻便吸引了周遭三三两两的目光,她不由得用手肘顶了顶他,却动弹不得,而他的呼吸毫无遮挡地喷在颈边,非常痒。
 
 结果她几乎就要佯装发怒,他才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冲收银员温和优雅地微微一笑:“多少钱?”却让对方小姑娘闪了神,愣了几秒才两颊微红手忙脚乱地转过头去查金额,她不禁拿眼睛瞪他,同
 
 裴母缓了缓,才又轻描淡写地问:“小宁最近在干什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大概是出差。”
 
 “大概?连你都不清楚吗?”
 
 “我最近也忙。”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将车稳稳停在院子里的门廊下,裴夜煕才转过头说:“没有,您别乱想。”
 
 裴母却笑道:“你们不肯说实话,当然只能由我自己猜测想象了。唉,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你和小宁结婚结得是有些草率,才认识没多久,互相了解能有多深?婚后有摩擦也在所难免……”
 
 “妈。”裴夜煕替她拉开车门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这些我自己会处理的。您先回去吧,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
 
 “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特别忙。”叶母迈下车,仔细打量着他,又不忘叮咛,“天气不好,开车小心一点。”
 
 “知道。” 车子在下一分钟便沿着斜坡滑出去,重新冲进雨幕里。一场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公司各高层包括财务部门的大小主管一起聚集在长桌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偌大的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只是目光齐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那个人。
 
 即使裴夜煕平时极少发怒,但此时见到他这般脸色,众人也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
 
 最后还是财务总监沉着声音说道:“裴总,请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出泄露公司内部财务报表的人,我会向您递出辞呈。”
 
 裴夜煕并不看他,只是面色沉冷地挥了挥手说:“就这样,散会。” 直到众人陆续散去,他才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随即接通内线。
 
 秘书不一会儿便敲门走进来,他问:“那边有什么动静?”
 
 “XX公司的总裁半个小时前再度亲自打来电话,还是希望能尽快和您见一面,他已经得知我们这边的事,所以对双方日后的继续合作产生了一定的疑虑。”
 
 裴夜煕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秘书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结果他停了停,才又开口道:“帮我订明天回去的机票。”
 
 “可是明天下午您还要和税务局的人谈话,恐怕来不及。”
 
 “那就后天的。”裴夜煕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下来,“还有,替我在酒店订好房间。”
 
 “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怔,精明能干的秘书立刻应下来。
 
 宁溪也是直到第二天上班才隐约知道出了事。
 
 当时三五个女同事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妆容,只听其中一位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那个高尔夫度假村的开发计划极可能要搁浅呢。”
 
 一旁立刻传来好奇的声音:“啊,为什么?”
 
 爆料的那人正是老板的秘书:“小声点!听说是我们的合作方在税务上出了点问题,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总裁对此很重视,昨晚下班之后电话都打了好几通。”
 
 宁溪原本都已经走到门口,结果硬生生停了脚步,转过头去,只听见对方又说:“那位裴总也来过我们公司啦,又年轻人长得又帅,偏偏事业还做得那么大,简直就是极品!”
 
 “对啊,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
 
 “听说已经有太太了。”
 
 “是什么人?”
 
 “不清楚……”
 
 “……” 眼见话题中心迅速转移到自己身上,宁溪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由得拉开门立刻逃出去。
 
 出去之后就给裴夜煕打电话,得到的回复却是对方已关机,就连私人号码都接不通,于是宁溪不得不打给婆婆家。
 
 裴母的反应倒是很正常,只是慢条斯理地问:“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裴夜煕说你出差去了?”
 
 “是的,前一阵去了深圳。”宁溪心头微微一松,但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妈,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啦。就是你太久没回来,我和你爸前两天还提到你。”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婆婆也不知道裴夜煕公司里的事,于是嘴上只说,“最近是比较忙,您和爸爸要注意身体。”
 
 “好,你也是。” 收了线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再拨裴夜煕的手机,这回倒是通了,可是长时间无人接听,最后仍是那个机械的女声传出来:“请稍后再拨。” 几乎和关机没什么区别。
 
 宁溪不死心,又连续试了两三次,结果次次如此,最后只好颓然放弃,烦躁郁闷地坐回位子上发呆。
 
 其实她一向不清楚他生意上的事,也不太关心,就连这次的度假村计划都是双方签了合同之后她才知晓的。可是方才同事所说的税务问题,因为含糊其辞,所以她实在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裴夜煕要如何善后。
 
 一直熬到晚上六点多,包里的手机才突然铃声大作。
 
 当时宁溪正挤在公交车上。
 
 她看着闪动着的名字,连忙艰难地接起来,只听裴夜煕问:“你找过我?” 明明是平日里所熟悉的轻淡嗓音,明明她也觉得松了口气,可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她皱起眉怒道:“为什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 大概是语气太凶恶,引得周围好几位男性乘客纷纷侧目。
 
 她只得困难地转过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是不知道究竟是车厢里太吵,抑或是裴夜煕的声音太低,他说了句什么,她竟听不清。
 
 “什么?”她不禁捂着另一边耳朵问。
 
 这下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找我有什么事?” 想起在此之前的冰点关系,她不禁有些犹豫,都到了这个时候,再关心他还有必要吗?
 
 可就是在她兀自思考的短短几秒里,裴夜煕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隐约的疲惫,极其冷淡地说:“如果你打电话来还是为了要我去拿衣物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真的没空和你纠缠这些,要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咔嗒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卡得十分窝火难受。
 
 当晚她把这番话转述给穆小沐听,穆小沐想了半天才说:“看来你平时经常无理取闹,所以他才会有惯性思维。”
 
 宁溪不禁冷哼道:“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想要打电话问他公司的情况。其实关我什么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就这么任由他误会你对季以风还有感觉,那么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我是为了找个借口和他吵架分开,其实我觉得他才是。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忘怀过,情侣手表一直戴着不换,就连给别人买结婚礼物也是他们一同去挑的,还当我不知道呢。更何况,婚礼当天他们又那么亲密……大概季以风才是他的一个借口,而我不过是正好顺着他,让他满意罢了。”
 
 她又顿了一下,才又颓丧着面孔道:“或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结婚的,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这样的婚姻根本不纯粹,又或许连继续存在的价值都没有。”
 
 穆小沐惊道:“你可别动傻念头。” 她不理她,只是径自拿出手机摆弄一番,其实心里也隐隐闷得难受,但最终还是输了一行字上去,按了发送键。
 
 几百公里之外暴雨整日未歇,二百七十度的弧面落地窗此时更像一块宽大的水幕,室内灯火通明的光线映照在上面,正自粼粼闪动着星点白光。
 
 短信蜂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刚刚从临时会议上下来的财务总监正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发言,眼见裴夜煕倾身去拿手机,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雨幕无声地从玻璃上刷过,几十层的高楼下面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因为天气的原因,那些光点仿佛都凝滞不动,渐渐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
 
 三四位高管坐在一起,都很自觉地暂不出声,空气便在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
 
 低垂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在亮白的屏幕上,仿佛过了很久,裴夜煕才放下手机抬起脸来,眼神平静地示意道:“继续。”
 
 财务总监应声:“是。”这才又说,“关于我们这次内部账外泄的事件,我们最终的考量是……” 裴夜煕只听了一会儿便神色冷峻地站起身,兀自走到落地窗前,明亮的灯光投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修长的影子,而他就这样背对着仍在阐述着进一步应对之策的公司高管。一直过了十来分钟,当讨论终于告一段落,他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若有所思。
 
 众人停下来,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再度齐齐看向那道背影,只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决策。
 
 外面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将玻璃上的倒影冲得面目模糊,而裴夜煕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转过身,开口说:“就按刚才说的去做,另外一些细节由我亲自处理。很晚了,你们先下班吧。”
 
 直到众人散去,他才慢慢踱回办公桌前,为自己点了支烟,谁知只吸了两口便又似乎不耐烦,伸手草草掐掉,然后又去拿手机。
 
 手指滑动,刚才那条短信很快就被调出来,其实只有短短一行字,他却垂着眸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地扬起手,那只手机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雪白的墙壁上,哗啦一下,四分五裂。
 
 零件全部散开来,滚落在地毯上,把恰好进来报送会议总结的秘书吓得呆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他瞥她一眼,只是沉着脸大步走出去。第二天是星期六,谁知一大早便有物业人员上来敲门。
 
 “宁小姐,这个月楼下停车位的费用您什么时候来交一下?其实已经到期了,但是前两天您家都没人,所以今天只好再上来催一下。”
 
 宁溪人还迷糊着,想都不想便直接一点头说:“等会儿就去交。”等到关上门她才又突然想起来,那车是裴夜煕的,虽然昨晚的短信他一直没回复,可是说不定哪天他就过来开走了呢,连带着行李一起拿走,又顺便彻底结束掉这段婚姻。
 
 昨晚和穆小沐聊过之后,她发现自己竟前所未有地灰心与失望。对于现状,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只觉得前途未卜,只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脑子里乱成一团,可是心里偏偏空落落的。
 
 去物业交钱的时候,接到季以风的电话,她着实有点意外,因为那天过后他们几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晚上有个小型的烧烤聚餐,你去不去?”
 
 “和谁?”
 
 “几个同学。小沐难道没告诉你吗?” 宁溪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貌似小沐真的提起过,只不过当时的她心不在焉,压根儿没记到心里去。
 
 她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一帮旧同学也很久没见了,于是便答应下来。
 
 季以风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似乎是怕她误会,接着又说,“每位男士都分配了任务的,负责接送离自己最近的女同学。” 而和她家最近的,恰好是他。
 
 两只烧烤炉架在半山腰的一个农庄里,是其中一位同学家亲戚的房子。
 
 十来个人喝着啤酒吃着烤鸡翅,院子里居然还种着几株枣树,虽然错过了最佳的结果时期,但枝叶依旧繁茂,还有红彤彤的圆枣垂在枝头,喜气丰硕,完全遮蔽了夜空里稀疏的星光。
 
 众人聊得不亦乐乎,不时有笑声远远地传出去,穿过低矮的篱笆和灌木,一直飘到遥远的黑暗里。
 
 宁溪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仿佛明明前一刻还在院子里喝酒,可是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
 
 外面是黑黢黢的夜,小沐在旁边睡得极沉,她轻轻叫了两声,却没有反应,最后只好咬着牙自行下床。
 
 其实是晚上吃的东西杂了,又喝了不少酒,结果导致胃痛难忍。
 
 宁溪想去找药,但四处一片漆黑,看来大家早就睡下了。山上空气潮湿寒凉,尤其在这半夜里,寒意几乎立刻透过长袖渗进皮肤里。
 
 她只觉得四肢冰凉,偏偏胃里又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仿佛都要狠狠吸气。结果好不容易摸索着一脚踏出门口,手臂便被人轻轻托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颤抖,并且短促地“啊”了一声。
 
 那人掌心温暖无比,只是将她又托近了些,连忙低低地出声:“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靠得近了,其实就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是季以风。
 
 宁溪不禁重重喘了口气,微弯着腰,额上冷汗直冒:“差点被你吓死。”
 
 “大半夜的,跑出来干吗?” 其实她想反问,你半夜不睡出来干吗,可是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咝咝吸着气道:“胃疼,有药吗?” 季以风连忙扶着她在空地上站好,有些犯难:“没有。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我去把他们叫醒,问问看有谁带了药来。”他关切地俯下身,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耳边拂过。
 
 黑暗里,连月光都被移动着的云层遮蔽,只余一线清辉,缥缥缈缈地浮在厚实的土地上。
 
 宁溪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仍被他紧紧托住,他的脸就近在眼前,可是轮廓却那样模糊,其实就连声息也同样不甚清晰,有那么一刻,宁溪甚至觉得它们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熟悉,又似乎早已经变得陌生。
 
 最后几乎将大家都吵醒了,才终于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包里找到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吃下去之前季以风犹自不放心:“如果能忍一忍的话,那就不要乱吃了,我现在就送你下山去找医院好不好?” 她笑一下,和着水把药吞下去才说:“我经常这样的,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她,便不再说话。因为据他所知,过去的她生冷不忌,却从来不会觉得不舒服,胃口好得连他都自愧不如,所以那时常常笑她怎么那么能吃,将来真是养不起……
 
 可那只是玩笑话,他曾一度认为以后是要认真养活她的。
 
 然而最终辜负她的人仍旧是他,当年那样转身一走,此后她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就连她何时变得肠胃敏感他也不知道。
 
 几年的时光,或许就错过了一生。可是这一次,吞了药片之后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太多,于是天刚蒙蒙亮,宁溪便被塞进车里。
 
 安然原本坚持要陪着一起下山,后来还是季以风说:“你们都留下来吧,该干吗干吗,不是原定还要再玩一个白天的么?有我送她去就行了。” 宁溪恹恹地靠在车窗上,对此也极力赞同,安然最后只好放弃,临行前又不忘叮嘱:“山路上开车要小心啊!”
 
 “知道了。”季以风向她保证。
 
 狭窄的山道一路向下蜿蜒盘旋。清晨起了些薄雾,虽然此时路上车少,但陈耀仍不敢大意,小心谨慎地驾驶,间或不忘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身边的人。
 
 “还难受吗?”
 
 这是他第N次问起类似的问题,宁溪忽然笑起来:“好多了。”
 
 他便也跟着失笑:“是不是觉得我啰唆?”
 
 “没有。”她在心里加了句,这样温柔,和过去相差无几。
 
 可是她已经不习惯。
 
 或许是因为真正释然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她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望着窗外唰唰闪过的山壁林木,深灰和青绿交融在一起,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仿佛分外清澈明净。
 
 车子终于绕到山脚下,宁溪还望着窗外发呆,结果只听见季以风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回过头,看见对方温和俊朗的眉眼,她不禁怔了一下,自然不方便说出实话,正暗自思忖着该怎样答他,却猛然瞥见从前方的岔路口冲出的货车。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然,几乎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是失了控,那车一路歪歪扭扭、速度极快地朝他们直冲过来。前面恰好是环岛,避无可避,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小心”,季以风已经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同时大力向右扭转方向盘,车头的左前侧便在尖锐的刹车声中硬生生迎向那辆中型货车。
 
 仿佛电光石火,强烈的撞击在同一时刻产生,宁溪只觉得车子在震,后脑重重撞在窗子上,头晕目眩间只看见一道身影向自己压过来,然后眼前猛地一花,伴随着“嘭嘭”几声闷响,安全气囊全部弹开来,霎时间车内白烟弥漫。
 
 黏腻的鲜血一滴一滴从脸侧颈边迅速滑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她想抬手去擦,可是手臂动不了,还有扑在她身上的那个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她想尖叫,却偏偏喘不过气,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不但夺走了呼吸,也仿佛一并夺去了她的思考能力。
 
 最后她终于咬着牙一使劲,想要扳起他的脸看一看,手臂上便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
 
 “小姐,你醒了?” 是谁在说话?宁溪在痛楚中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只能望见一片白花花的屋顶,顶上还有灯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愈加让人晕眩。
 
 不一会儿周围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声,紧跟着有人俯下身来与她对视。
 
 那是一张年轻温和的脸孔,琥珀色的眸底清澈温柔:“宁小姐,请问您听得见我说话吗?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呆呆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却仿佛突然想起来,瞳孔在下一刻急剧收缩;“季以风呢?他在哪里?!”
 
 又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里已经被牢牢固定住并裹着层层的白色纱布,一尘不染的雪白,并没有让人感到有触目惊心的鲜血。
 
 可是他是真的流血了。
 
 其实她也分不清,当时滴下来的血究竟是她的抑或是他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最直接的撞击之中。
 
 鲜红的液体明明那样温热,让她连碰都不敢碰,然而渗进皮肤里却又似乎冷得彻骨。
 
 她挣扎着要起来,只是稍微动了动,便忍不住趴在床沿开始呕吐。
 
 年轻的医生一边和护士合力按住她一边说:“您有轻微脑震荡,现在不宜乱动。”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忍住眩晕抬起眼睛,眼眶里已有薄薄的泪水,喘着粗气,狼狈异常,“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给出的回答却是:“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中,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她立刻揪住他的衣服大骂:“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他伤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危险……”
 
 点滴架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终于倾倒,连带挂翻了床头矮柜上的药盘,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立刻哗啦啦地碎了满地。
 
 “宁小姐,你现在不能下床!”医生立刻过来制止她的动作,却被她用力推开。
 
 她硬是下了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其实头晕得几欲作呕,眼睛里的水雾也早已经遮蔽了视线,连路都看不清,可她还是强撑着冲出去。
 
 那条受了伤的手臂钻心地痛,或许是伤到了骨头或肌腱,又或许只是流血过多,可她顾不得这些,这样的疼痛正好让她更清醒。
 
 其实这种疼痛,根本不及她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发了疯一般地往外冲,只是想知道季以风怎么样了,在车上昏厥过去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感受到他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那时的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脱了力,一动不动,如同已经毫无生机。
 
 可是他怎么可以出事,更加不可以死! 她觉得自己每往外走一步,心口就加剧地痛一分,整个人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给迅速掏空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顾不了,只是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念着那个从小到大陪伴了她的名字。
 
 他爱她,他照顾她,到后来他不再爱她,他那样狠心地弃她而去……曾经以为天大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爱与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他最后还是用生命保护了她,而她只要他没事,只要没事就好。
 
 医生和护士仍在拉她,几乎异口同声道:“请您冷静一点!” 她全然不理,又踉跄了几步,脚下终于一软,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猝然跪倒在地上。
 
 想要爬起来,结果听见他们又说:“您先生很快就会赶到了……”
 
 仅仅是怔了一秒钟,宁溪便又继续着自己的挣扎,无奈身体一阵阵发软,胸口痛得厉害,歇斯底里地试了几次,都再没办法摆脱护士的禁锢。
 
 医生已经打算使用最坏的手段,扭头吩咐道:“去准备镇定剂给病人注射!” 药水顺着针头被推进血管里,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感觉胳膊正被人小心翼翼地架起来,其实距离门口已不过数步之遥,她却觉得仿佛那么远,自己再也没有办法走过去。
 
 就在药效发作之前,有两三名护士从走廊上匆匆跑过,因为焦急所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 “第二手术室的车祸伤者正大量内出血,情况危急,可是血库里的AB型血浆不够用了!”
 
 “快去通知冯医师……”
 
 “好,你立刻打电话去市血液中心看看。”
 
 “……”
 
 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宁溪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茫然转过头去,眼见着身旁那位医生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是不是他?”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其余的事院方会处理。” 这样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
 
 她突然心口慌得无以复加,耳边尽是蜂鸣声,只有失了水分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抽我的血可不可以?我是O型,不是万能血型吗,那就用我的好不好?”
 
 她想捋起袖子,一时间却忘了右手受了伤,根本弯曲不了,稍稍一动便痛得锥心刺骨。
 
 眼泪便在下一刻迅速汹涌而出,可她知道并不是因为疼痛。季以风正躺在手术室里生命垂危,或许他原本可以不用伤得这么重,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也许就不会流那样多的血,鲜红触目的颜色,几乎将她的世界瞬间倾覆。
 
 大量出血,情况危急…… 护士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她突然紧紧抓住一旁医生的手,泪水涟涟:“救救他……”因为镇定剂的关系,她只能身体脱力地躺在病床上,心慌意乱,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凌乱的头发里,无助的模样楚楚可怜,只是一遍又一遍颤抖而执着地说,“求你们了,救他好不好?他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如果可以,全部抽我的血也没关系,只求你们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简直就像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恩爱情侣,可是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
 
 在场的小护士中已经有人面露不忍,扶住宁溪单薄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摸,期望可以安定她的情绪。
 
 就连见惯了这种场景的医生也反握住她的手,虽然明知这个时候再摆出科学道理也几乎无济于事,但见此刻她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抽血。不过你放心,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去血液中心调集血浆了,我们一定会尽力。”
 
 见她仍在一直流泪,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焦距,只剩下满溢的慌乱和哀恸,他又放柔了声音说,“你自己伤得也不轻,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相信我们……”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终于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宁溪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松开,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乏力地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境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幽远而绵长,她整个人都恍如飘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个受人欺负的小女孩,而他是从天而降的小王子;她跟在他的后面,从一开始“哥哥”、“哥哥”地乱叫,一直到后来只肯直呼其名;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因为他,仿佛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走到哪里都备受众人的瞩目和艳羡。
 
 可是随后画面却突然一转,在那样一个美好的秋天,他转过身离她而去,不顾她的失声痛哭,从此只将背影留在她的记忆里。
 
 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他们中间却隔了太多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漫长的岁月和时光,更加重要的是,还隔着某些人。
 
 她知道,她已经能够彻底将他放下,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意外。
 
 她看见车里的那个人用力转动方向盘,然后扑向副驾驶座,用整个身体挡住直冲而来的撞击…… 原来二十年的时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分合纠葛,终究还是将对方永远留在了自己心里的最深处。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舍不得她,而她也一样。
 
 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她不想他死,甚至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后果便感到由衷的恐惧。
 
 也不知睡了多久,宁溪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似乎就要突降暴雨。她扶着受伤的手臂下了床,脚步仍旧虚浮不稳,走到门口才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急忙问:“那个叫季以风的伤者怎么样了?” 对方打量着她,满眼疑惑。
 
 想来自己的样子也够狼狈的,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说:“就是早晨出了车祸被送来的,之前在第二手术室。”
 
 “哦。”那护士立刻了明了。
 
 “哪间病房?”
 
 “这就不太清楚了。要不我替你去护士站问一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却被宁溪退后避开。
 
 “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是吗?”她现在关心的只是这个。
 
 “对。” 浑身的神经似乎都随着这一个字而松懈下来,没了支撑,她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得靠住雪白的墙壁微微喘气,护士见她这样便上前一步,一边说:“放心吧。他的运气很好,本来血浆都已经不够用了,结果有位病人的家属主动献了血来应急。”
 
 宁溪一愣:“真的?” “对呀,直接抽了400cc呢,完了之后脸都白了。所以才说你朋友运气好,在危急关头有贵人相助,你也就不必太担心了,回床上歇着吧。”
 
 宁溪摇摇头:“可是我想去看他。”想了想又说,“那位献血的人,他还在吗?”
 
 “不知道。刚抽完血的时候好像有点恢复不过来,还是我让他在病房里躺着休息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人走了没有。”
 
 “如果没走的话,我想先去谢谢他。”
 
 “是啊。”护士摇头说,“我看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也不太好,如果早知道这样,医生哪能允许他一次献那么多啊,真是太乱来了。”
 
 宁溪看着她,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更应该去感谢他了。”
 
 “嗯,他就在612号病房。” 原来是在同一层楼里,只需要向前走十来米再拐个弯,便是612号病房门口。
 
 宁溪抬了抬手刚想敲门,结果门板却在同一时刻被人拉开。
 
 那人站在她面前,微垂着的视线里似乎闪过一抹讶异,而宁溪则更是惊讶,立在原地几乎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怎么是你?”
 
 裴夜煕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在门框上,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反问:“怎么又随便乱跑?”
 
 可惜她没注意到他的用词,人还处在极度震惊中,难道方才护士口中那个抽了血给陈耀的人,就是他?!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她第一次醒来之后,貌似医生也说过“你先生很快就会赶过来了”。可是,医院怎么会有办法通知到他?此刻宁溪只觉得混乱无比,想到护士刚才的描述,又不由得抬头去看他,虽然迎着光,但那张脸上仍旧现出失血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可是刚刚碰到裴夜煕的指尖便被他迅速避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季以风在12楼的加护病房。”
 
 她问:“你没事吧?” 裴夜煕不回答,只是无声地审视她,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神情显得错综复杂。想起之前病房里她近乎崩溃的泪水,他心里再次陡然一痛,仿佛痉挛。
 
 当时他明明就站在病房门口,可是她却根本没看见,只是抓住医生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着哀求,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的无助。
 
 那样的宁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悲伤得似乎不堪一击,可又偏偏执着坚定,好像是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将要失去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那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仿佛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最后裴夜煕却只是慢慢松开撑在门框边的手,站直了身体,虽然脸色苍白疲惫,但声音依旧平稳得近乎冷淡:“你现在最关心的应该不是这个。” 她甚至听不出这句话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因为他说完之后便从她身边迈步离开。
 
 宁溪急忙转身,想要拉住他,可是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脑子嗡嗡的,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靠在墙上咬牙吸气,而等到好不容易稍微恢复过来,裴夜煕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转角的电梯里。
 
 季以风是在夜间醒过来的,他清醒的时候,白天闻讯赶来的小沐一行人刚离开不到半个小时。
 
 一接到通知,宁溪便立刻从自己的病房赶到他面前。其实下午她也曾在这里守了一会儿,可毕竟自己也是伤员,自从知道他脱离危险之后,她便不再刻意违逆医生的叮嘱,终于肯乖乖回去休息。
 
 可是一见到他,她仍忍不住鼻尖一酸,期期艾艾地坐在床边,想要碰碰他,却又发现无从下手。
 
 季以风的情况比她严重多了,身上多处地方均有擦伤,一条腿中度骨折,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吊了起来,而最为危险的则是左侧三条肋骨的断裂刺破了内脏,才引起车祸后的大量出血。
 
 氧气罩刚被撤掉,宁溪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反倒是他最后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微若游丝,仿佛一触即碎:“怎么了?”他也看向她,眼底有些黯淡无神,“你的手……” 明明连说话都极费力气了,他却还在关心她?!
 
 她微一摇头,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就倏然滑落,一滴一滴洇开在雪一般白的被单上。
 
 季以风喘了口气,想要移动,可是身体剧痛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继续吃力地说:“伤得重吗?让我看看……”
 
 她哽咽道:“不严重,没你严重。你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似乎怔了一下,才扯动干涩的唇角,眼睛里倒映着床头柔和的光,一瞬间仿佛潋潋水波在流动。
 
 “应该的。”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可还是那样温和平静。
 
 宁溪听了,却不由得哭得更加厉害。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再发出声音,或许由于精神不济的缘故,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快涣散开来,再一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宁溪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护工还在耐心等待,见她终于出现了,那位今天才认识的胖胖的大婶立刻迎上来扶住她。
 
 宁溪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想来一双眼睛也是红肿的,于是别过脸去,挨到床前坐下才说:“阿姨您回去吧。这么晚了,您在这儿也已经守了大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不需要人照顾。”
 
 “那怎么行?”护工让她睡下,又替她盖上被子,十分尽责地道,“我是裴先生特意请来的,至少也要等你睡着了才能走啊。”
 
 裴夜煕。
 
 提起裴夜煕,宁溪心里又是一阵混乱。
 
 其实还有隐约的担忧和纠结,自从他中午离开之后,这种心情便一直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可是他偏偏不接电话。她一遍又一遍地拨他的号码,但都没有回音。只是在午后来了位自称是护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胖大婶,说是裴夜煕请来负责照看她的,直到她出院为止。
 
 言下之意,他是不会再出现了。
 
 而宁溪后来终于弄清楚了,裴夜煕上午之所以会及时赶来医院,完全是因为她向医生报了他的手机号码。
 
 据说是在“120”的救护车上,医护人员询问紧急联系人时,是她亲口念出叶昊宁的名字和那串数字,然后便又再度晕了过去。
 
 可是,偏偏关于那些细节,她如今全都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短暂地清醒过。所以,听到医生转述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裴夜煕恰好就在这,如今看来,一切竟然都如此凑巧。
 
 两天后季以风转出加护病房,而宁溪也可以顺利出院,她只是右臂上有轻微挫伤和骨裂,这几天被护工照顾得极好,补血生肌壮骨的汤水轮番伺候着,最后医生格外恩准她搬回家休养。
 
 她找到医生道别,结果医生笑道:“明天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吧,你朋友不是还在这里吗?”
 
 她微微一怔,也不禁笑起来:“对啊。”又说,“这几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不必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医生一边送她出去一边开玩笑,“不过真看不出来,你个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那天一支镇定剂打下去我差点都要怀疑它根本没有用。”
 
 “你当时该不会还想给我再来第二支吧?”
 
 “几乎。”
 
 “幸好。”宁溪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微微笑道,“那天是我太激动了,不好意思。”
 
 医生稍稍正色道:“其实那也是正常反应。当至亲至爱的人遇到生命危险时,如果还能保持冷静,那才是瞎扯。”
 
 “是啊。”宁溪一手按着被风撩起的发丝,点头应着,若有所悟。
 
 回到家才发现屋子里有了一些变化,明明那样细微,但她还是一开门便注意到,原本立在客厅东北角的那只黑色行李箱不见了!
 
 她着实愣住,丢下钥匙和包,连鞋也顾上脱,将不大的公寓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维持原样,什么都没动过,只是少了属于裴夜煕的箱子。
 
 右手还没好利索,宁溪只得一只手从乱糟糟的包里费力翻出手机来,打电话过去,照例是长久枯燥的等待音。
 
 这年月,别人早都用上彩铃炫铃了,就只有他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和他这人平时的表现完全不相配。
 
 最后是移动那个呆板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中英文来回循环,倒是不厌其烦。
 
 其实宁溪也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尤其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拨他的电话,简直是近乎变态的骚扰。
 
 她想,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接,我一直打,打到你电池耗光为止!这样想的时候,颇有一种恶意报复的快感。
 
 最后还是因为有其他线路插进来,她才不得不暂时放弃,原来是裴母打来的,家里并不知道她车祸的事,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之后,母亲大人发问了,“夜煕最近怎么样?”
 
 她含糊其辞:“挺忙的。”不等裴母再说话,她已抢先道,“妈,我现在正要找他说件事,很急的,我们下回再聊吧。” 挂断之后她灵光一闪,改变策略,将电话拨到办公室去,这回只响了两声便有人接起来,果然是裴夜煕专属秘书的一贯精干作风。
 
 秘书说:“裴总正在开会。”
 
 “哦,所以才不接电话?”她仿佛自言自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难道连续开了好几天吗?二十四小时都不间断?”
 
 秘书显然因为她莫名的语气而微微怔住,但过了一会儿,仍旧声音温和地说:“裴总昨天才刚出差回来,最近公司事情比较多。”
 
 她很聪明地省略掉了出差的地点,毕竟有裴太太,他却还是订了酒店,这是多么可疑的一件事。
 
 明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然而宁溪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道:“等会议结束后,请你让他一定要回电话给我。”
 
 “好的。”
 
 像是不放心,她又加了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好的,裴太太。”
 
 一直等到傍晚,裴夜煕才终于打过来电话问:“什么事?”
 
 宁溪当时几乎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被铃声惊出一层薄汗,一时反应不过来。
 
 裴夜煕又问:“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吗?”
 
 “果然还是李秘书的办事效率高啊。”她爬起来冷哼一声,“我起码打了几十个电话给你,为什么你都不接?”
 
 “难道你所谓重要的事,就是质问我?”
 
 “当然不是!”其实她也忘了自己这几天执着地拨着同一个号码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听筒里突然静下来,只听见一阵细微窸窣的声音,她问:“你在干吗?”
 
 裴夜煕似乎在冷笑:“和你有关吗?”
 
 “是你把行李箱拿走的?”
 
 “那又怎么样?” 她忽然沉默下来,受伤的右手手指轻轻抠住床单。
 
 裴夜煕却终于在下一刻发了怒,只听见电话那头咣当一阵闷响,也不知他顺手挥落了什么东西,只是陡然提高了声音,字字犀利,却又愈发沉冷:“不是你说要我将东西拿走吗?不是你发短信说要我考虑离婚吗?现在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又是为了什么?你放心,离婚协议我会尽快准备好,财产方面也不会亏待你。”
 
 稍一停顿,他才仿佛无限嘲讽地说,“你到时候只需要签个字,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被握得发烫的手机一路往下滑,掉在床沿顺势翻滚着跌落下去,“啪”的一声摔在地板上。
 
 没有碎。
 
 这个以坚固闻名的牌子,这样低矮的高度,当然摔不碎。
 
 可是坐在床上的人却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正在慢慢龟裂开来,因为手指的用力,尚未痊愈的手臂仍有一丝疼痛,很明显,仿佛沿着血管经络迅速传递,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痛,又是哪里的痛意更深一些。
 
 季以风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里,虽说是单人病房,但因为几乎天天都会有人前来探视,所以十分热闹。
 
 宁溪每回去看他,总能碰到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是过去的同学,有的则是陈耀现在的同事,大家陪着病床上的他说说笑笑,她有时反倒插不上话,不免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待在那儿是多余的。
 
 后来似乎季以风也发现了,便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说:“你的伤也才刚好,不用天天这样跑来跑去的。”又笑,“是怕我闷吗?其实不会,你看每天都来这么多人,医生护士都快提意见了。”
 
 “是呀。”宁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谁让你人缘好呢。我只担心他们太吵,会影响你休息。”
 
 季以风的嘴角仿佛向上弯得更加厉害,看着她仍是笑:“哪儿有那么弱。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或许下周就可以出院。”
 
 “你别逞能,多住一阵吧,彻底好了再说。”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出来之后却见他拿着苹果,正独自垂着视线出神。
 
 其实他是真的恢复得很不错,面色已经不像最初时那样苍白憔悴,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她看着只觉得终于能够安下心来。
 
 那日的生死一线,仿佛已经变得无比遥远,那样的噩梦,她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第二回。她慢慢地走到床边,身体遮住了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他抬起眼睛,忽然问:“小宁,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可是事实上她却有点恍惚,因为突然发觉季以风与裴夜煕在这一点上非常像,似乎都极为敏锐,可以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又或者真如宁溪所说,她的脸上根本藏不住任何东西?
 
 见她不承认,季以风却不肯轻易作罢,又问:“裴夜煕来了吗?”
 
 宁溪下意识地便说了实话:“没有。”
 
 季以风不由得皱眉:“你受伤,他都没过来照顾?”
 
 “哦,不是的,他忙,前阵子不是请了护工来嘛。”简直越说越没有底气,她不禁暗自咬住舌头,索性不再讲话,只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季以风的眼底流动。
 
 病房里静下来,她只觉得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锐利如有锋芒,几乎能将她看穿,心中不大自在,于是说:“我走了。”
 
 “好。”他微一点头,脸上神色也似乎带了此许倦意,等她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去的时候,他才又忽然低低地说,“不要觉得歉疚,如果换作其他人,我当时也会这么做的。” 她停下来,却不回头,手指搭在门把上微微颤抖。
 
 “我的伤很快就能好,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你的生活,你明白吗?”
 
 “嗯……”因为背对着,她并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如何,只觉得心中发苦,像是十分艰难才能发出声音,“你放心,一切都很好。” 可是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好。
 
 小沐后来怒其不争地说:“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呀,短信是她亲手发出去的,再去追究当时是否一时头昏脑热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等待的日子仿佛变得十分漫长,每分每秒都如同无声的煎熬。
 
 可是,宁溪有时候甚至恍惚,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么,是离婚协议,还是某个转机?接到律师的电话是一周后,通知她回去签字。
 
 星期六乘飞机回去,在庞大的机体离地升空的那一刹那,某些并不太遥远的记忆突然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席卷而来。
 
 那天的傍晚,那个人出其不意地落座在她的旁边,舷窗外是接近地平线的如血夕阳,清冷却又炫目,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上一层隐约的金光,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一贯微凉的手掌稳稳地覆住她的手,慢声说,坐好,要起飞了。
 
 那一刻,她竟心荡神摇,不能自抑。
 
 有裴夜煕在的日子,似乎永远都那样新鲜,虽然他常恶意地耍她,可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其实后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甚至偶尔乐在其中。
 
 最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救赎,谁知道,他带给她的,却是一方真真切切的全新的天地。
 
 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
 
 所以飞机一落地,宁溪就改了主意,并没有急着去找律师,反倒坐上的士直接回家。
 
 到了楼下她才记起已经没有钥匙了,看了看时间,按理说这个点上裴夜煕正在外面花天酒地声色犬马。
 
 正犯愁,结果电梯门开了,她不由得眼睛一亮,迎上前去。钟点工黄阿姨看见她也微微睁大眼睛:“咦,小宁,你回来了呀。”
 
 宁溪笑了笑说:“阿姨,可不可以把钥匙借给我?我忘记带了。”
 
 “小裴在家啊。”见她似乎有些诧异,黄阿姨又说,“正病着呢,都在家里休养了三四天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往下沉:“怎么回事?”
 
 “有点低烧不退吧,具体什么原因他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一开始还真把我给吓着了,那天他出差回来,刚进门就好像站不住了,一张脸更加白得可怕,最后还是我扶他进屋休息的。”
 
 宁溪连忙上前一步问:“那后来呢,叫了医生没有?医生怎么说?”
 
 “那个时候他只说太累了,睡一觉就会没事。我看他第二天一早又上班去了,以为真没大碍呢,谁知道没过两天就开始感冒发烧。现在基本都改在家里
 办公了,那位秘书小姐一天来回好几趟地送文件。”
 
 “谢谢您,阿姨。”宁溪立刻转身走进电梯,在金属门合上之前勉强笑道,“我上去看看,您先回去吧。” 按下门铃没多久,裴夜煕的身影就出现在打开的门板后面。
 
 宁溪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只觉得或许是穿着黑色睡袍的缘故,整个人确实显得清瘦了一些,但是精神似乎还不错,因为那道眼神仍旧仿佛有穿透的力度,冷冷地看着她,让她觉得颇不自在。
 
 于是,刚刚涌起的一点柔情蜜意通通暂时退避三舍,她只愣了一下,便很自觉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换鞋。裴夜煕随手将门关上,居高临下地看她,微微皱眉:“协议签好了?”
 
 “没有。”她倒是神态自若地仰起脸,却又仿佛心虚于和他对视,于是只是盯着他的嘴唇,说,“先前也和律师谈过了,我对协议内容不太满意。”
 
 裴夜煕目光一敛,语调毫无起伏:“哦?哪里不满意了?”
 
 “所有。” 他看着她半晌,才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失笑,目光却是冷的:“是指财产分配吗?如果你觉得钱少了,可以自己重新拟一份,到时拿来给我签字。”
 
 他说得如此轻松淡然,仿佛什么也阻碍不了离婚的进程,宁溪胸口一窒,不禁脱口而出:“我要房子和车,还有股票。”
 
 “可以。”
 
 她咬牙强调:“我指的可是你名下所有的房产和所有的车子!”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为难倒他,谁知裴夜煕仍是那副淡漠的腔调,不动声色地应道:“可以。”就只有那双眼睛深得令人摸不着丝毫情绪。
 
 她不禁皱起眉:“那你以后住哪儿?” “这和你有关吗?”
 
 “裴夜煕!”她仿佛终于恼羞成怒,“呼”地一下站起来,“难道你这样不惜一切,就只求能和我尽快离婚?”
 
 “这不正如你所愿吗?”
 
 不是,当然不是!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呐喊,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动,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英俊的面孔神情冷淡倦怠,像是无意再作纠缠,转身要走,谁知脚步刚动一下,身体便禁不住微微晃了晃。
 
 他顺手撑在鞋柜上,眼角余光却瞥见宁溪瞬间失色的脸,那里面似乎带着惊慌,因为她的手也在下一刻伸了出来,触到他的胳膊。
 
 想必自己的脸色是真的很糟糕,所以她才会飞快地问:“你怎么了?” 可是裴夜煕仅仅愣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挥开她的手,兀自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后才慢慢走进卧室,并顺手关了门。
 
 宁溪一个人呆在原地,这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水杯和药袋,俯身拾起来一看,居然各式各样用途的都有,治疗感冒的、退烧的、补充维生素的,甚至还有一包药袋的标签上写满了英文,全是专业术语,她只勉强认得其中几个关键词,猜想大约是用来提高免疫力的。
 
 幸好裴夜煕只是关了门,还没有小气地再给门加上一道锁,她趁机推开门板探头进去,见他已经躺上床,便走过去推推他,柔声柔气地问:“听说你病了?” 他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动不动。
 
 她等了片刻,索性将手探上他的额头,结果才触到一点热度,却被他立刻挥手挡开。
 
 床上那人仍旧闭着眼睛,只有眉心蹙起,似乎显得十分不耐烦,甚至感到嫌恶。宁溪只觉得心中微痛,刻意忽略他此时的神情,只是再度将手伸出去:“让我看看。”
 
 这一回,裴夜煕倒是任由她试着温度,片刻之后薄唇微动:“你觉得这样还有意思吗。”并不像是在问她,因为声音过于冷淡,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她只装作听不见,耐住性子问:“吃过药了?”
 
 “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写新的协议书。”
 
 “是感冒引起的吗?医生怎么说?”
 
 “你还有什么条件,可以一起提出来,我都能答应你。”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却犹如利刃,也不知将谁的心刮得更痛一些,他冷冷地说,“宁溪,我只是好奇,半年多的时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气压太低,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宁溪深深呼吸,却还是抵不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最后只得捏紧拳头直起身:“我也好奇,为什么偏偏是你救了季以风?”
 
 他只怔了一下,便冷笑出声:“怎么,你要感激我吗?”翻身慢慢坐起来,眉梢眼角尽是嘲讽的意味。见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裴夜煕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其实他的手心还是凉的,但她却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在下一刻猛地用力,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坐在他身侧的床铺上。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那样温热的气息尽数拂过宁溪的颈边,她却似乎忘了躲闪,“那么我救了他,你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你想要我怎么样?”她突然转过头,直视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只有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有极微弱的光亮猝然闪过,但很快便又暗寂下来。
 
 结果裴夜煕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退开身子低低一笑,其实那双眼睛里又哪有分毫笑意:“不要信口开河。我要的,你给得了吗?” 然后不再理她,就连目光都越发冷淡。
 
 旧的离婚协议被恶意否决掉,已经作废,而新的又暂时没有草拟好,所以宁溪理所当然地住下来。
 
 所幸家里房间多,这一次她竟也不跟裴夜煕争床睡,只是在几个偏卧和客房之间来回轮换,最后终于找到一张比较舒适、软硬适中的床,与公寓里那张很像,躺上去,好歹能够睡个安稳觉。
 
 钟点工每天都会过来,除去打扫卫生之外,甚至不知从何时起,也一并包下了洗衣煮饭的活。
 
 宁溪初时还觉得不太习惯,于是便跟进厨房说:“我来吧。” 结果倒被那位阿姨推出来:“你去陪小叶。反正这几天一直都是我在做,没事。”
 
 陪他?恐怕他现在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她。
 
 阿姨又是一副笑得很满足的样子:“而且他也喜欢吃我烧的菜。”一看就知道,一颗心早就被裴夜煕给收买了。
 
 对此宁溪毫不意外,因为他就是这样,似乎只要他愿意,就能轻而易举地老少通吃。倒是几天之后,钟点工阿姨开始好奇了:“小宁,你最近都不用上班吗?”
 
 当时饭菜刚刚摆上桌,公司里的秘书也才抱着大摞文件离开不久,裴夜煕从书房里走出来,正好听见这问话,所以宁溪的动作微一停顿,才面色自若地拖开餐桌前的椅子说:“嗯,请了假。”
 
 阿姨说:“真好。外国人开的公司是不是比较宽松?我小儿子在国有银行工作,请两天假简直比登天还难,平时甚至经常需要加班加点的,太辛苦。”
 
 宁溪笑了笑:“各有利弊吧。况且,我也是有特殊情况。” 这时裴夜煕也已经在她隔壁的位子上坐下来,却自始至终敛着眸光,仿佛对她们的对话充耳不闻,径自喝了半碗汤,又随便吃了两口饭菜便搁下碗筷。
 
 正在整理料理台的阿姨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蘸了洗洁精的抹布,看着他问:“不吃了?” 裴夜煕点了点头:“嗯,饱了。”其实是因为上午吊了药水,有点影响食欲。
 
 眼见他又走回书房里去,阿姨冲宁溪
 叹气道:“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吃得太少了,这可怎么行?” 宁溪也在心里暗暗纳闷,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在母性大发的钟点工阿姨慈祥又和蔼的目光的注视下,推开椅子跟去书房。
 
 窗外天气阴沉,眼看就有大片乌云压境,微凉的风卷动着窗前轻薄纱帘兀自来回飘荡,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书房里倒是一片灯火通明,而裴夜煕就靠坐宽大的书桌后,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宁溪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直到了近前,才说:“刚吃完饭,怎么就要睡觉了?”虽然吃得并不多,但总归是对身体不好吧。
 
 结果裴夜煕姿势一动未动,只是低低“唔”了声,像是完全出于礼貌修养的样子,其实这种态度更能将人噎死,倒还不如不答。
 
 宁溪却一点儿也不计较,因为正自恍神,不由得想到上一次,在公寓里给他做夜宵,他好像也是这样刚吃完就躺上床。
 
 明明没有相隔多久,可是彼时今日,无论关系和气氛,都早已经不能再相提并论。
 
 她最后只好说:“你起来,我要用电脑。” “你不是有笔记本?”
 
 “没带来。”风吹在手臂上隐约有些冷,她又走过去轻轻关上窗,转回身时裴夜煕已经站了起来,她突然一咬牙说,“我准备辞职了。”
 
 “哦,是吗?”这么多天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正眼看她,紧接着却是极度不怀好意地猜测,“以后打算靠着分回去的财产过日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劝你最好尽快拟出一份令你自己满意的离婚协议来,就用眼前这台电脑。”他伸手示意,又停顿了一下,才说,“趁我改变主意之前,我倒是认真建议你多替自己谋些福利。”
 
 “那你就改变主意吧!”她突然恨恨地说,“最好你现在就反悔,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愣了一下,眉心微动:“你说什么?”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好像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宁溪只觉得喉间如同堵着一团纱,十指在身后慢慢绞扭在一起,看着对方冷淡中带着几分讥嘲的眉眼唇鼻,那些全都是她所熟悉的,可是如今它们的作用只是将她心里的那些话统统顶回去,毫不留情地顶回去。
 
 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你口口声声提离婚,裴夜煕,你真就这么想和我离吗?”腔调虽然依旧倔强,但她的样子还是仿佛有点委屈,背后就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乌黑的云层隐隐翻滚,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逆着光,此刻却像漾着水,那样清晰柔软,仿佛一碰即化,又令人不敢逼视。
 
 裴夜煕看着她,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强自定了神,唇角的线条才再度逐渐僵硬下来,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她荒谬无比:“你失忆了吗?离婚是你亲口提的,如今怎么反倒像是被我欺负了一样?” 说完转身欲走,可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几步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
 
 他侧过脸去皱了皱眉,结果她说:“我后悔了。”等了等,见他似乎没有反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后悔了,那天我根本还没想清楚,所以,我不要离婚。” 长久的静默之后,雨点终于穿过厚重的云层,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窗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可能。”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不轻不重地拂开。
 
 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只觉得裴夜煕的唇边如同噙着寒冰,“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又把这段婚姻当成什么了?予取予求,随来随走,宁溪,你真当自己有这本事?”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平稳。可是据她对他的了解,这才正是他盛怒之下的表现。
 
 裴夜煕的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其实就连眼神都仿佛带着无限倦意,不肯再多看她一眼,径自走出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