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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最是人间留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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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你曾爱过的,现在都是对我的惩罚。凡是被你遗忘的,现在都是我的珍宝。因为你不在,我还爱。
 
 “封决,拿着。祖母告诉我,这串开光过的手链只能给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婉秋笑笑,温暖绵长,那种笑意融进他的身体里。
 
 夜晚长久难以入眠,一个人在卧室抱着毛绒的抱枕忍不住看着那串手链。
 
 它静默无声地躺在他的手上,像楠木的金丝不断的纹路让人双眼迷离。一百零八颗,他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每一颗,他的脑海中就不断地响着她的那句话。她说,他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封决总会想起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在上学的时候,开心时逛街边的饰品店,戴那些五颜六色的配饰。难过时在街边的大排档喝酒,在不停吹来的凉风里裹紧自己的大衣又拥紧对方的肩膀。
 
 而现在他在温暖而宽敞的房间里开着明亮的灯火,阻隔着外面晚秋的寒风。但他依旧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只能努力抱紧自己。胳膊旁手掌大的毛毯让他感觉像尖利的针刺,把手链轻轻放在毯子上。眼泪不经意落在上面,仿佛交相辉映。
 
 他会想起她,想起她在苦涩艰难的时光里在书店里看到一本书,她轻轻翻开,窗外的阳光缓缓洒在上面。她看到了不属于那个年代的寂静与安稳。阳光一束束漏下来,风浪声不觉于耳。那个活在惊惧与无助的女孩,静静地笑开。
 
 他想到在许多风雨飘摇的夜里,她感到难过与委屈。她在昏黄的灯火下展开信纸,写下漂亮的法文。就像一个魂器一般,把所有的倾诉与灵魂都装在纸上,飘洋过海。
 
 她说“我们一生之中总会遇到太多不同的人,学会许多交往方式和处理不同的感情。我们也会不停做出许多选择,不停的,来不及回望的。但总有着什么超过现实衡量我们的理智,有的一些感情出离了热情之外不会退却,却又牢固的像是习惯,又不似习惯那么平淡。至少,我不后悔我的决定,选择与所爱。” 她在本子上写下这样的文字,寂静而又成熟。可最后的那句话,始终灼伤了他的眼。“希望你也是”。
 
 命运最痛,莫不过是伤害与背弃从心底刺穿淋漓的伤口,它牵拉,撕扯。缠绕成坚固的外表掩盖所有的纠葛。
 
 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我们曾是彼此温暖的信念。她的美丽,气度,才华,都为这个世间所需要。
 
 “你会离开我吗?”
 
 “我想占有许多东西,我害怕伤害与背弃。但是唯一静静望着的是你,你是我所有的美好。没有文字,我无以为继,没有你,我无法呼吸。”
 
 她是那样的理想主义者,她的梦想是在静谧的田园与绵长的海岸上度过日子,没有幻想与遥望,像一株株植物一样扎根成长努力汲取水分和阳光。
 
 可他辜负了她,她离开了,万水千山。在她心里,在她曾经的岁月里,他曾是独一无二的人,没有一个信念如此这般,有如灯塔,甚至神砥,他遗落在整个喧嚣之外,他在。
 
 一切就绪,只等口令,夏染的双眼微眯,心底的那份好胜与信心在她眼中汇聚成最耀眼的光芒,她抬头的那一瞬间,封决不由一怔。
 
 很久没有见到这个样子的她了,自他回国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到现在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他从没有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像很多年前的她,会在考试结束后还疯狂地算着一道数学题,只为了证明自己可以,然后向他得意地笑着说:“我做出来了啊!”
 
 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姑娘,是她一直留在他脑海中的模样,这才是真正的苏顾然,那个带着光华灼灼的夏染。
 
 她身侧的窗户里照进阳光,映着她侧脸的轮廓,那样的干净美好,她鬓边的碎发垂落,她却恍然未觉,只是继续做着。
 
 很多年前,这是他们曾经设想过的场景,他们两个人,并肩而立。
 
 不用多说一句话,因为他们的默契,彼此之间心中所想全都明白。
 
 夏染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完成手里这最后一个结,她放下手中的器械,抬头看到封决正注视着她,眸色深沉。
 
 原本的“偷看”被人发现,封决却一点避闪的意思都没有,就那样继续注视着她。
 
 不对了,已经不对了。
 
 她低下头,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紧接着就要离开,却被封决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强行将她的身体掰过来,正拥着她入怀。
 
 “封决,你放手。”六个字,夏染强压住自己心里复杂的情绪,以最平静而决绝的语气说出。
 
 封决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没有放手。
 
 怎么可能再放开?他找了三年,三年那么久,久到…… 久到什么呢?
 
 从最初的焦急、担忧,到后来的念念不肯忘,时光过的那么快,一转眼竟然就有了三年之久。
 
 他忽然笑了,“夏染,你知道吗?我在美国的时候,身边唯一两个听我说起过你的人告诉我,即使我能找到你,我也不可能再找回你了。”
 
 找到,找回,两个词,相差甚远的含义。
 
 他很可能找不回她了,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心中的恐惧所在。
 
 那年的冬天,他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这座城市里,他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个姑娘扎着如现在一般简单的马尾辫,穿着他们高中白色的运动校服,在那个寒冷彻骨的急诊室里,是以怎样的形容熬过的那个夜晚。
 
 他是那样的了解她,可是他却想象不出,他害怕看到她痛苦的模样。
 
 他们啊,在那一天走失了。
 
 他们那么努力地给彼此打了几十通的电话,可越是努力,越是徒劳。
 
 都是错过。
 
 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好像忽然之间,这个人就从你的生命里被谁给勾去了。
 
 “可是我不死心啊,夏染。” 耳畔是封决近乎叹息的一句话,夏染就听他继续道:“不是你亲口说的,我就是不死心啊。”
 
 眼角染上了些许湿润,她开口,声音却冰冷:“我们回不去了。”
 
 霎那间,死寂。
 
 屋子里的温度似要降至冰点,空气都仿佛要被凝结。
 
 夏染感觉到抱着她的那双手臂明显一僵,她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她听到封决说:“即使你说了,我还是不死心。”
 
 他轻吻上她的眼睛,她被迫阖了眼,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的唇沿着她的泪痕一路向下,停在了她的唇角上,这个吻里是他这十年的思念,那种纯粹的美好。
 
 她的眼泪越下越快,她竭力想要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哭了。
 
 封决看着心疼,小心地替她拭去泪水,只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他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捧起她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神情是那样的认真,“夏染,我很想找回你,请你帮我,好吗?”
 
 这一觉睡的很深,待到她半夜因为觉得硌不舒服,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窗外是树影婆娑、夜风声作响,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四周一看,竟然只剩下了她一人,若不是此刻她的身上还盖着封决的外衣,她恍惚以为之前留下来陪她的封决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她忽然就醒了。
 
 也不知怎么了,她的胸口处突然有一种空荡荡、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突然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她满面的泪痕中,拼命地给那一个手机号拨去电话,可怎么打怎么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那是她很久不敢去回想的场景,那一天,她的世界里就像是经历了最骇人的恐怖袭击,袭击过后的世界一片狼藉,她对未来所有的计划和期待在这一天分崩离析。
 
 那是他的离开。
 
 她怎么找,他都不在。
 
 夜渐深,窗外又开始飞雪。
 
 茫茫的长风卷着细雪一下下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婉秋莫名惊醒了过来,觉得口渴,她摸索着打开灯,去厨房倒水。
 
 她再回房间,竟发现床头的手机在振动。她探头瞥了一眼名字,震惊得立刻睡意全无。
 
 是妈妈的号码……妈妈的号码! 她连忙放下水杯,跑过去接起,然而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是沈云的女儿夏小姐吗?您的母亲刚才摔倒撞到了头,人暂时陷入了昏迷,现在我们正在抢救,您能即刻赶来我们医院吗?”
 
 婉秋在凌晨时分狂奔出公寓大楼。
 
 城市大的好处是什么时候都能打到车,她钻进一辆的士,急着说要去机场。
 
 司机稍稍看了她一眼,眼睛红红的年轻姑娘,全身一直在颤抖,他没说什么,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发动了车子。
 
 到机场后,婉秋才得知最近一班飞往杭州的飞机也要早上六点半才起飞,还有好几个小时,她一下子没了主意,大脑空白一片。
 
 人生有一些时刻,除了等待,竟毫无办法。
 
 她呆呆地坐在候机厅大厅里,暖气扑在她的脸上,却还是觉得冷。
 
 旁边躺着个四岁多的小男孩,先前在睡觉,因为要上厕所惊醒过来,看见婉秋在发抖,好奇地问:“姐姐你很冷吗?”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表情令她一愣,半晌后她才答道:“姐姐不冷,姐姐只是……”
 
 “爱哭鬼!”小男孩咯咯笑起来,指着她哭花了的脸,“可是妈妈说了,女孩子哭多了就不漂亮了。”
 
 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糖,“妈妈还说了,伤心的时候吃了糖就不难过了。”
 
 那颗糖温温的,婉秋将它攥在手心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的身体终于慢慢停止了颤抖。
 
 好在飞机没有晚点,六点十五起飞,八点半准时落地萧山机场。
 
 她坐上一辆车,直奔人民医院。
 
 中途她又给妈妈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
 
 她恍惚地翻出那颗巧克力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骗人……明明还是那么难过。
 
 她不禁捂脸哽咽。
 
 医院的咨询台前挤满了人,她跑过去,拨开人群,急着想询问护士,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头,发现是姨母。
 
 “囡囡……” 她惊恐地看着姨母,害怕听见不敢听到的话。
 
 还好姨母只说:“你妈早上已经醒过来了,现在又睡着了,后续还有很多检查要做,得住院观察。之前她总不肯给我你现在的号码,她的手机又没电了,我没借到充电器,只好在这里等你。”
 
 婉秋感觉身体一瞬间没了力气,整个人直往地上滑。
 
 还好姨母及时拉住了她:“我带你去看她吧。” 她泪水涟涟,重重点了点头。
 
 脑外科住院部天然有一种森冷肃穆的气场,她沉默地跟在姨母身后,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她做错了事,回家领罚,每走一步,便是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惴惴不安,这样的赧颜汗下。
 
 姨母替她推开病房的门,里面很安静,只听得见电子仪器运作的声音。 “你们母女俩单独待一会儿吧,我也去吃点东西。你要吃什么吗?我带回来给你。”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东西啊,总不能一个刚倒下,另一个也跟着倒了。” 姨母说着关上了病房的门,婉秋踟蹰了片刻,才走过去床边坐下。
 
 母亲似乎睡得很沉,眉头紧紧蹙着,童岸伸手想替她抚平,却怎么都抚不平。婉秋小心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今年你有比去年少讨厌我一点了吗?”
 
 “妈妈,我前天去了北戴河,那里还是老样子,夏天的时候能捉小螃蟹,就是你陪我捉过的那种。”
 
 “妈妈,我真的想你们,很想很想……” 夏母醒来的时候,婉秋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婉秋睡着的样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总是爱蜷成一团。还记得婉秋才出生时,她抱着女儿,小小的,皱巴巴的一个球,没想到一转眼,就变成大姑娘了。
 
 婉秋转了转眼珠,感觉后脑昨天被撞到的地方还痛着。
 
 她一动不动,许久后,才艰难地抬起手指,摸了摸婉秋的头发。
 
 一下一下,很轻,也很温柔,怕惊动到她。
 
 想起丈夫刚去的那些日子,她是真心不想见到婉秋,谁提到婉秋,她都会立刻板起脸,再多说,她就拂袖而去。
 
 和恨比,也许她的怨更多,怨婉秋的自私,怨婉秋当初的一意孤行,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关键时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但是时间过去,她渐渐发现,原来怨是一件令人如此疲惫的事。
 
 昨天她洗完澡,清理着浴室,想起猝然去世的丈夫和被自己逐出家门的女儿,竟不小心出了神,一脚踩滑,后脑撞到了地板。
 
 那一瞬,她视野漆黑一片,无数金色的星星在眼前迸溅,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却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死在这充满幸福回忆的房子里,她一下子痛得流出泪来。
 
 婉秋醒过来时,夏母正睁眼望着天花板,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妈妈”,母亲没有回答,只说了一个字:“渴。”
 
 婉秋不确定母亲现在能不能进水,急忙奔出去找医生询问,边跑边擦眼泪,还好,还好这一次,她总算赶上了。
 
 傍晚,姨母过来送饭,见婉秋两手空空,随口问了一句:“囡囡的行李呢?”
 
 婉秋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收拾行李,昨天半夜换了身衣服,只揣着个手机和钱包就出来了。
 
 她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不出意料,也关机了。
 
 “趁商场还没关门,你赶紧去买两身换洗的衣服吧,再买个充电器,这里有我就行了。”姨母将她推至门口。
 
 她摇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母亲。童母与她对视一眼,哑声道:“快去吧。”
 
 “那我买好就回来陪你?”
 
 “嗯。” 得到母亲肯定的答复,婉秋才放心地走出去。
 
 顾不上挑什么款式,她随手拿了几件顺眼的就去结账,然后赶到数码城去买了新的数据线和充电器。
 
 就这样紧赶慢赶,等婉秋回到医院还是九点多了。
 
 母亲又睡了,姨母站在门口等她回来。
 
 “囡囡,今天你就回去睡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不行,我要留下来陪妈妈!”
 
 “听姨母的话,你看你奔波了一天都没顾得上睡觉,这里床窄,睡不踏实。明天我要去照顾孙子,你妈就全靠你了。你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把需要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一起带过来。”
 
 “不,我不要!”
 
 “囡囡,”姨母皱眉,“你是大姑娘了,这种时候,别跟姨母犟。”
 
 婉秋一愣,慢慢地垂下了头:“我知道了,姨母。” 时隔三年再回家,婉秋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院内花草繁盛依然,楼外是小桥流水,万家灯火荡漾在泠泠的水面,橙红色的光晕一圈一圈荡开去,冰冷却温馨。
 
 她捧着脸,眼角慢慢濡湿,终于回来了啊……她的家。她开灯,沿着木梯拾级而上,最里边的那间屋子是她的,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
 
 门没锁,她一把推开,有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但是空气很清新,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她打开灯,才发现母亲把这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点灰尘都没有。
 
 这让她更加心酸。卧室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父亲还在时,曾给她做了两把木椅子,开玩笑说今后她若嫁人了回娘家,可以和他一起在这里看看风景,喝盏茶,让对方知晓我们绍兴有多美。
 
 她想起这些往事,再走出去,坐在那把椅子上,视线终于再次模糊。
 
 都不在了啊,爸爸也好,她爱的人也好。
 
 她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对岸的灯一盏一盏都熄灭了,落入耳中的只剩萧索的风声,才慢腾腾起身。
 
 婉秋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把母亲的换洗衣物还有保温桶之类的东西全部整理好,然后回房间睡下了。
 
 天快亮的时候,楼下好似响起了敲门声。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但还是披了件衣服爬起来下楼去看。
 
 天是墨蓝色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封决的身影笼罩在薄薄的雾中,那个画面,怅惘得犹如一场幻境。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嗓子发不出声音。他回过头,极浅地对她笑了笑:“我就是来碰碰运气。”
 
 把水杯递给封决后,婉秋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早上五点刚过。 “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才闷声答道:“全世界都找你找疯了。” 她诧异,隔了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糟了,我没有打电话请假!”
 
 不只没有请假,手机还一直关机昨晚睡前,她才想起来要充电。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此刻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一晚没睡好,她眼中有淡淡的血丝,懊恼道:“等天亮我就给画廊打电话。”
 
 封决抿了一口水,点头。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她狐疑地看着他。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昨天找人查的。”
 
 她沉默着,看上去像接受了他的说法。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我要去医院,时间还早,你看你要去哪里休息一下。”
 
 “我有车,送你吧。”
 
 “不用了。”
 
 她急着要走,他却眼明手快,捉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每次都有那么多话要说?”她疲惫地扯开他的手,“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妈受伤了,我得赶去照顾她。”
 
 她说着,深深地看他了一眼:“你实在要说,就等我回北京再说吧。”
 
 没想到他的车一直跟在她的后面,不远不近,她从后视镜里见着,暗暗地叹了口气。
 
 但她现在也无心考虑那么多了。
 
 医生说,母亲的外伤不重,但是,颅内产生了血块。
 
 专业的术语婉秋不太懂,只谨慎地问:“很严重吗?”
 
 “有的血块能够慢慢被吸收直至消失,但如果一直无法被吸收,就可能会造成神经压迫……”
 
 婉秋越听越害怕,紧紧地握着医生的手,不断颤声拜托他:“求您一定要让我妈妈好起来,求求您了……” 医生不忍,拍了拍她的肩。等母亲又睡着了,她才终于抽出身,去楼下打电话请假。
 
 她坐在医院花园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坐了许久许久,看着穿着病房号的病人在亲人或者看护的搀扶下,在花园里散步,来来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日光慢慢变淡,夕阳落下去,天又黑了。
 
 医生的话无数次地回响在耳边。
 
 她双手掩面,将身体躬成一团,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动。
 
 夜色渐浓,路灯亮起来。隐隐绰绰地照在她的身上,那么高的一个人,蜷缩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个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儿,在深秋寒凉的夜色里,累得睡着了。
 
 有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由远及近,走得很慢,却似乎又有点急促,还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那脚步声最后停留在她的身前,没有再前进。
 
 那人弯腰蹲下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婉秋?”淡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与关切。
 
 她缓缓地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来人,然后,她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在医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讲诉母亲的病情多么严重时,她没有哭;当安然安慰她时,她没有哭;在电话里听着他那样温柔的关切声音,她没有哭;在接到母亲电话问她回不回去吃晚饭时,她仰着头,死死咬住嘴唇,最终也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而此刻,夜色阑珊里,光影明明灭灭,她仰头看着他神色不明的脸,他轻轻问她一句,怎么了,婉秋。
 
 她所有的隐忍、克制、坚强,统统崩塌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出声:“我妈妈病了,封决,我妈妈病了,很严重很严重,怎么办啊,封决,怎么办。”  她的眼泪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湿润又滚烫,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只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她觉得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在这样的时候,又有什么是该说的?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不多会儿,安然回电过来。
 
 “你那边还好吧?”
 
 “还好,但医生说,还要继续住院观察……画廊那边我暂时回不去。” “没关系的,”
 
 安然安慰她,“这边一切都好,工作已经调整好了,你放心照顾妈妈。”
 
 “谢谢你,安然。”婉秋感动得几乎落泪。
 
 安然停了一会儿,才问:“封决过去了吧?”
 
 婉秋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这茬,小声说:“是。”
 
 安然顿了一下,幽幽道:“有些事,在意归在意,但这种时候,能有个人靠一靠,也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没什么比前男友更好用了。”
 
 婉秋愣住了,对方却已挂了电话。
 
 傍晚,姨母暂时来替她,要她先回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再过来。
 
 “你看看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那一身?不是让你去买了吗,买到哪里去了?”姨母低声教训她。
 
 婉秋唯唯诺诺:“我忘了。” 她进门就将买的衣服顺手搁在了墙角,直到今早出门都没想起来。
 
 见母亲睡得很香,她替母亲掖了掖被角,然后才出门:“我很快回来。”
 
 她坐电梯下楼,才发现封决居然坐在大厅里。
 
 他应该在那里坐了很久,上午她下楼打电话时,他就已经坐在那里,到现在,连姿势都没换过。
 
 她那时没心情理会他,他也识趣地没有跟出去。
 
 现在见着他,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想了想,走过去:“你订酒店了吗?” 他微微抬起脸,摇头。
 
 她又问他:“你之前来过绍兴吗?” 他还是摇头。
 
 吃没吃饭看来也不用问了,答案肯定是没有。良久后,她冷着脸开口:“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是家附近的家常菜小馆,没有菜单,菜都搁在那里,自己挑选。
 
 她选了两条小黄鱼、虾,还有一些青菜和豆腐,服务员一一记下,然后把东西送去了厨房。
 
 第一拨吃晚餐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现下店里没什么人,菜上得很快。
 
 见菜上齐了,婉秋拿起筷子,招呼他:“快吃吧。”
 
 封决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问:“你不是不吃鱼吗?” 她眼睑微垂,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不是喜欢吃吗?而且我们这里的蒸小黄鱼很好吃的,你试试吧。”
 
 她说着低头扒饭,不再说话。
 
 吃完饭出来,婉秋和他告别,说要回去换衣服。
 
 “我送你。”封决说。
 
 看他神情坚决,她迟疑了一下,说:“好。”
 
 干脆省去无谓的拉扯时间。她打开车门,径自坐进后排,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车子开上主路,狭窄的空间渐渐温暖起来,他忽然开口:“待会儿你还要回医院吧?”
 
 “嗯。”
 
 “那我等你吧。”
 
 “行吧。”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是真的很累,所以她暂时不想再去计较些什么。
 
 夜色像无声的河流静静蜿蜒向前,载着他们的车顺着宽阔的车道一路向前,最后化作霓虹万千中一个微小的光点。
 
 回到家,婉秋上楼洗澡,封决坐在楼下等她。
 
 老街的夜晚极静,侧耳便能听见门外潺潺的水流声。
 
 奔波了一日,封决也有些累了,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客厅里,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木窗棂映出来,在秋夜里温温暖暖的。她看着,心里忽然就安宁了几分。
 
 就像从前一样,不管她多晚回来,妈妈总是亮着一盏灯,等着她。
 
 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中医书,不时用手推推老花镜。
 
 她怕母亲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发红的眼圈,让妈妈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间。
 
 诊断书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没说,至少,让母亲今晚再睡个踏实的觉吧。
 
 她却辗转难眠,可转念又想起他的话,要保持好体力与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将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与病魔的战争。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渐渐地,封决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哭声,因为时有时无,他几乎以为是幻听。
 
 但是他知道,不是的。
 
 他冲上去,果然看见婉秋蹲在卧室的门口低声饮泣。
 
 她的肩膀明明剧烈颤动着,却因为隐忍,只发出了细微的,类似于小动物的呜咽声。
 
 他走上去,紧紧抱住她。
 
 意识到自己被抱紧,婉秋微微抬起头,莹莹的泪光中,她哽咽道:“妈妈,妈妈她还留着……”
 
 他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低下头,才发现她手里捏着一支牙刷。
 
 牙刷的刷毛松松散散,看上去早就不能用了。
 
 心中蓦地一痛,他将她抱得更紧。这也是唯一一次,她没有立刻将他推开,反倒努力地往他怀抱中缩了又缩。
 
 世界那么大、那么冷,能往心爱的人怀中靠一靠,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觉得慰藉。
 
 慢慢地,她哭得累了,才终于自他怀中探出头,哑声道:“我该回医院了。”
 
 他像仍沉浸在那个拥抱中,没有松手。她推了他一下,没推开,便任由他继续抱着。
 
 直到意识到外套里的手机在振动,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这个犹如美梦的怀抱中抽离:“我手机响了。”
 
 封决点头,松开了手。
 
 她拿出手机一看,是姨母:“喂?” “囡囡,快来医院!你妈刚醒过来了一会儿,现在又晕过去了!”
 
 婉秋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医院的。
 
 但是她清楚知道,有一双手,一直攥着她。
 
 那双手攥得她很紧、很痛,而她正是依靠着这种痛感的支撑,才能继续坐在这里,顽强地等下去。
 
 抢救室的灯还没熄,她已经吓得不会哭了,只不住地喃喃:“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封决按住她颤抖的肩:“放心,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有力量,她终于崩溃大哭:“你凭什么保证?封决,你凭什么?”
 
 “凭你的母亲爱你。她爱你,所以她会努力。”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他。
 
 四目相对,那道视线幻化作火光,点燃她心底最后的希望。
 
 渐渐地,她止住了哭声。
 
 又过了十分钟,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病人有高血压病史,颅内疼痛引起血压升高,造成了暂时性休克,现在人已经没事了,等她醒过来,就可以送回病房休息了。”
 
 见封决正握着童岸的手,医生又偏头安慰她:“你看,有男朋友陪着你,你更要勇敢些才是啊。”
 
 婉秋像还没缓过劲儿,整个人仍重重喘着气,发不出声。
 
 封决向医生道过谢,拉她到旁边坐下,轻声安抚她:“你慢慢呼吸,不要急。一下下地,对,就这样。放心,妈妈已经没事了……”
 
 良久后,婉秋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扑到他怀中,大声呜咽:“封决……封决……”
 
 她想说的,他都明白,所以他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如当年。
 
 半夜的时候,夏母终于醒了过来。她一睁眼,便焦急地四处寻找婉秋的身影,见到女儿和封决坐在角落,才像安心似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因为还戴着呼吸器,她说的话并不那么清楚。她重复了两遍,婉秋才听清。她说:“囡囡,过来。”
 
 婉秋起身走过去。
 
 短暂的静默后,夏母突然开口叫程少颐:“墙角站着的那个,你也过来。” 封决起身。
 
 婉秋仍然没有回头。
 
 夏母细细端详着封决,眉头先是皱紧,然后缓缓舒展开:“还成吧,不如婉秋她爸年轻时帅就是了。”
 
 封决的脸鲜有地红了,婉秋没看见。
 
 夏母说完,偏头看了婉秋一眼,再重新望向他:“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大老远赶过来,就是爱着我女儿的吧。我年纪也大了,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照顾她。但我和她去世的父亲,疼了她半辈子,是绝对不能见她今后半生受到任何委屈的。如果你能做到像我们这样,就留下,如果不能,现在就请你离开。”
 
 婉秋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连忙拉住她的手,不住摇头。
 
 夏母却视若无睹,仍然逼视着封决的眼睛:“怎么,考虑好了吗?”
 
 封决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他稳稳站在那里,像一株历经风霜的青松,挺拔而坚毅。
 
 过了很久,夏母微微笑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说了这么多话,我累死了,要睡一会儿。”
 
 婉秋说要先送封决离开,一会儿再上来。
 
 夏母点点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走廊里寂静无人,他们并肩走到电梯口,婉秋替他按了电梯:“太晚了,你赶紧去找家酒店休息吧。”顿了一下,又说,“如果合适的都客满了,你就联系我,我给你我家的钥匙……不过应该不会的,现在也不是什么旅游旺季。” 说话间,电梯门已经开了,封决却没进去。
 
 “怎么了?”
 
 “你把钥匙给我。”
 
 “什么?”
 
 “我说,你把钥匙给我。”
 
 “……”
 
 她将钥匙递给他,说:“不许去我的卧室。”
 
 “嗯。”
 
 “客房在上楼第二间,很干净,可以直接住。”
 
 “好。” 她想了想,好像没什么需要再交代的,才放心地转身要走。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婉秋,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一周后,夏母情况逐渐好转,婉秋终于能抽出时间回家一趟。
 
 她刚进门,就看见封决在院子里浇花。他穿了一件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家居服,法兰绒的质地,胸口绣了一只兔子头,这件衣服原本并不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说不出的好笑。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只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这几天,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封决好多次了,他每次都说“明天就走”,但明日复明日,他一直没走。
 
 不过有他在倒的确省去了不少劳苦,照顾人的工作琐碎而疲惫,两个人到底好过一个人。
 
 见他又开始装傻敷衍她,她的神色逐渐严肃了起来:“不行,明天你必须走。现在就把钥匙还给我!”
 
 “不给。”他居然理直气壮。
 
 她气得要命,瞪着他:“你不能不讲道理!” 他脸上似绷着笑,却假装正经地转身,“我爱你”。
 
 婉秋慢慢抬起头,对上封决的眼神:“上次你问我的话,我的答案是,我愿意试试。”
 
 她愿意试试,在经历过那么多苦涩后,再爱眼前的这个人一遍。
 
 又或者不是再爱一遍,她始终深爱着他,无论是错,是不明智,还是荒谬。
 
 那一晚,夏母将他们一起赶出了病房。
 
 “年轻人,就老老实实去谈你们的恋爱好了,每天守在这里,晃得我头更痛了!”
 
 姨母也跟着附和:“是呢,有我在呢,别担心。囡囡你难得回来,男朋友也是第一次来,明天就休息一天,带他四处逛逛吧。”
 
 “我……”婉秋为难。
 
 夏母佯装生气地别过脸去:“你再不走,以后过年就别回来了。”
 
 婉秋愣住了,迟疑地问:“妈妈,我以后过年……真的可以回家吗?”
 
 夏母也被她说得一愣,良久后,清了清嗓子:“记得要一起回来。”
 
 走出医院后,婉秋才敢哭出来。
 
 她用力哭的样子是真不好看,为了让她停止哭泣,他吻了她的眼睛。
 
 她果然惊得不哭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亲我?”
 
 “那我还得打个报告?”他说着俯下身,凑到她耳畔,“报告,我要亲你了。”说着便吻上她的唇。
 
 夜风有些凉,她的唇也是微凉的,但有一种桃子的清甜,让人沉醉。
 
 他吻了她一会儿,然后认真地问她:“你刚吃了桃子吗?” 婉秋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那是润唇膏。”
 
 她知道,还有许多事需要捋清楚,再好好表达,但不必急于此刻。
 
 爱着的人,不用赶时间。
 
 除夕他们在家包饺子,封决从客厅里翻出一本宫泽贤治的诗集《春天与阿修罗》。封面有些年代的样子,书页粗糙泛黄,扉页上有清秀好看的字迹。她念出来:“被众人唤作傻瓜,得不到赞誉,也不以为苦,愿你成为这样的人。曼涓赠挚云。”
 
 夏染往饺子皮里填馅,利落地卷边:“那是五十几年前我奶奶赠给我爷爷的诗集,那段话也是我们家的家训,出自宫泽贤治那首《不畏风雨》,你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
 
 封决翻到那页,读了几句,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不畏风/不畏雨/不畏严寒酷暑/保持健壮的身体/没有私欲/从不发怒/保持恬静笑容/每天食糙米四合/味曾以及少许蔬菜/对世间万物/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入微观察明辨是非/被众人唤作傻瓜/得不到赞誉/也不以为苦/我愿/成为这样的人。
 
 读毕,封决抬头看向包饺子的夏染。她动作细致又认真,清俊好看的面颊上沾了些许面粉,干干净净的。他想自己大概是阿修罗,而她是春天。
 
 窗外烟花盛开,屋内两个人面对面吃饺子。吃完饺子,封决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蛋糕,把1和8的数字蜡烛点燃,让夏染吹蜡烛许愿。隔着蜡烛的光晕,封决望着夏染。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吹灭蜡烛后,她问他。
 
 “想做什么?”
 
 “亲你。”
 
 她踮起脚,凑到他跟前,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很轻很轻。
 
 终于到了把一切说清楚的时刻,他内心反倒感觉平静了。
 
 对岸挂着的红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着,倒映在水中,粼粼的波光缓缓漾开去,是真正意义上的小桥流水人家,他莫名动容。
 
 “我的家庭,你之前可能有过一些揣测,但其实远比你想的还要复杂。他们不接受我和你在一起,不只是过去,现在亦然。我曾经试图争取过,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没用。我那时以为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做出了那样的选择,欺骗了你,说我不爱你。我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爱的人是你。等我们回到北京之后,我的家人可能还会想尽办法阻挠我们,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不会放弃,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闭上眼,慢慢感受到一种平静而汹涌的力量,注满全身。
 
 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回去以后他的父母会和他说些什么,他知道他的父母对夏染的态度,三年前,在他的母亲亲自将他送上飞机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已经明了,从那个时候他的父母就已经做了决定,至于后来顾然母亲的事情,只是让双方的关系雪上加霜而已。
 
 可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他绝对不会妥协,因为三年前的分别,他更加知道他不想在承担失去夏染的风险。
 
 他明白他必须要和自己的父母好好的谈一次,可怎么谈却是一个难题,他父母的行事风格他自然清楚,正在气头上,只怕什么也谈不下去。
 
 他不会再离开她了,无论是因为谁、因为什么,都不会了。
 
 他必须要将这一切解决好,若非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却向夏染许诺未来?
 
 回家。
 
 离家近一个月,推开门,封决便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扑面而来。
 
 陈阿姨不在,应该是被支开了。
 
 他调整了下呼吸,走了进去。
 
 他的父母早已在客厅中等待着他,他推开门面对的,就是自己父母不满的表情。
 
 “你知道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公司乱成什么样子了吗?”封父严厉地开口。
 
 封决沉默了片刻,然后镇定地反驳:“我走之前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好了。春节期间,大部分员工统一放假,不可能有多大的影响。”
 
 封父果然不讲话了。
 
 封母脸上终于浮起了愠怒的神色:“你这是跟爸妈认错的态度?”
 
 封决将视线投向母亲:“妈,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封决!”封母第一次愤怒地拍桌。
 
 “妈——”他顿了一下,“我今天,并不是回来认错的。”
 
 “那你是想干什么?!”
 
 “谈判。” 他顿了一下,再次看向父亲:“你们一时无法接受夏染,我可以理解。她是一个非常优秀有魅力的人,如果你们愿意,我希望你们能试着接受她……”
 
 “不可能!”封父直接打断他。
 
 他似乎并不惊讶,继续说:“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但是,封家需要我,不仅仅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更因为只有我,能把你们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事业延续下去。”
 
 说完,他发现父亲的眼中似闪过了一丝迟疑。
 
 很好,和他猜的一样,他成功拿捏住了他们的软肋。
 
 他因而更有信心:“爸、妈,从小到大,我自认一直在努力满足你们的愿望,从没有令你们失望过。我从没有过自己的愿望,除了夏染。”
 
 他说着,站了起身:“希望你们能好好考虑我的话……”
 
 封母终于回过神,厉声喝止他:“你试试看!走出这个家!”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目光平静:“那我就试试看吧。”
 
 试试看,除了他人的愿望,有朝一日,他能不能也成全自己的愿望。
 
 直到坐进车里,他才开始心跳加速。
 
 将车钥匙插进去半天了,他始终没有踩下油门。
 
 家中大门紧闭,他们并没有追出来,也许是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不允许。
 
 他说服自己镇定,准备离开,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是夏染。
 
 “你到哪里啦?”
 
 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描述,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虽然走到现在还会有很多的不尽如人意,虽然还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可是啊,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烦恼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他的夏染。
 
 顿时,他感觉心脏刚才的那一点余震,终于全然消失:“在路上了。”
 
 “堵不堵啊?”
 
 “嗯?大概有一点吧。”
 
 “那我先不炒菜,等你快到了,再下锅。”
 
 “好。”
 
 “对了……你今天和家里人谈得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说:“就那样吧。”
 
 夏染顿了一下,说:“你不要和他们闹得太僵,老人家年事高了,很容易气坏身体。”
 
 他终于展眉:“难道你不担心我气坏身体?”
 
 “你还年轻。”
 
 “不年轻了,”他靠着椅背,望着车窗外沉静的夜色,“也到了要娶老婆的年纪。”
 
 “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
 
 “很明显吗?”
 
 “我拒绝!连个戒指都没有就想把我骗回去,还是在电话里,想得可真美,没门!” 当封决把那枚Chaumet的钻戒递至她眼前的时候,她明显傻了。
 
 她右手还握着锅铲,另一只手怎么放都别扭。
 
 他趁势抓过她的手指把戒指套上去,黄钻光芒闪耀,和白钻相比,更让人感到一种盈盈的暖意,只不过似乎有点儿大。
 
 好在她端详了半天,并不在意。
 
 “你刚才去买的?这么快?”她好奇地望着他。
 
 “不是,我买了很久了……”他说着一顿,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三年前就买好了。”
 
 她又呆了,半晌后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当时离开,是为了她做这些。
 
 往事太沉重,他无意纠缠下去,伸手将她圈进怀里:“没关系,只要最后是送到你手里,就行了。”
 
 她抬头望向他,微笑着轻轻点头。
 
 然后她似想起什么,突然嘟起了嘴:“不对啊,差了个步骤。”
 
 “什么步骤?”
 
 “你得跪下啊,求婚不都是得跪着求的吗,怎么到你这里,就不一样了?不行!我要反悔。” 他还真给忘了。
 
 “现在跪来不来得及?”他谨慎地看着她,像真怕她反悔似的。
 
 她低头故作沉思姿态,说:“那我考虑考虑吧。”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盈着一泓清泉似的笑容:“我考虑好啦,你跪吧。”
 
 封决已单膝跪下去:“夏染,你愿意嫁给我吗?”
 
 “就这样?”她失望地再次努起了嘴,“不是都要说点什么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你都会爱我、照顾我、尊重我、接纳我,永远对我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的话吗?” “那不是用说的,”
 
 他郑重地吻了吻她的手背,站起来,“那是靠做的。”
 
 这句话说完的后果是,两人都没能及时吃上晚饭——
 
 天一早暗下去,卧室中的黑暗如潮水般粼粼铺陈开。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直向前走,他希望她明白,就算她的心里有多少沉重的东西、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沉重的东西,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会带着她,站着走到底。
 
 封决将她抱到床上,顺手摁亮了那盏从绍兴带回来的台灯。
 
 黄黄的光线映亮她白皙的脸庞,他凝望着她,那一瞬,竟恍惚像穿越回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与他对视,万千柔情,汇作眼中的星辉万千。
 
 他动情地俯下身,将嘴唇贴在她的喉咙上。她散开的头发扫在他脸上,酥酥痒痒的,却是怀念的触感,真好。
 
 夏染伸出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像在微微颤抖着:“其实我很想很想你。”
 
 “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也是。” 不等她再开口,他已经重新吻上她的唇。
 
 她终于不再发抖,身体慢慢舒展开,新的感觉和旧的记忆一起翻滚着,齐齐涌进她的身体,她觉得满足。
 
 那感觉像飘荡在半空中的灵魂,终于稳稳当当落地,不偏不倚,刚好是那个地方,向往了、等待了很久的那个地方,再不用漂泊。
 
 两天后,再次回到家,封决已然做好摊牌的准备。
 
 封决将自己的外衣挂好,简要地答道:“我说过,吃饭。”
 
 “你看看现在都十点了,你吃饭吃到半夜?” 封决也不想就此多解释什么,轻应了一声:“恩。”
 
 封志民的火一下子窜了起来,“恩什么恩,是不是夏染不让你走?”
 
 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说夏染,封决蹙眉,“是我不让她走。”
 
 封志民看着自己的儿子冥顽不灵,不由怒道:“那个夏染有什么好?又固执又不会来事,对你的未来也不会有丝毫帮助,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和她一样固执,如果我会来事,我就该把这件事处理的更好一点,我不在乎她对我的未来有没有帮助,因为她就是我的未来”,封决停顿了一下 ,看着自己的父亲,他降低了自己的音调和音量,“爸,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想知道你对夏染有这么大的成见究竟是因为什么?”
 
 一旁,他的母亲态度坚决地插话道:“无论是因为你都不能再和她在一起,我们绝对不会接受她的!”
 
 “生而为封决,就要担负起封家的职责。这二十五年来,我都是为封家而活,现在,我想为自己而活。”
 
 说完,封决跪下,“爸妈,对不起。”
 
 封决离家这件事被封家人藏得极好,几乎没人知道他离家后空手搬进了夏染的公寓。
 
 中间他也回去过一趟,上楼搬东西时,父亲叫住了他:“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后续准备好放弃遗产继承的材料,我再让老黄联系你。”
 
 作为子女,和作为一个需要的外人,两者会有很大的差别,他一早做好了准备,于是郑重地答复:“好的。”
 
 他抱着行李下楼,封父自楼上望着他的背影:“你妈最近好像去做了些没用的事,你不用在意。你说得没错,程家的确需要你,能看明白这些,说明你是真的长大了。把两代人的心血交给你打理,我可以放心。但是封决,我还是那句话,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前车之鉴那么多,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后悔。”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谢谢您,爸。您身体不好,妈年纪也大了,今后要多注意健康,有什么事,随时给我电话。”
 
 后来,回家的途中经过沈园,她想了想,叫住他:“要不我们去沈园逛逛吧。”
 
 她喜欢沈园,倒不是喜欢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是喜欢里面的园林景致。
 
 从外往里看园子,实在朴实无华,门上的黄杨木板上镌着郭沫若先生题的“沈氏园”三个字,被漆成了浅浅的绿色,有一种芳草萋萋的哀凉感。
 
 夏染想了想,跟封决说起一桩趣事:“去年我回来,来沈园闲逛,遇到导游带着一队旅行团在园子里游览。那个导游讲完陆游和唐琬的那个爱情故事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千万别买许愿牌许愿。‘你看陆游和唐琬最后多惨啊,谁买谁傻’,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说着,模仿起导游不屑的表情,惟妙惟肖。
 
 封决被她逗笑。
 
 笑过后,两人都有些伤感。
 
 普天之下,被家人拆散的情侣,又何止唐琬与陆游二人?
 
 好在时代在变,有些事只要肯坚持,就能人定胜天。
 
 园内荷叶凋敝,残荷耷拉在碧色的水面上,静寂无声,为这迟暮的冬天,更添了一份萧索之感。
 
 他们坐在池边,安静地望着亭下那一泓绿水。
 
 嘉定元年,八十四岁的陆游最后一次游沈园,作《春游》一诗: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封决牵着夏染的手,忽然开口:“我们去买个许愿牌吧。”
 
 夏染诧异而无奈地瞪着他:“我刚才那个笑话是白讲了吗?”
 
 他柔声纠正:“不是许愿,是祝福。”
 
 封决的字仍如当年般清隽好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完,她拿起来细细端详。“愿所有深爱,都能等到自己的年年岁岁”
 
 “都说了,是祝福,不是许愿。”他揽过她的肩,温柔地吻她的脸。
 
 那个吻冰冰凉凉,却让她的心很温暖。
 
 她模糊而庆幸地想,起码,他们等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