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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但使晨光过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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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回来了,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好像整个酒吧的灯光都聚集到她身上似的,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她像是全场的焦点,相比较其他人张扬性感的造型,她的打扮就要低调多了,但她却还是最吸睛的那一位。
 
 即使没有穿高跟鞋,但她高挑的身材也让她丝毫不需怯场,她走路时风情绰约,有种知名的吸引力。
 
 那双眼睛明明没有星光,亦没有月光,可仍能从中读到一些晶晶亮亮的碎片,依稀是往事,美得让人心碎。
 
 从洛轩那里不告而别,已经两年有余,九个多月,孩子要出生了,都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所以她用新号码给重要的人打电话报了平安。
 
 打到宁溪手机上,那个女人哽着嗓子,在那边默了一分钟,之后,是熟悉的破口大骂。
 
 “穆小沐,你怎么能瞒我这么久!”
 
 "穆小沐,你脑子就是进水了!”
 
 “穆小沐,你就是一见洛寒误终身!”
 
 穆小沐没说话,她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但不为其他人,是她自己不舍得不要这个孩子。
 
 宁溪依旧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穆小沐看着她最后发的那几条微信,心里一暖。
 
 给夏染打电话的时候,她听到她声音就在那边哭了,哭声惊天动魄。
 
 擦掉眼泪,她还是絮絮叨叨跟她说着学校的事,最后有意无意提到那个名字:“小沐,洛....”
 
 没等她说完,她冷声打断她,语调出奇地平静。
 
 “夏染,我不想听他的事。”
 
 夏染无奈地叹气,只好保持沉默。
 
 她还想给穆家报个平安,终究觉得自己没有立场,顾晚雪已经回到穆家,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突然出现恐怕会打破他们祥和平静的人生。
 
 “洛轩,对不起。”当她艰难的说出第一句话时,明明已经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穆小沐开始期待下一个巨浪打过来,宁愿它把一切都打碎,也好过悬着一颗心在等待。
 
 “不要给我说对不起,我愿你好,唯愿你好。”别人对她再坏,再嫌弃,她都不会哭,唯独受不住旁人待她好,她特别容易满足,也容易被感动,她欠他太多。
 
 现在的她,有了孩子,已经变得越发成熟,甚至有时候,她也会模糊,感叹自己变化如此之大。
 
 她只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她站在此端回望过去,只有她一人站在悬崖尽头,雾气苍茫,脚底就是万丈深渊,往事早已面目全非,通往曾经的桥梁也因年久失修,彻底断裂。
 
 而她,只能往前看。再深的怨,再深的芥蒂,在一想到可能永远失去时,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背对着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没等她说完,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结账。”
 
 而这声音如一道闪电轰隆隆地劈落,小沐只觉眼前一片黑暗,那一瞬间再也动弹不得。
 
 男人的声线低沉、醇厚,如大提琴上最饱满的弦奏出的音,却是寒冷的,如浮着碎冰的溪水流过坚硬的岩石。
 
 仿佛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的傍晚,天色灰暗,庭院茫茫,想身边有个人,想暖酒,想喝醉,想跟他共赴地老天荒。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皮肤发紧,脑子一阵阵的晕眩,身体非常的渴望被抚摸。
 
 不管隔了多久,哪怕是在梦中,她也常常听到这个声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
 
 小沐浑身如虚脱一般,扶着屋檐下的柱子站了会儿,终于感觉到肺里重新吸得进空气了,才拔步往里边走。
 
 忽然她听到后面有人说:“站住。” 那一瞬间,她心跳都停住。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却是带了一点恼怒的嗓音:“穆小沐。”
 
 小沐只好停住了脚步,将发抖的手握成拳,慢慢地回头,却还记得带了一点点笑意:“好巧呀。”
 
 她微微阖眼,这一晚发生的事如浮光掠影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回放。直到这一刻,全世界万籁俱寂,也许是避无可避,她才终于敢正面自己心中因与那个人重逢,而挑动的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
 
 抬眸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听,怎么会是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与他再次相逢,在这有生之年。
 
 也许是不敢去想。
 
 前尘往事,来如春梦,去似朝云。他与她,如同绢花和乔木。绢花无法自渡,而乔木不愿涉水。
 
 自那晚之后,她用绝望的眼泪,封存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藏得够深,遗忘得够彻底。
 
 可记忆多强悍,它是最奇特的东西,它从不以你自身的思维与自制力行事,它只要一嗅到丁点熟悉的气味,那些与之相关的影像便自动地喧嚣尘上,令你避无可避。
 
 她的语言与大脑把他当成陌路,可她的记忆,对他,却是那样熟悉。
 
 那种熟悉感潮涌而来,差一点就令她克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她忍得多艰辛。因为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被命运分崩离析。
 
 就算相逢,又能怎样?
 
 分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他身边,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小沐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没敢细看,接着微微低垂,定在了他黑色大衣第二颗琥珀色的扣子上。
 
 他一点也没变,白皙得如象牙纯釉的一张脸,五官俊美之中带一点削薄的硬秀,下颌的线条陡峻料峭,浓眉微微蹙着,眼底如一片幽深黑暗的海。
 
 她知道他正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目光如一把冰刃,一刀一刀地刻在上面。
 
 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墙,浑身有一股难明的怒火。他一个字也没说,但小沐知道他在生气。她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仅仅是站到他身边,她就足以感受到他的每一丝最微小的情绪。
 
 他堵在她的身前,她无处可逃。
 
 大冬天的,小沐的整个后背一直在冒汗。
 
 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没有半分抵达眼底:“还不错嘛。”
 
 小沐在心底淡淡地笑了,洛寒还是老样子,对熟人和不值得他客气的人,不正经的时候多,嘴上非得讨点便宜。
 
 她也带了点嘲讽笑意地答:“托福,还过得去。”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过去的他英俊不凡,如今的他仍旧不曾有多少变化,只是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让她深深爱着的男人。
 
 “玩够了,就回家。”  眼光清冷,不动如山。
 
 犹如二人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对方去环球旅行了一趟。
 
 小沐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她面对他,依然保持不了绝对的冷静,可又真想证明自己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软弱的女子,于是将身子站得更直,努力在气不输给他。
 
 “洛先生,你是在对我说话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瓜葛。”
 
 男人先是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随后倒真被她一句有模有样的客套话唬住了,洛寒真没想到小沐也会有这样的语气,对象还是他,不过那惊讶只有半秒,半秒后他接着道。
 
 “如果我的法律常识没有错,没有男方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应该是不生效的。”
 
 “洛太太。”
 
 “很抱歉洛先生,不过那困扰似乎不是我造成的吧?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差错,两年前那张协议书上就已经有我的签字,是您的原因迟迟不肯签上大名。”
 
 而今的小沐,平淡温和,如一瓶放久了的汽水,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她的眼神冰冷平静,那眼里清明极了,曾经的缱绻爱意早已荡然无存。
 
 曾经的那些骄纵任性被生活磨砺成了如今的温和坚韧,也磨去了那些稚气与天真。
 
 她淡定从容,很好,潇洒转身。
 
 直到小沐走了很远,洛寒才回过神来。
 
 来日方长呢,穆小沐。
 
 小沐近来心情不怎么舒畅,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总会时不时见到洛寒。但他实在来得不算太频繁,一周一两回,且回回都有正事。
 
 每次两人碰着了,他跟她讲话,她虽不会扭头就走,但脸上总是写着冷漠。洛寒对此也不强求,常常是她走老远了,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小沐知道他没走,却还是咬咬牙,狠心告诉自己,不许回头,就像过去的他那样。
 
 时间推推搡搡来到圣诞月,节日将近,店里迎来小旺季,大家忙得翻天覆地,忙里偷闲的最大娱乐,便是夜里凑上一帮人喝酒。
 
 小沐也和他们一起,但每次都只是乖乖地坐在旁边喝果汁。
 
 一次就喝断片的人,哪还敢再跟他们喝?回想那天夜里爬起来吐了两回的悲惨经历,她至今心有余悸。
 
 洛寒再来的那天,她刚结束了十余天连轴转的工作,准备回去休息两天,刚好宁溪约了她吃夜宵。
 
 她出门取车,远远地,看见停车坪上还有辆车亮着灯,车旁斜靠了个人。
 
 她迟疑了一秒,停住脚步。
 
 夜空静谧而深邃,群星熠熠生辉。冬夜难得有这样晴朗的夜空,密密匝匝的星星像浑圆饱满的珍珠,点缀在丝绒般的天幕上。
 
 她渐渐走神。那个人似乎发现了她,快步向她走来。
 
 “我送你回去吧。”洛寒稍稍抬头,仰视着止步于台阶上的她。
 
 小沐吸了口气,瞪视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车胎爆了。”
 
 “……”
 
 有一瞬间,小沐甚至怀疑,这是他做的好事
 
 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因为他是洛寒,洛寒不可能这么无聊。
 
 然而事实令人汗颜,如今的洛寒就有这么无聊。
 
 这也是僵持了个把月,他唯一想出的,拙劣却不失高效的法子。
 
 小沐不死心,绕着车子走了一圈。很好,四个车胎坏了两个,不是蓄意都说不过去。
 
 “走吧”小沐实在不想再耗下去。
 
 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洛寒一时摸不准她在想什么。
 
 在洛寒解开车锁后,小沐径自坐进后排。
 
 洛寒一愣,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面容平静,像在闭目养神。
 
 她懒得和他搭话无误。
 
 他虽然心中失落,但还是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一路驶出酒庄,小沐才悄悄将眼皮掀起一条缝——后视镜中的洛寒目光专注,应该没有发现她现在的举动。
 
 她的心情莫名烦乱起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不如趁今天,和他把话说清楚。
 
 出来前,小沐就跟宁溪联系过了,让她先去自己的小区等自己,避免她最讨厌的堵车。
 
 事实也如同她想的那样,市内堵得厉害。
 
 洛寒的车每走一小段就得停好一阵子,走走停停,一段路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每次她偷睁开眼,前方都闪着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红色,像红莲业火,灼烧着她原本就足够焦躁的心。
 
 这种时候,车厢里反而被衬得格外沉寂,彼此的一呼一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洛寒忽然开了口:“你是醒着的吧?” 她抿唇,死死闭着眼。
 
 过了好一阵,那个声音又说:“车里有点儿闷,我帮你把车窗开了条缝,你小心别吹着风了。” 他真当她醒着了。
 
 她心中有一丝愠怒,又倍感心酸。
 
 能干净利落舍弃她的人,现在还操这门子闲心做什么?如果他是感到愧疚,那大可不必。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如果再遇见洛寒,一定要趾高气扬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假装从不认识这个人。再往后,她便觉得当初的想法矫情,不如礼貌寒暄,以事实告诉他,没有他,她也过得很好。
 
 而当真正再见到他时,她却觉得,哪一种做法都不必了,因为,哪一种做法,都令她疲惫。
 
 她蓦地睁开了眼,清了清嗓子:“洛寒,放我下车吧。” 前方触目所及仍是一片猩红,泱泱的车河丝毫没有流动之势。
 
 后座车门被锁住了,她推了两下,没推开,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开门。”
 
 洛寒握着方向盘的手没松:“我还有话没有说。”
 
 “可我没话想跟你说。” 她说着,不耐烦地起身,试图去按解锁键。
 
 洛寒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听我说话?” 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
 
 意识到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小沐浑身一颤,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她坐回座位,缓缓吸了口气:“我什么都不想听,所以你也什么都不必再说。”
 
 想听的,不想听的,一年前,都听完了。
 
 小沐重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投向窗外:“也许你误会了,所以我还是说清楚吧。今天之所以答应坐你的车回来,是希望跟你说清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触了。当然,是私人层面,公事上,你来不来都没关系,但请不要再打扰我。”
 
 “我……”
 
 “爱你”二字还未出口,洛寒就听见身后那人淡淡的声音:“我不爱你了,洛寒。”
 
 他的大脑倏然间空白一片,剩下的两个字哽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告白是给相爱的人的,解释亦然。
 
 而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我明白了。”
 
 过了很久,前面的车终于动了。
 
 洛寒重新发动车子:“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到楼下就走。”
 
 小沐扫了一眼路旁等着打车的长队,轻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内心的余震还没有平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会脱口而出。仿佛声音顺着喉咙自然而然就滑了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世上没有如果,要是真有,她知道,也许自己还是会爱上他。
 
 但她不要再继续了。
 
 感觉自己快哭了,她急忙别开脸,再次看向窗外。
 
 霓虹灯闪闪烁烁,像千万双眼睛盯着她,她无处躲闪,只好深深埋下头。
 
 那一路,洛寒都没有再讲话。沉默在狭窄的空间一寸寸化开,像熬过劲儿的中草药,每吸一口气,鼻腔里弥漫的都是苦涩的味道。终于到了。
 
 她松了口气,推门下车。
 
 洛寒也跟了下来。
 
 他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移开目光,小声说了句:“再见。”
 
 然后她转过身。
 
 “对不起。”身后的人忽然开口。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
 
 原来这就是他想说的话。拖拖拉拉这么久,她以为能听到的不止这些。
 
 但她又还能听到什么?
 
 小沐一早把门禁和公寓密码都发给了宁溪。今晚说好两个人一块儿住的,她以为宁溪已经上楼了,没想到宁溪会在大厅里坐着等她。
 
 宁溪视线扫过她的脸,眼睛一亮:“你哭了?”
 
 “没有。”她的确没哭,只是想哭。
 
 “那眼睛怎么这么红?”
 
 “风大吹的吧。”
 
 “不许撒谎,我刚看见了,洛寒送你回来的。”
 
 “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除了“对不起”,他的确什么都没有说。
 
 宁溪顿了一下,才问:“那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我不爱他了。” 宁溪沉默。
 
 良久后,她揉了揉小沐的头发,哄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上去吧。我可是带了好多好吃的过来呢,别忘了,我们说好了一起吃夜宵。”
 
 天气预报说得没错,她刚进门,外边就开始下雪了。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晶莹的雪粒像纯白细碎的纸花,沿着漫无边际的天幕纷扬洒下,最后悠悠落地,融成一摊摊透明的雪水。
 
 她拉开窗帘,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呼啸的冷风灌进来,冻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才老实地关上窗,去床上睡觉。
 
 她闭上眼,世界一下子沉入了无声的黑暗。
 
 然而黑暗的最深处,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影,在她眼前虚晃。
 
 她几度厌烦地打散,那影子却如散不开的青烟,每每都聚拢成最初的模样。
 
 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多次,小沐终于认命地睁开了眼。
 
 窗外,洁白的雪粒已如海洋的眼泪,淹没了整个世界。
 
 她心中渐渐生出了悔意,如果刚才开口就好了。
 
 她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走到窗边。
 
 原本她是想看看雪的,却无意中瞥见了中庭的那个人。
 
 想必他已经站了很久吧,黑色大衣的肩头早积满了厚厚的落雪。
 
 她这么想着,她的神经却像是狠狠被针尖挑动了一下——不会是他吧?
 
 这个时间,他来这里杵着做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拉上窗帘,躺回了床上。
 
 手机从回家那刻起就关机了,也许是潜意识里害怕自己睡不着,她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然而事实证明,不过多此一举。
 
 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后,小沐蓦地坐起,抓过了一旁的外套。
 
 就去看一眼吧。哪怕是个不相识的路人,一只猫、一只狗,她也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对方在风雪中站上整整一夜。她这样想着,按电梯的手到底稳了许多。
 
 大厅里灯火辉煌,却空寂无人。
 
 她走过去按开门锁,兜头而来的寒风吹得她脚脖子一凉,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拖鞋。
 
 不远处的人仿佛听见了响动,忽然转过身来。
 
 短暂的对视后,小沐赶紧别开脸,第一反应是回去,却来不及了。
 
 一双冰冷的手,自身后狠狠拉住她。她迟疑着转过脸。
 
 暗处的人影被从玻璃门透出的光线一下子照亮,慢慢映出清晰的脸庞。
 
 是洛寒的眉,洛寒的眼,洛寒的一切。
 
 离得这样近,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小沐的眉毛不由得拧作了一团:“你喝了多少?” 他没有回答。
 
 一阵焦躁感自她心底倏地蹿起,她用力一挣,意外地,竟摆脱了他的桎梏。也许是人喝醉了的缘故,脚步也不那么稳健,洛寒整个人被她挣得连带踉跄几步,闪到了一边。
 
 小沐咬牙,告诫自己决不要再看他一眼的脸,她伸手刷门卡,门卡却被他“啪”的一声打掉。她终于恼羞成怒,转过身瞪着他,想要说话,却被他猛地拽过去,捧住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洛寒从没有这样吻过她,笨拙而粗蛮,仿佛不是想吻她,而是想将她生吞活剥。
 
 小沐拼命挣扎,但这一次,他将她箍得死死的,她怎样都无法挣脱开。
 
 酒气就那样穿过她的唇齿,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她急得想哭,想尖叫!这一生,她从没有觉得这样屈辱过。
 
 不知过了多久,洛寒终于松开了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双血红的眼怅然地望着她。
 
 “我爱你。”他喃喃道。
 
 “我爱你。”他喃喃着。
 
 那一瞬,小沐感觉天灵盖被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眼前漆黑一片,努力建立起的防线轰然间坍塌,却不是因为欣喜,而是愤怒。
 
 还记得她曾为了这句话,等了又等,等到蜡炬一寸寸燃灭成灰,等到眼泪一滴滴凝成了琥珀。
 
 然后她终于放弃了等待。她放弃了等待,他却毫无征兆地开口,说爱她。
 
 还是一句醉话。兴许是怒极,她嘴角反倒弯起了细微的弧度。
 
 眼前的这个人,现在将整张脸嵌在她的脖颈上,连同身体的重量。
 
 她一时没有动,他便肆无忌惮地伸出了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酒气顺着沉重的呼吸泛滥开,包围住她,她身形骤然僵硬。
 
 无尽的冷风扑打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她清醒了过来,抬起手,狠狠将他推开。
 
 其实她的力气并不大,但对一个酒劲上来的人来说,尤为致命。洛寒被她推得整个人栽倒在一旁,像一棵被冻得硬邦邦的蔬菜。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似覆上了一层冰雪,微微颤抖着:“这一次,你又把我当成了谁?” 听见她呓语般的声音,洛寒终于缓慢地抬起了下巴。
 
 他漆黑的双眼中满是空茫,明明神态像在思考,却因为大脑无法运作,久久没有回答。
 
 这一次,小沐终于笑了出来。
 
 这是一个嘲讽而怜悯的笑容,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
 
 她转身要走,却突然感觉左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下头才发现他居然抓着自己的裤脚。
 
 这个人,明明一个字都不说,却不忘阻碍她的去路!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她蹲下身,死命想把他的手扯开,却没想到他抓得那样紧,她尝试了好几次,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扒开,才总算摆脱他的束缚。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见他被冻得发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像想说些什么。
 
 她仿佛有刹那的失神,不料一阵冷风刮了过来,她打了一个哆嗦,分神紧了紧衣服,再去看他,发现他竟已闭上了眼睛。
 
 她被他的这个反应吓了一跳,赶忙去摸他的鼻息,感受到温热而急促的气息喷薄在自己的指间,才狠狠松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原来只是睡着了。
 
 小沐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的睡容,看了很久。
 
 不远处的路灯亮着微弱的光,暖黄的灯光映亮洁白的雪地,她的眼睛一下子被雪光与灯光同时刺痛。
 
 先不考虑他在做什么,她又在做什么?! 难道真要守着这个一摊烂泥似的醉鬼坐到天亮?
 
 陡然间,她清醒了过来,松开拽着他衣领的手,站起了身。
 
 搓了搓快被冻僵的手,小沐刷卡,回到了大厅。
 
 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世界重新温暖起来,她伸手,摁下电梯按钮。
 
 回到公寓后,她给保安处打了一通电话:“你好,三栋大厅门口疑似有喝醉酒的人倒在那里……嗯,麻烦你们尽快处理,谢谢。” 做完这一切后,她再度关机,走进了浴室。
 
 窗外大雪如絮,簌簌降落。
 
 她擦着头发走出来时,见着的便是这一幅银装素裹的盛景。
 
 奇怪,她竟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但她的睡意的的确确彻底消散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吹头发,模模糊糊想起那一年,她站在摩天轮上,一遍又一遍地喊:“洛寒——我爱你!”
 
 “好爱你!”
 
 “爱死你啦!” 几乎声嘶力竭。
 
 当时她为的不是得到今天的这句话。
 
 绝不是。
 
 天快亮的时候,小沐终于勉强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她换衣服去附近的药店买了一支体温计量了量,38.2度。
 
 她又打车去医院打退烧针,等到再回来时,天都黑透了。
 
 一个周末居然什么事都没做,就这样过去了。
 
 她怅然地躺在床上,翻出手机,这才发现下午保安处的人好像试图联系过她,但当时她在拿药,没听见。
 
 现在看到未接来电,她又觉得没必要再打过去了。
 
 知道他没事就行了。
 
 她擦了擦眼角,翻身闭上眼,睡觉。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天与地仿佛一夕之间都白了头。
 
 第二天清早要出门时,小沐才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那就是自己的车根本没开回来。
 
 她懊恼着,正要跟工作人员联系帮她找人换轮胎,没想到电话响了。
 
 是洛子轩。
 
 他怎么会这么早找她?
 
 她纳闷地按下接听键。 “听说你把车丢在了酒庄,怎么,打算锻炼身体,步行上班?”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昨晚的飞机。”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万汇。怎么,今天不上班?”
 
 “我马上就出门!” 小沐飞快地瞄了一眼时间,要挂电话。
 
 “等等——”洛子轩叫住她,“你声音怎么听上去闷闷的?”
 
 “昨天发烧了,今天已经好多了。”小沐急匆匆地换着靴子,“我这就下楼打车。”
 
 洛子轩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儿烧。走吧,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行,”她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有好多事情得做。”
 
 “再重要的工作,也不及身体重要。”他义正词严。
 
 小沐没说话。
 
 洛子轩笑了一下。
 
 “放你回国,可不是要你来勉强自己的。听话,去医院看病吧。”他语气稀松却坚决,搞得她更不知道怎么拒绝了。
 
 就这样,她被洛子轩稀里糊涂地拖上了车。
 
 “安全带系好了吗?”他偏头询问她。
 
 小沐认真地点头。
 
 洛子轩被她呆呆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感叹:“怎么每次我来,你都在生病?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夜的画面,小沐使劲摇了摇头:“可能是这几天变天变得太快了,一时间没适应。” 洛子轩没说什么。
 
 路上经过新光天地,他却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小沐这才意识到不对:“不是去医院吗?”
 
 “一会儿再去,先去给你买条围巾。”
 
 小沐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匆忙,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圆领针织衫,脖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车都开到这里了,总不能说不去,她只好跟在他身后。
 
 商场里灯火辉煌,光可鉴人的地板晃得她头更晕了。
 
 洛子轩将她领进其中一家,让她选。她想了想,没有拒绝,最后挑了一条淡粉色的羊绒围巾。
 
 直到结账的时候,她才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洛子轩捏着卡,微微抿唇,不说话。
 
 意识到一旁的导购正八卦地盯着他们,她才不甘心地放下了手,低声说:“谢谢。” 洛子轩的脸上总算重新有了笑容,刷完卡,两人往地下停车场去。
 
 无功不受禄,小沐的心情有些复杂。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挂完号,她在内科诊室门口坐着等。
 
 洛子轩去接了一杯热水,递给她:“焐焐手吧。”
 
 她接过来,舔了舔嘴唇,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他说:“我爱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还是引来了旁边老太太的侧目。
 
 老太太看她的笑容温柔而期许,她越发窘迫,连忙低下头,没说话。
 
 其实洛子轩表白完也有些后悔,觉得时间、地点都不对,太唐突。
 
 可她的反应,又令他觉得很可爱,隐隐有些高兴。
 
 见她迟迟没有答复,他清清嗓子,温柔道:“你现在回不回答我都没关系,但我有追求你的自由。”
 
 被他这么一说,小沐头埋得更深了,隐约能看见绯红的脸。
 
 洛子轩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愉悦,听见医生叫她的号,他才轻咳了一声:“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结果小沐又挨了一针。
 
 不过烧差不多退了,洛子轩总算放下心,这才说:“我乘明天的飞机回去。”
 
 她张张嘴,刚想说要去送他,他已打断她:“不用来送我,先养好你的病。”
 
 她默默噤声,想了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小东西?”
 
 他目视前方,淡淡道:“怎么,这么快就想着还礼了?” 被拆穿了心思,她不好意思地望向窗外。
 
 他不经意地偏头看了她一眼:“真想送我也不拦着你,不过别偷懒,自己琢磨。” 她惊讶地转过脸,刚好撞上他的目光。
 
 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刚才医院那一幕。
 
 他说,回不回答他都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可这明明不是她的风格,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什么都泾渭分明,绝不拖泥带水。
 
 她微微抬起头,刚想说话,洛子轩的电话却响了。
 
 他接通蓝牙耳机,跟对方快速地交谈着,等他挂了电话,再回头看她,她已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浅浅的棕色,像漂亮的琉璃珠。
 
 而这两颗剔透的珠子,仿佛能映照出她内心的全部情绪。
 
 他说:“你真的不必急着回答我,就当给我一点儿时间。这样对我来说,才公平。”
 
 洛子轩是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小沐按照约定,没去送他。
 
 稀里糊涂忙过了一周,周末回到公寓后,她才记起前些天和宁溪的约定。
 
 两人在西单溜达了一圈,都觉得没什么好买的,见影院马上有电影要开场,干脆买了爆米花和可乐进去消磨时间。
 
 影院里的暖气咝咝地吹在脸上,很舒服。因为片子不是专门选的,看了一阵,小沐才发现这是出稍显尴尬的喜剧片。看得出,演员们都特别卖力,就是剧本不那么好,整个影院的观众都提不起劲儿。
 
 小沐安静地嚼着爆米花,竟慢慢开始走神。
 
 出了电影院,宁溪对她说:“洛寒,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应该见他一面。所以你不要生气,我先走啦。”
 
 说起来,自上次就那么把洛寒丢在公寓门外后,她已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小沐耐心地一边搓手,一边等他开口。
 
 “那天我喝醉了,本想第二天去酒庄找你,结果公司临时有急事,需要我出差,今天下午才回来,没想到又遇到这种意外……对不起……虽然迟了很久,但是,对不起。” 他不确定地看着她,目光闪烁,像在等她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漫不经心地低头朝手心哈了口气,这才缓缓抬起头。
 
 “嗯,我接受你的道歉。”说完便重新闭上嘴,仿佛十分不愿意再继续同他交谈。
 
 空气渐渐变得凝滞,但两个人没有谁有要先离开的意思。
 
 小沐仰起脖子,安静地望着头顶那盏路灯,那些橙黄色的光线,仿佛一刹那化作了无数飞溅的星光。
 
 她慢慢地呼吸着,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委屈的、酸涩的泪意,统统成功地憋了回去。
 
 已经是深冬了啊,都说雪融化了就是春天,真正的春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等平复好心情后,她才再看向他,努力微笑:“那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啊,你记得好好保重身体。”
 
 她说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过身。
 
 时间是毒,时间也是药。
 
 起初他之所以能那样坚定地相信有朝一日能找回她,是因为没有见到现在的她。
 
 见不到她,就感受不到时间的力量。
 
 见到了她,才开始对时间感到恐惧。
 
 她没有任何理由还爱着他,只要她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距离上次单独坐洛子轩开的车,似乎已经很久了。但那时他对自己讲的那些话,小沐至今仍记得清楚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几乎是她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夜。
 
 也许正是因为太清楚,她坐在座位上,反倒难得地拘谨起来。
 
 车子转了个弯,开上高速,湍急的车流中,一辆又一辆车从她眼前擦过,像一叶又一叶浮沉的扁舟,而她被静置在海中央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身旁的洛子轩忽然开了口:“在想什么?”
 
 “没什么呀。”她一下子回神,转头微笑道。
 
 “是吗,难道你没发现路线不对?” 经他提醒,小沐才发现,这的确不是回家的路。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待会你就知道啦”
 
 她愣住了,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洛轩挠了挠头,模样竟好像初进大学校园时那般青涩:“我问了宁溪,选什么地方再向你表白一次最好,她提到了这里。可能这是距离最近,也最能够表达我诚意的地方,虽然不那么浪漫就是了。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我愿意永远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我爱你,小沐。”
 
 回去的一路,近三百公里的一路,小沐几乎没法止住哽咽。
 
 洛子轩看着这样的她,无奈地笑了:“明明被拒绝的是我,怎么你坐在这里哭给我看?”
 
 她抽噎着,话都说不好了:“我……我……” 天渐渐暗下去,漆黑的公路像孤岛般冷清。
 
 洛子轩双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良久后,叹了一口气:“小沐,不许哭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甸甸的,很僵硬,她情不自禁侧目,才发现他的眼眶红了。
 
 她一下子咬住嘴唇,除了呼吸,不敢再发出声音。
 
 开回家都快晚上十点了,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替她解开安全带:“到了。”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才意识到原来到家了。她开门下车,洛子轩也跟了下去:“我送送你。” 她没说话。
 
 两人默默并肩走了一段路,洛子轩忽然停住了脚步,握住她的手:“小沐,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睫毛微微颤抖着:“不,你很好,比他好。”
 
 洛子轩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你看你,我都还没提问,就堵死了我的话。”
 
 小沐仰起头看着他,努力笑了:“所以呀,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笨。”
 
 他也跟着她一起笑了,笑容却那样落寞:“是啊,但也不太聪明。”
 
 “你会不会怪我,恨我?”
 
 “有时我真的恨你,就这样逃离我。我问过自己无数遍,是我不够爱,还是因为别的事伤了你的心,直到亲眼看着你望着他的神情,我才知道,自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而我,只是你的过去式,也许很多年后,你会想起有这么一个人,曾深深地爱过你,但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她摇头,想再说什么,到嘴边却只剩哽咽。
 
 她想说,她不会忘,她永远不会忘记16岁初逢那个温柔如水的男孩,永远不会忘记22岁在她最无助时那个温暖的怀抱,可喉咙却像被卡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必觉得愧疚,也无须觉得难过,爱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不爱我,并不代表我所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恰恰相反,我快乐过,我痛苦过,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他的神情,依旧这般深情模样,对着他眼如春水,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很久,她讷讷的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他笑,笑容异常苦涩:“穆小沐,我说过,只有你,是我想要的。”
 
 她怔住。
 
 犹记得,葡萄美酒夜光杯,他一扬手推在她眼前,只为了逗她一笑。“我要你的谢谢有什么用?你能为我做什么?”
 
 犹记得,她有心疏离,他脸上的难堪和强撑的冷漠。“喜欢一个人,不是用时间长短来计计算的。你若思念他一次,我便思念你十次百次,你的心,可会输给我。”
 
 犹记得,他执意要她的心,柔情似水。“我生日,这份给我自己的礼物。你看如何”
 
 犹记得,中秋放长明灯,几百盛灯升上来,每一盏,求的都是她。“天理伦常在上,除此之外,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阴天下雨,我也架个梯子上天给你摘,好不好”。
 
 洛轩凝视着两枚婚戒,一枚在盒子里,一枚在无名指上,他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摘下婚戒的念头。
 
 两枚款式一模一样的戒指,本该在两只相握的手上交相辉映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知不觉,洛轩的眼眶也有些发酸,他想起了—— 大学时,他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许下誓言:“我洛轩,愿意娶穆小沐为妻。从今往后,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无论坎坷顺利,无论相聚别离,我都会不离不弃、永远守护你。”
 
 他并不是有意,也不是忘记了原本的誓词,只是顺乎了本心。大概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她并不属于他,眼前的拥有和幸福只是他偷来的,所以他不敢奢求永远,只说“无论相聚别离”;也不敢奢求相伴,只说“守护”。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奢求她的回报,他就是希望能默默守护她的幸福。
 
 洛寒推开包房门时,宁溪刚好在做饭。
 
 细白的烟雾弯弯曲曲地四散开,她抬起下巴,难得地对他露出笑容:“坐吧。”
 
 房间的灯光调得很暗,哪怕他们相对而坐,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洛子轩昨天来找我了,问哪里对小沐来说是比较有意义的地方,我就跟他说,T大。” 洛寒沉静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没开口,像在等她说下去。
 
 但宁溪突然不说了,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的脸:“哪怕这么仔细看,我还是看不出你哪里比洛轩可爱。”
 
 洛寒的脸渐渐绷了起来,眼神却依然冷冷的,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宁溪没理他,慢悠悠地说:“其实我有问题想问你。” 洛寒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你还爱小沐吗?”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宁溪便戏谑地笑了:“看样子是还爱呢。” 那个嘲讽的笑容令洛寒的心一阵刺痛,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道:“已经没有意义了。”
 
 宁溪稍稍一愣,看他的眼神再次变得犀利:“是吗?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他不语。
 
 宁溪也沉默了一阵。
 
 许久后,她说:“洛子寒,哪怕她真的不爱你了,拒绝了你,你都应该堂堂正正地去告诉她,你爱她。”
 
 她说着,略略抬起下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瞪着他:“语言有没有价值,是由听的人判断的,而不是说的人。”
 
 “你知道吗?一年前,因为你的任性,她失去了多少重要的东西,但有些话,我很清楚,不是该由我这个局外人讲给你听的。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自己好好去说清楚……你欠她多少,你从来都不明白。”
 
 洛寒赶过去的时候,见到的正是小沐与洛轩牵着手,相视而笑的画面。
 
 世界变得很静,很静,静到可以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雪很大很大,快要把世界淹没。
 
 快把两人努力维持的温情给淹没,那漫长的沉默把她眼里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给淹没了,燃烧不起光亮,死在一片沉寂之中。
 
 就在她低垂下脸时,他吻上她的唇角,珍藏一世的温柔,就为了这一刻把所有的温柔施展殆尽。
 
 “咚咚咚——”她听见心跳加快的声音。
 
 “你不怨我吗?”
 
 “为什么要怨你?有些事情注定了就会来临,无论怎样我都逃不掉,就像你,看似是劫,却是我尘埃这生最大的幸运。”
 
 他顿了顿,“我是尘埃,你是树,只有树才能抵挡尘埃,不是吗?”他的拥抱,快把她揉进了他的世界。
 
 一个温暖而只有她能踏入的世界。
 
 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对男女紧紧拥抱,那是比雪还要唯美的画。
 
 他不得不发自肺腑地承认,那个画面真的很美,美得他觉得自己就像宁溪自称的那样,是个局外人。
 
 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泛深切的伤感。
 
 不,不只是伤感,还有愧疚,还有委屈,还有遗憾……。
 
 他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那里,雪吻上他落寞的脸颊,安静地看着他们松开了对方的手,拥抱告别,然后洛子轩上车,离开。
 
 直到小沐刷卡上楼,他都还呆呆地杵在那里,像截多余的木桩子。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吧,但今天不会了。
 
 宁溪的那席话,像细细密密的针尖,一次次地、反复地扎在他的心上,有如切肤之痛。
 
 他不得不惭愧而悲哀地承认,她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他深呼吸,拿出手机,拨打小沐的号码。
 
 也许是因为紧张,他按了好几次才成功拨出去。
 
 电话通了,他不自觉地屏息。
 
 “洛寒?”小沐的声音听上去竟恍惚得像个梦。
 
 他嘴唇轻颤,发不出声音。
 
 她忽有所感,凝神看去。
 
 有道身影正大步地绕过车头,刺眼的光线下并看不清他的脸,衬衫也被昏黄的灯光模糊了原本的颜色,可就是让小沐觉得分外眼熟。
 
 她下意识地站直身子,目光循着他的身影。
 
 被凝视的人似有所觉,倏然转过头来。
 
 那双眼,深暗幽沉,像是深夜里刚熄灭的烛灯,犹带着一丝火星就这么透过玻璃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
 
 明明……明明中间隔着漫漫黑夜,小沐却觉得他那双眼仿佛能穿透一切。
 
 完全空白的凝视里,除了还在流逝的时间,其余都如同静止了一般。
 
 那个瞬间,周围的所有声音渐渐远去,小沐的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看见你了,上来吧。我住在3楼2号。” 然后电话便断了。
 
 挂掉电话后,小沐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是她明白,是时候直面自己的内心了。
 
 就好像下午她对洛轩说的那样:“我的大脑无数次地告诉我‘好’,但我的心不是,我的心说,我不能答应你。那样才是对你不公平。”
 
 她起身,穿过客厅,打开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多年了,她竟然还记得他第一次与她对视时的眼神,安静的、漆黑的,像裹挟着浩瀚风声的清冷大海。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空气变得沉寂。
 
 “进来吧。”她说着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像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去,抱歉,我这里没有男士拖鞋。”
 
 “没关系。”
 
 “那好,我去厨房端水,你随便坐。” 再回来客厅时,小沐手中多出了一个电水壶。
 
 见他坐在沙发上,她没走过去,只是矮下身,往茶几上的玻璃杯中添水:“是刚烧好没多久的,有点儿烫,得等等才能喝。”
 
 说着她似想起什么,放下了水壶,折回厨房。
 
 “还是你要喝果汁?” 洛寒看着她手中的饮料瓶,愣了一下,摇头:“水就好了。”
 
 “嗯。”她默默把瓶子放了回去。一时间又没有话说了。
 
 小沐对着敞开的冰箱站了很久,涌出的冷气统统喷在了她的脸上,只穿了一件毛衣的她冷得打了个哆嗦,人陡然清醒了过来——她现在是在发什么呆呢?
 
 小沐关上冰箱门,重新走出去,在他对面的地毯上坐下,伸手拿过一只水杯:“对了,你找我,是还有什么事吗?”
 
 她还是心虚,所以装作低头啜饮,视线凝在杯中的水面上。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相距最近的一次。
 
 看她这样坐在自己的对面,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几,他竟觉得奢侈,真实得奢侈,幸福得奢侈。
 
 他的喉头渐渐哽住,快要流下泪来。
 
 “你不要答应他……”喑哑的声音自他的喉咙流出来,模糊得不像真的。
 
 “嗯?”她抬起头,眼神迷惘。
 
 “我爱你,小沐……我爱你。”
 
 说完这句,他静静地凝视她,像在等待人生最漫长也最残酷的一场审判。
 
 小沐仍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她听见了什么?她不确定。
 
 因为不确定,她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最后没入黑暗的最深处。
 
 “你说什么?”她鼓起勇气确认,声音却在颤抖。
 
 实际上,不只是声音,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热水从杯中飞溅出来,洒了一地,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去扯纸巾,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你放开,我要擦……” 最后一个“地”字的音,被他的吻生生卷走。
 
 那个姿势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受,因为发抖,她一直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仿佛一松开,整个人就会立刻瘫倒在地。他吻着她,试探又迟疑,见她没有反抗,才仿佛孤注一掷般,用力地吻下去。
 
 时间在那一霎放缓,然后静止,小沐死死地闭着眼睛。
 
 无尽的黑暗中,她依稀看见了星星,看见了火花,看见了大海……看见了世间一切美好却随时会幻灭的东西。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猛地回过神,推开他,轻喘着气:“我……谁也没有答应。”
 
 说着,眉头却不自觉地紧皱,“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次她终于听清楚了。
 
 “那……我是谁?”
 
 “小沐。”
 
 “再说一遍?”
 
 “小沐。”
 
 “……”
 
 “我爱你,小沐。我爱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安静了一会儿,她用力擦干眼泪,拿开了他的手:“我饿了,下午一直没顾得上吃饭,得吃点东西。你呢?要吃夜宵吗?”
 
 经历过刚才的震动,洛寒大脑仍然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只本能地点了点头。
 
 小沐微微一愣,似乎淡淡笑了:“不过我家里只有泡面。”
 
 尽管是泡面,她还是煮得很用心,把火腿切成薄片,加了两个荷包蛋,还撒了细细的葱花。
 
 她把面端出来时,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
 
 她把筷子递给他:“吃吧。”
 
 洛寒默默地接过来,却迟迟没有动筷子。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自己夹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含混地说:“快吃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他这才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埋头吃面。
 
 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场面或多或少有些不自然,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自然,只好等她先开口。
 
 但小沐吃得很专心,直到碗里只剩下一点面了,她才开口:“你今天来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
 
 洛寒愣怔了片刻,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但眼下这样的温馨光景如此难得,他暂时舍不得打破它。
 
 过了一会儿,小沐终于吃好了,放下筷子:“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洛寒慢慢抬起头。
 
 小沐微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肯说这些,就一定是真的,所以我很开心。” 她的笑容看上去是如此温柔,又如此悲伤,他的呼吸渐渐窒住。
 
 “但是,洛寒,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和你在一起了。”
 
 洛寒沉默着,这种时候,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甚至连呼吸都是多余。
 
 剩下的半碗面就那样糊在碗里,直至完全变冷了,他都没有再动。
 
 小沐瞥了眼碗底,问:“你是不吃了吗?”
 
 他是吃不下了。
 
 他坐在那里,静默得如同消失了一样。她走过去,端起他面前的那只碗:“那我拿去洗了。”
 
 “等等,”他忽然叫住她,“我自己来吧。”
 
 “嗯,也行。” 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熟悉的背影,心中的哀伤如潮水般缓缓漫过。
 
 “其实洛寒,我恨过你。不是在我们分开的时候,早在最初,我最初爱上你的时候……就开始恨着你。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怎么能利用我呢……”
 
 她说着,似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不过,算了……至少你爱过我。”
 
 “不是爱过。”他颤声纠正她。
 
 他没有回头,她也就告诉自己,不要好奇他现在的表情。
 
 想了想,她才又说:“那我就先去睡了,今天坐了一天的车,很困了。一会儿你离开时,记得帮我锁好门。”
 
 大概过了一会儿,小沐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
 
 她长吁了口气,仔细擦掉了眼角的泪痕。
 
 和一个人拥有过一场漫长的恋爱也许没有别的好处,但有一点不会出错,那就是你非常了解这个人。
 
 了解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甚至能够笃定,他一定会安静地离开。
 
 因为那才是洛寒,她爱的洛寒。
 
 还记得宁溪说,每个人都应该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做出抉择,就算旁人觉得那是错的、不明智的、荒谬的选择也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幸福。
 
 但是她明白,她无法再选择洛寒,是因为她没有办法再发自内心地觉得幸福。
 
 她可以抹去那些为他受过的伤害,因为那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但她无法抹去她曾经带去的伤害。
 
 所以哪怕那一瞬间,她是真的很开心,她都必须狠下心,把他彻底割舍掉。
 
 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会后悔,也不要后悔。
 
 夜渐深,窗外又开始飞雪。
 
 茫茫的长风卷着细雪一下下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十二月冬雪夜,雾气朦胧,路灯恹恹。
 
 她套了件长款羽绒服下楼,遮到只剩一双被寒风吹得泛红干涩的眼,小喘着气看着靠在车旁等候的男人。
 
 “你不是头晕吗,怎么还出来了?”穆小沐避开他深似大海,静如潭水的双眸,抱着怀里的猫挨近他一些。
 
 小沐困惑地抬头去看他,这一眼,心悬到嗓子眼。
 
 她本能地想躲开这道安静却灼人的视线,却仿佛万千磁铁吸引,逃不掉,任由深陷。
 
 他的眸光似乎带着微醺的醉意,连带着她也入醉,站不稳脚跟。
 
 有什么,在冰天雪地里,悄然燃烧着。
 
 “没戴围巾?”他看她。
 
 “我很久没买围巾了,这件羽绒服拉链可以拉到鼻子,倒省了它。”
 
 小沐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车内落了锁,但司机应该还在里头,听得到动静才对。
 
 “车子的锁……” 她偏头去看他,一瞬,手脚麻木,呼吸僵住。
 
 洛寒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高大挺拔的身躯像一堵避风墙,挡住了凛冽寒风和纷扬雪花。
 
 他往前挪了一步,两手自然地撑在她身侧,轻而易举地将娇小的她笼罩怀内。
 
 温热的呼吸夹着红酒醇香不轻不重地扑在她头顶,她眼前只有他一起一伏的胸膛,脑袋混沌,一片空白。
 
 她头皮发麻:“你……真晕了?”
 
 他的轻笑恍若隔了层水膜:“没晕。”
 
 他还在看她,漆黑透着靛蓝的眼,扫过她的发丝、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往下,落在某处,停住。
 
 “还冷吗?”他轻声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心头渐渐有了火气。
 
 静默片刻,他说:“想着送你一条围巾。” 洛寒的肩膀落满了雪花,俊美如昔的面容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的他,让她想到了一句话:豆蔻枝头温柔的旧梦。
 
 “哄你的,”他带笑的声线温润清朗,不疾不徐,勾得她心生荡漾,“我想的不是这个。”
 
 隔着一层布,她都能感受到那块指腹的灼热温度。
 
 突然,他撤回了手,一双手绕到她脑后,不容反抗的力度,将她向前一压。她和他的距离,只有那层衣料。
 
 呼吸相闻,眸中有你,心跳重叠。 “你现在怎么不问了?”
 
 “问什么……”
 
 “我想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你放手,我自己回去。”
 
 他置若罔闻,犹如情人低低呢喃:“我想吻你。”
 
 “不行……” 洛寒的双眸在她唇畔的位置顿住,缓缓上移,盯着她的眼。
 
 小沐早已精疲力竭。她别过脸去,听见他声音极低,低得像害怕惊扰了一场美梦:“这两年,想过我吗?”
 
 无数回忆奔涌而来,滔滔不绝,将她淹没。
 
 直到慌乱间,那份迷离沉醉的触感在唇上彻底蔓延。
 
 衣领不知何时被拉开,洛寒双手捧着她的脸,吞没她的呼吸。
 
 宁溪伸着五指在她眼前晃:“回神了啊回神!是你约我出来吃饭的,和你说话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什么呢?”
 
 小沐搅着奶茶,面前的牛排没动几口,被宁溪瞟了好几眼。
 
 宁溪招来服务员又加了份草莓圣代,熟练地切割牛排:“听你这么说,洛寒是在撩你复合了?”
 
 从小沐提及洛寒,宁溪就总觉得这份偶遇仿佛突破了什么屏障,巧妙而珍贵。
 
 大概是故事未完,缘分未尽。
 
 “你那袋子真好看,好高级哦,里头装的什么?”
 
 小沐慢悠悠睨了一眼:“围巾。”
 
 “咦?你不是从来不买围巾的,直接羽绒服拉到顶。”
 
 “……他送的,寄到我这里。”
 
 “我也不用往下问了,瞧你这魂不守舍的小表情,又得栽。”
 
 古朴典雅的浅蓝色方盒,封面是一幅江南烟雨水墨画,很有民族历史气息。
 
 盒子上方有一个Logo,“私人订制”四字嵌于之下。
 
 忆梦坊。
 
 围巾是深蓝色手工织就而成,盒底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张明信片。
 
 长南水乡。
 
 翻面,一行钢笔字,行云流水,遒劲郁勃。
 
 见字如见人,小沐眸光带暖,复而心下又苦又涩。
 
 那句话写道:梦里水乡,愿与汝相见。
 
 自那晚雪夜后,小沐没有再见到洛寒。
 
 这个男人,在将她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心绪搅乱成一波涟漪后,又悄无声息,消失在她眼前。
 
 小沐来接老画家那天,陈姨神出鬼没地晃到她身后,悄声问:“洛小老板最近怎么不见来啊?”
 
 她牙一抖咬到舌尖,吃痛抽气:“我怎么知道?” 陈姨瞅着她,不明所以:“你俩不正处对象呢?”
 
 “哪有!”
 
 “那他那天来,问了一堆你的事,说在追着,不过你没答应。”
 
 陈姨嘟囔,“我瞧着他妥妥的,以为这么久,你俩早成了!”
 
 “……”
 
 “那次来带着工人指导怎么装修布局后,也没再出现过,还有孩子一个劲地问‘糖果叔叔’去哪儿了。瞧着他一事业有成的男人,又忙,这地儿啊不会多来。”陈姨又唠嗑了两句,撇撇嘴,走了。
 
 小沐满腹心事,也没敢问陈姨究竟和洛寒说了她的什么事,脑袋浑浑噩噩。
 
 车子一路颠簸到文化宫。
 
 人不少,却很安静。
 
 长廊壁画,似嵌灵魂,每一副都在诉说画者心中的故事。这次画展的主题是:所爱。
 
 有新人所作,也有文化宫收藏的名人大家画卷展览。
 
 有的明艳张扬,有的清雅恬静,各具特色,独具匠心。三两人聚在一幅画前,小声交谈评赏。
 
 小沐偏头去看老画家,他淡而静的目光专注地看着每一幅壁画,仿佛两具灵魂在进行思想交谈,眼底有热有光,恍若年少。
 
 她停在了一幅简易的工笔画下。寥寥几笔勾勒出高山、湖泊、小舟、乘船人、摆渡人,但画中吸引人眼球的,却是一只孤独的蝴蝶。它似要飞过连绵千山,又似早已筋疲力尽,迷途知返。
 
 右下角,该画题名:此爱山海。身后有女人很轻很小的声音:“蝴蝶飞不过千山去……这幅画的意思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吧?”
 
 须臾,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江湖之大,为了抵达,沉舟侧畔千帆过;山海遥远,小小蝴蝶仍愿展翅低飞。这幅画的意思应该是,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小沐心生万千感慨,险些掉了眼泪。
 
 再回头,老画家不知去向。
 
 小沐心一紧,往里走,四处张望,在一角落看到他。他对着一幅画,看得出神。
 
 小沐走近,抬眸,微怔。一幅水墨画,四面环水,桥街相连,重脊高檐,水乡景色。
 
 她目光移下,“长南之梦”四个字恰恰落入眼中。
 
 “长南……”不正是那条围巾的出处?这幅画,和明信片上的景色别无二致。
 
 小沐脑中闪现那行钢笔字,心又止不住乱了节拍。
 
 “很美,对吧?”老画家微笑,眼底回忆暗涌,近乎痴迷,“我的故乡,我却从来不敢画它。”
 
 她从未听老画家提起过故乡,以前总会好奇地问:“爷爷,你的老家在哪儿?”他总是但笑不语。
 
 每一位画者,都有一段灵感来源的过往,和一个潜在的孤独灵魂。
 
 老画家慈蔼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着说:“长南真美,爷爷。” 当晚,小沐和老画家畅聊长夜,直到东方既白,仍意犹未尽。
 
 老画家握住小沐的手,放了个半手掌大的小瓶在她手心:“小沐,去长南看看吧,你会找到现在迷茫的出口,身有所归,心有所依。再替我,带点故乡的泥土回来。今生回不去,死后,总要有个依托,找到回家的路。”
 
 小沐回到公寓后倒头就睡,这一觉昏昏沉沉,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浮现眼前,醒来后日暮西垂,已然黄昏入夜。
 
 她请了一天假,买了票,第二天一早动身去长南。
 
 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她握着冰冷的玻璃小瓶,心口滚烫。
 
 江城到长南,不过几小时的路程。
 
 踩上青石小路,她恍若踏过半生。
 
 幸好长南未下雪,泥土倒是好寻。
 
 小桥流水,古朴明静。难怪以“因河成街”闻名,长南水乡几乎家家有码头,这季节乘船倒是冻彻人心。
 
 撑船的大叔咧着嘴笑问:“小姑娘一个人来旅游?” 小沐冷得鼻尖泛红,默默点头。
 
 “从哪儿来?”
 
 “江城。”
 
 “那挺近啊!”
 
 “咱们长南,有河有街必有桥,就是这冬天乘船,冷了些。夏天秋天来,都很好。” 她也注意到了,全镇桥街相连,依河筑房,小船轻摇,却有种返璞归真的雅致。
 
 就是这个季节,冻了不止一点…… 小沐把围巾扯上,捂住口鼻,哆嗦想着何时才到。
 
 撑船大叔眼尖,惊诧地看她:“姑娘以前来过长南?”
 
 “没……”
 
 “那这围巾就是定制的了?”
 
 小沐低头,睁着泛红的眼抬眸看他:“伯伯看得出这条围巾?”
 
 “老有名了,镇子上那家‘忆梦坊’,很多人来就是为了它。他们家做的手工都很细,衣服围巾尾端会绣一枝蜡梅,很好认。”
 
 自然垂下的一截尾部,细看确有一枝绣工精细的蜡梅。
 
 她竟没有留意到……
 
 小沐找到了忆梦坊。
 
 古色古香的三层阁楼,入门,正中挂着巨幅海报,油墨画金色打底绣花红边旗袍的曼妙女子背影,微露妆容精致的半侧眉眼,长发梳髻,笑颜如花绽。
 
 海报旁有一行字:夜里幽梦忽还乡,江南烟雨,长南晓梦,为汝归乡。
 
 店里挂着各式旗袍、绣衣、围巾,还有木头和衣料隐隐的香。
 
 忆梦坊里的女人内搭都穿着旗袍,妆容清雅精致,温婉动人。
 
 “妹妹,喝水。”映入眼帘的是红色蔻丹指尖,纤白素手。女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保养极好,气质典雅。
 
 “谢谢。”小沐接过,嗅出茉莉花茶的香。
 
 女人温声询问:“是来长南旅游的?”
 
 “嗯。”她轻点头。
 
 女人弯唇:“好事将至了?”
 
 小沐微怔,疑惑地看她。就见她指了指甘陶脖子上的围巾,歪头俏皮地道:“这是忆梦坊定制的吧?”
 
 小沐咽下一口花茶,唇齿留香,身体渐暖,颔首。
 
 “男朋友送的吧。”这次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女人洞若观火,转了转眼珠,递给她一张折叠小册:“妹妹是不是收到了这个礼物,就想来忆梦坊看看,这究竟是家什么样的店?”
 
 小沐轻抿唇,无声地笑了:“感觉是个很有故事的地方。”
 
 女人说:“师傅一生专做旗袍,是爱更是情怀。故里寻梦,不惧他乡。忆梦坊,是爱的终点,也是最初的爱。兜兜转转,都将回到这里。”
 
 小沐恍然明了,前尘旧梦,今夕往昔,油画女人,还有“愿与汝相逢”那句话。
 
 女人为她添了新茶,茶香袅袅间,恍若华胥梦境。
 
 “有那么一句话在民间流传,女人送男人忆梦坊的围巾,则是今生承诺,只嫁一人。男人送女人忆梦坊的围巾,是爱你如故土,归宿亦归乡。”
 
 归宿,故土……
 
 小沐耳根滚烫,内心大起大落,又百感交集。
 
 她双手用力攥着杯子,指尖泛白。
 
 洛寒称她是……他的归宿吗?
 
 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又为何消失得无声无息,杳无音信,让她辗转反侧,胡思乱想。
 
 小沐当晚返回江城,先赶往福利院,将瓶装故土交予老画家。
 
 她说了忆梦坊的故事。
 
 老人眼底有泪有光,感慨万千:“世界是圆的,该来的,总会遇上。”
 
 临走前,老画家微笑地注视着她,突如其来地道:“能不能等到小沐出嫁呢?”
 
 “小沐,看清你的心,别后悔。有些人,真的说散就散了。”
 
 她在混沌思绪中,喃喃说:“我不敢肯定。与其说不信他,倒不如说不相信自己……”
 
 一年前,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游园惊梦。不敢再想,怕陷入另一场梦境。
 
 老画家摇头,像为她的迟疑,又为他的半生:“你对他的温柔一无所知,甚至以为他不爱你。”
 
 所以,是信,还是不信。
 
 一整日的舟车劳顿,杂乱思绪,让她心神俱疲,再不愿细想。
 
 蒙眬的睡意被寒气冻得渐渐散去,她加快脚步,只想快些进屋。
 
 今夜的路,有什么不同。
 
 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在靠近公寓单元楼底,停下。黑暗悄无声息地将她湮灭,连同呼吸,连带心跳。
 
 零星火光,是烟在燃烧。
 
 无声无息消失的男人,又在冬日寂然的夜里,悄然而至。
 
 洛寒靠着黑色轿车,沉默抽烟。不知来了多久,不知为何而来。
 
 他此刻的神情让小沐忆起在餐厅里偶遇他的那个夜晚,他独自望着城市烟火,寂寥又消沉的神色,抽着一根又一根烟。
 
 半晌,他熄灭了烟,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深沉迫人的目光,朝她所在的黑暗之处,望来——
 
 “你对他的温柔一无所知,甚至以为他不爱你。”
 
 这句话猛地从她脑海中蹦出,惹得她心下一凛。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小沐整日坐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的情绪,竟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莫名沉淀。
 
 小沐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停在距离她一米处,无声对视。
 
 像是设定好的,一旁的路灯“啪”的一声,亮了,光线很暗。
 
 洛寒的眼垂得很低,她这才发现他面色憔悴,不比倒时差睡觉又外出冻了一天的自己好上多少。
 
 “我道歉。”最终,还是他先打破寂静,垂眸低声,“走了这么些天,什么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小沐目光偏了偏,小声嘀咕:“又不是必须,你道歉做什么。”
 
 “因为我也在等你。”他说。
 
 小沐噎了十几秒,辩驳不了,无话可说。
 
 宁溪说她又得栽,陈姨眼睛雪亮,连老画家都看得出她心神不宁,她再自欺欺人,着实说不过。
 
 这个“也”,一语中的。她认命。
 
 正欲夺回主动权,那句“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就在嘴边,却被他向前靠近一步给震住,生生咽了回去。他们挨得很近。
 
 洛寒低俯下头,她的心怦怦撞着胸口,以为他又要强吻,她条件反射地单手捂住嘴。
 
 岂料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伸出手摩挲着她围巾的尾端,眉目柔和地似笑非笑睨她几眼。
 
 小沐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洞察她意:“你放心,我虽然很想吻你,但是你会生气。”
 
 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扳回一局,拿到主动权这一说法。
 
 洛寒很绅士地替她解围:“围巾,还喜欢吗?”
 
 “谢谢。”她舒了口气,脸皮薄得不敢正眼瞧着他说这两个字……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小沐愣了几秒,没听懂。他点明:“戴了这围巾,就要嫁给我。”
 
 小沐瞪目,立刻反驳:“谁说的!”
 
 洛寒言之凿凿:“盒子上就这样写的,你没看?” 知道他在诓她,小沐没好气道:“盒子上的字才不是这个。”
 
 他默了一会儿,严肃地说:“不是正面的标语,在背面,小字。我以为你戴上,是给我的答复。”
 
 小沐心慌了,犹疑地瞟他,拼命地回忆究竟有没有,但细枝末节的东西实在想不起。
 
 她犹豫两秒:“可是忆梦坊的店家不是这么说的,而且女的送男的才是要嫁给他,男的送女的不该是这个意思……”
 
 咦?呃…… 洛寒挑眉,眉眼舒展,淡淡笑了:“看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爱你如故土,归宿亦归乡吗?
 
 小沐发觉自己跳进了一个挖好的大坑,还给对方造成了特地查过寓意的错觉。
 
 她耳根滚烫,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围巾,闷闷道:“我今天去了长南,然后看了忆梦坊那家店。”
 
 他点头:“难怪电话打不通,去工作室找不到你,公寓楼下等了一阵才见你回来。”
 
 小沐抓住讯息,猛地抬头:“你去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嗯。”
 
 “你……”她上下打量,紧张地酝酿着要说的话。
 
 他已经察明她意,直接道:“机场回来后开着车去的,他们问我找谁,我说找你,又问我是什么人,我说你的追求者。”
 
 洛寒细细看她丰富的面部表情,半张脸隐于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神色温柔。
 
 “骗你的。”他叹气,说了实话,“找不到你,直接来的你家,等到现在。”
 
 他抬头看了眼暗淡的光源:“这灯撑不了多久,外头冷,上车说。”
 
 两人坐在后座。
 
 气息挨近,她的心又一牵一牵地跳着。
 
 洛寒下班回到家,看见女生蜷着腿缩在沙发角落,专注地敲打字。
 
 也许是嫌流海碍眼,她将额前的发全用压发条往后束好,已经快要及腰的粟色卷发,也被朴素的黑色橡筋挽成了一个圈,橘黄色的边框眼镜稳稳地架在小巧的鼻梁上。
 
 暖气开得很足,她依然在外面裹了件针织外套,好像很怕冷。
 
 是洛寒从未见过的模样。
 
 洛寒嗓子微干,仰头灌了口水。
 
 他看着昏黄温润的灯光打在她领口若隐若现的锁骨处,她很白,灯光下周身蒙上一层朦胧温柔的色调。
 
 他的喉结有节律地滚动,他身形颀长,肤色白净,自律健身的习惯练就他穿衣清瘦脱衣硬实的标准身材。
 
 期间女生终于发现了男人的存在,偏过头梨涡浅笑。
 
 “回来啦。”  阳台上的玻璃风铃,是宁溪送给小沐的礼物,此刻正被那不太温柔的寒风吹得叮当作响,洛寒的心也因为那短短的三个字,不停往下软。
 
 或许曾经失去过,所以就算是小小的温馨,都变得格外令人珍惜。
 
 他脱下外套,和着车钥匙放在玄关处挂好,接着换上拖鞋往里走,一屁股坐在小沐身边,沙发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微微往下凹。
 
 “什么时候近视了?”  意识到对方是在问自己怎么会戴眼镜,小沐便将笔记本放在透明茶几,然后将脸上的镜框取下,拿到男人眼前有些献宝的说“没镜片的,没发现吧!”
 
 洛寒见她一脸好心情,也故作好奇地伸手去取过,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有些幼稚地偏过头问“好看么?”小沐毫不犹豫地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我好看。”  洛寒不和她计较,撇撇唇,将有些倾斜下来的眼镜框架往上推,望着对方的眼睛眨呀眨,黝黑的瞳孔炯炯有神。
 
 “真不好看?”  小沐多想斩钉截铁的回答,是的,不仅不好看,还很畸形。但她知道事实不是那样。
 
 虽然没有镜片,那副眼镜依然没为洛寒平添了许多分书生味。
 
 几乎令她相信,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位彬彬有礼,气质有加的无害型男人。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洛寒心领神会地一笑,隐藏在框架后面的漂亮眸子也带上了些微的笑意,嘴上却有些得理不饶人。
 
 “本是诚实良善的小红帽,奈何非要做撒谎成性的大灰狼?”  一语双关。
 
 明明不经意间就表现出对我仍心存眷念,为何总是不肯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被戳到脊梁骨,小沐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于是企图转移话题的道“看见现在的你,我就想起一个成语,知道是什么吗?”洛寒扬一下下巴,会意她说。
 
 可是小沐嘴里的“斯文……”两个字刚吐出来,感觉到对方突扫过来的视线,她嘴里剩下的“败类”二字就再也不敢出口。
 
 不再与她玩无聊的口角游戏,洛寒将眼镜摘下,站起身往厨房走,小沐鼓着腮帮子在他背后做鬼脸,男人却突然转身,吓得她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顿时有些傻。
 
 “晚上想吃什么。”
 
 “额,都行。”  回答完又想起什么似地问“明天是冬至?”洛寒冥想几秒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是。”
 
 “冬至不是都要吃羊肉火锅么?明天叫上宁溪一起在家里自助餐行不行?”  洛寒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吃什么涮羊肉,总觉得那味道不是一般的难闻,真真是惹一身骚。
 
 可眼见女生那脸上写满了期待,他几乎脱口而出的NO”就硬生生转变成了“去换衣服。”
 
 小沐不知所以然。
 
 “啊?”
 
 “明天怕时间不够,现在就去超级市场买火锅的材料,顺便吃饭。”  没想到竟如此容易,小沐乐得从沙发上一蹦起身,拖鞋左右脚都穿反了,叮叮咚咚便往楼上跑。
 
 小沐目光追随着女生飞快奔跑的身影,听见那规律的踢踢踏踏声,更觉得浑身一松。
 
 两人不一会儿就整装好出发,超市正在举行降价抢购活动,人格外多,许多食物比平常的价格少了几乎一半。货物架上只剩下一盒小沐喜欢的冬菇,而顾西凉推着商品车走在前面,眼明手快的伸出手去拿,另一只素白的手也随即伸了过来,两人几乎是同时触上冬菇的产品包装盒。
 
 小沐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洛寒身后左顾右盼地看有没有其他漏拿的食物,转过头来就看见那巧合的一幕。
 
 心里正在愤愤男人怎么还没有果断地把它抢过来,抬眼却发现那女人竟是顾晚雪。
 
 千山万水,真是一个很残忍的词。
 
 旧人的强势来袭与咄咄逼人让顾晚雪躲避不了入梦的往事,可生活重要继续,她必须学会接受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洛寒用行动让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就算她愿意自欺欺人,愿意当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他也不再会纵容。
 
 更何况她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她只是在爱的人面前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坚定与自尊。
 
 曾经她以为为所爱之人放弃自己的理想与尊严并不可怕,只要她爱的人足够爱她就可以弥补缺憾;后来她站在此端回望过去,只有她一人站在悬崖尽头。她终于明白在一段没有尊严与地位的爱情里,女人终将是被动的一方。
 
 她放弃了自尊也改变不了郎心如铁,她放弃理想也得不到想要的家庭。
 
 对于洛寒,一生中似乎还没有比此刻更尴尬的时候。而于小沐,在看见他们彼此忽略掉外界对视的那一幕,忽然就想起谁唱过的:看着她走向你,那副画面多美丽,如果我会哭泣,也是因为欢喜。
 
 小沐不知该不该道那一句“好久不见”,她只能及时地感知到自己心里翻江倒海不舒服,尤其是看见那两只手同时放在一起,尽管离重合还有距离,但她很清楚那感觉意味着什么。
 
 是的,就算她是洛寒最后的选择,就算那些纠缠已经事隔如经年,她依然伤心了,吃醋了。
 
 那些在他身边独自努力的孤独和绝望,日日夜夜提醒着小沐要清醒,独善其身。那样的话,无论最后结局怎样,自己才能随时随地全身而退,不受干扰。可是全身而退这个能将所有对错推脱干净的词,其实从未属于过她,如果她还爱,他还在。
 
 三人的目光停滞了半响,最终冬菇没有落在他们任何人手里,反而一个好听的女音说句“你们都不要,我拿走了。”
 
 本该是一场或浪漫或尴尬的巧合,却以这样平淡的方式收尾。
 
 电梯门在地下停车场打开,洛寒一手用钥匙遥控汽车,一手提着大大的购物袋往自己的车位走,没有一句话,而小沐也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
 
 他在想什么?见到故人后悔了吗?是否还爱着她?这些猜测让小沐的心不可抑制地往下沉,如果再被放弃一次……洛寒,我不敢想,那有多可怕。在你给了我希望后,在我被你捧上天的时候,我不敢想你有一天突然后悔了,再亲手把我拽下来,推入无间地狱。
 
 小沐没有发现这些情绪早已超出了她对他划的那个控制范围,她忐忑不安,天人交战。正当两人继续沉默着往前走,前面的人却猛地一下转过身。
 
 他好像总是喜欢这样,杀她个措手不及。
 
 洛寒抿着唇,半响抬起胳膊扬了扬手里的购物袋,分出一个最小的袋子,里面只是些葱花和作料。然后视线抬起对上女生疑惑的眼,突然嘴角一弯。
 
 “老婆,你忍心看我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恩?”  平地惊雷,炸得小沐不知所措。他刚刚叫她什么?老婆……?虽然这是事实,但他们的关系一直以来更像是吵架后的情侣。
 
 而聪明如斯,洛寒怎会不知小沐此刻的感受,只是要表明心迹吗?不仅他觉得别扭,也很怕会吓跑她。所以想了半天只想出这么拙劣的一个方法,装作打趣地去昭示自己的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停车场灯光的原因,男人的脸居然有些红。小沐没有反驳,她吸吸自己几欲发酸的鼻子,压制住那快要喷发而出的欢喜和悸动,终于伸出手去接过白色的小口袋,上面有一个傻傻的卡通动物,是超市的标志。
 
 期间洛寒的无名指灵活地勾住女生的小指,很紧,小沐将头越埋越低,却没有挣扎。
 
 两人并肩向前走,之间徜徉的,是暌违已久的热情。
 
 知道洛寒不喜欢闻那些味道,所以小沐也不勉强,只要他像个客人般,坐等其成就好。
 
 锅底加了骨头来熬汤,她以前的厨艺非但没有退化,还大有进步。宁溪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只在厨房和客厅跑上跑下,洗菜端碟,帮着打打下手。
 
 洛寒一身淡色休闲装,与裴夜煕坐在客厅的沙发闲聊,偶尔会不经意地偏头望向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或者是发现小沐有什么弱智的小举动,他也总会先皱眉,而后不着痕迹地笑笑。
 
 那一刻他多么庆幸,庆幸在他的有生之年里,她还能陪伴。
 
 “冰山融化,南北极对调,世界末日果然要到了……”
 
 洛寒表情依然淡若水,懒得理会那两人夫唱妇随,他端起茶几上的普洱茶微微摇了摇,因为小沐说最好不要经常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一日心期千劫在呀,洛寒”
 
 “那你呢。夜煕”
 
 两人相识而笑,明知那是砒霜,却含笑饮下去。
 
 一顿饭吃得不像上次那样紧张,宁溪与小沐偶尔会你一句我一句,然后加上夜煕这个有些活宝的性格,气氛还过得去。
 
 忘了是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又说起宁同学的特长,宁溪依然支支吾吾就是不肯答。而夜煕刚刚解决完碗里的菜,他下巴杵着筷子的顶端,有些疑惑地望着禾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什么特长?唱京剧么?”
 
 洛寒也忍俊不禁,他不能想象,泼辣的宁溪嗓音细细,温温柔柔地唱戏。裴夜煕却依然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
 
 “不是你说上大学的时候还表演过么?好像唱的就是白蛇传?”
 
 这么一说,旁边的小沐更来劲儿,当时看表演,她也被宁溪震撼到了,还借一旁同学的摄像机录了下来拷贝在光碟上,只不过搬离学校的时候不见了。于是靠着依稀的记忆,小沐一边煽风点火地做动作,一边尖着嗓子学那时台上的禾雪唱“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宁溪对京剧还是有些兴趣的,否则怎会甘心学了这样久?只是在人前不好意思说,毕竟她给人塑造的形象,太,那什么辣。所以实在受不了小沐唱的那样不伦不类,也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正兀自沉默,宁溪越过夜煕的身子去打掉阮恩的手,道“不是这样好吧!”而后才正身,摆出一系列正统动作,翘指,偏头,嗓一亮。
 
 “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眼底写满的是柔情,欲说还休,欲拒还迎。
 
 学过的就是不一样,虽然在场的人都对京剧没什么兴趣,都通通为她折了服,连洛寒都挑眉。
 
 宁溪和夜煕走了,小沐看着大锅剩下的羊肉羊杂,忽然左手去紧拖住洛寒的手臂,好像是预防对方逃跑,接着很殷勤地往洛寒碗里夹菜,一边夹还一边振振有词地道“浪费粮食很可耻。”紧接着又往自己的碗里夹。
 
 “你看,我陪你有难同当。”  只是小沐忘了,若他有心要走,凭你的力气怎么可能拉的住?而且她明明就喜欢吃羊肉,对方却相反,怎么能说是同难?你享福,他患难好吧。
 
 洛寒虽然将眉头皱得死紧,还是左一口右一口地解决了碗里的菜。事后呆在洗漱间一个多小时才有些崩溃地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连头发都洗了,小沐后来去上厕所,看见那原本还剩一半多的牙膏,现在只剩下壳躺在垃圾桶里。
 
 这男人,是有多讨厌羊肉的味道啊。转念又觉得他愿意为了自己做这些事,虽然很小,很细节,女生的心依然在往下软。
 
 落地窗上残存着薄薄的白气,小沐用手指去写自己的名字,然后不自觉地画了一个爱心,最后更不自觉地在另一端写了洛寒两个字。
 
 好吧,这一切并不是她的不自觉,而是有意识。
 
 在浴室里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之久,小沐才从浴室出来。她找了一套长袖睡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回到房间,没有看到洛寒的身影,她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不过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就见洛寒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估计刚刚是到阳台去抽烟了。
 
 他没有隐瞒要抽烟的事情,只是体贴地不在她出现的范围内吸烟。
 
 “睡吧。”洛寒先上了床,躺在床的右侧,把左侧的位置留给小沐。
 
 “哦,好……”小沐紧张得舌头打结,手心也冒着冷汗。
 
 她从另一边爬上床,在洛寒的左侧躺下。
 
 大床是两米宽的,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可小沐就是觉得自己被洛寒的男性气息紧紧包围着。
 
 “我先睡了,晚安!”她赶紧闭上眼,希望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睡着。
 
 小沐越是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脑海里想的东西反而越多,越睡越清醒。
 
 她心里想着,洛寒会不会趁她睡着的时候对她做一些事情。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算洛寒真要对她做什么,那也再正常不过,毕竟她和他已经是合法夫妻。
 
 小沐心里这样想着,身体更加紧绷得厉害,几乎成了僵硬状态。
 
 兴许是觉察到小沐的紧张,洛寒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小沐,虽然我们已是合法夫妻,但我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的声音还是跟平时一样性感好听,但是小沐隐约听出了一些笑意,一时间连耳根都红了。
 
 这个男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敏锐?
 
 ……
 
 “明天去看电影么?”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独有的磁性嗓音,小沐消化了一下对方的话,最后有些傻气的连点几下头。
 
 那模样,看得洛寒一笑,并不像平常只是勾勾唇角,而是真正的,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很有些颠倒众生。
 
 起码,颠了小沐的人生。
 
 原本是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洛寒还是选择旷一天的班,现在还剩下大半个下午,就这么呆着好像有些虚度,于是才提出看电影的建议。
 
 收拾好下楼,洛寒已经等在那里,V领的白色线子毛衣,下身也是白色的休闲裤,靠在沙发上交叠着腿,手里拿着还未看完的时事财经翻看。
 
 如果老天再作美一点,此时应该有几束温暖的阳光投射在对方英俊的侧脸。
 
 光是想象,她便感觉心跳在瞬间不可遏制地加快,噗通噗通,好像全世界都听到。
 
 出门取车,小沐却提议走路去,反正时间还早,也不远,要是真累了可以坐计程车。冬日里的阳光,不剧烈,温温柔柔,她只是突然想感受一下,像刚刚相恋的情侣一样,并肩走在长长的街头,是什么样的美好。
 
 感觉到小沐第N次侧目,将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洛寒终于偏头,挑眉询问。小沐却有些红了脸,她说“以前你出门总是西装革履,今天这样,有点不习惯。”  对方莞尔,不多做争辩。
 
 她哪是不习惯,分明是有被电到,男人刚刚吹干的发丝,还有混合水果的香味。
 
 小沐之所以很清楚,是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洗发露,不因为别的,只是单单喜欢它的味道。以前还没有离开洛寒的时候,曾经被对方排斥,绝不会用这么女人的洗发水。现在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好像变了,不见了,懂得谦让,对自己好。
 
 小沐想着想着,暌违已久的勇气便突如其来,她从旁边兀自地勾上顾西凉的指尖,感觉到对方走路的步子停顿了一下。
 
 不是没有牵过手,可这是那么久以来,小沐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怔愣只有一瞬,洛寒转而便将女生的手指一点一点裹进自己的掌心,继续向前走。
 
 原来两手相贴,两心相印,是这样的感觉。
 
 两人左挑右挑,结果选择的还是像上次一样,文艺爱情片。
 
 应该算喜剧了,男女主角都没死,千帆过尽,洗净铅华,最终都有了另外相守的人,却谁也忘不掉,在山谷中,对彼此大喊的那一句:我爱你。
 
 没有死别,小沐这一次却哭了,少了小心翼翼,气势磅礴。
 
 她很不顾及地将眼泪直接往洛寒的白色毛衣上抹,而洛寒则张开双手僵在半空中,盯着自己胸前那一片水渍一个字一个字,有些咬牙切齿地道“穆、小、沐,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看、电、影。”
 
 小沐却突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努力吸了吸鼻子道“洛寒,如果有一天我陪在了别人身边,在某个地方遇见你,对你说我很幸福,那我一定是骗你的。如果那时的你也有了其他人的陪伴,也请你一定一定要告诉我,你不幸福。”
 
 “因为听见你也不幸福,我就安心了。”
 
 语毕,属于男性的宽厚手掌终于落在她抖个不停的背上,拍打安抚。谁也没有说那个美丽的词,谁也没有。
 
 只是洛寒心里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都各自陪在了其他人身边,那只会是两种可能。
 
 一,你不再爱,二,我不再爱。
 
 除却这两样,不会再有任何因素,能叫他放开她的手。
 
 平复完心情,小沐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爱情片了?”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泛滥的迷惑,问他。
 
 他搂紧怀里的女人,面对着大屏幕淡淡地回答:“从我被你抛弃开始。”
 
 虽然对他说的话并不苟同,可她还是被勾起一种莫名的好奇心:“看这种片子,会让你心里舒服吗?”
 
 “不会。”他说,“会让我学会怎么挽回喜欢的女人。”
 
 喜欢的女人,如果他指的是她,那么……她说道:“你好像,还没学会!”
 
 “所以,我会继续努力。”
 
 在这场爱情里,她也曾灰心绝望,她也曾胆怯退场,他们之间的地基是浮冰,抱得越紧,越易融化。
 
 是他让她知道,冰层之下,究竟是彻骨潮水,还是坚实大地。
 
 而不放手,才能知道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