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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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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月华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醉酒的不适已荡然无存,郁结的心事也果然化解了许多,这一觉醒来,心情竟是格外的好。菱儿一面服侍她梳洗,一面告诉她:展大人来了,已经在花厅等候多时。对展昭,月华自忖理亏,心存歉疚,是以毫不怠慢、尽速出去相见。
“丁姑娘,昨晚的事,展某特来赔罪。”展昭开门见山。
醉梦已醒,她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端庄自持:“菱儿都告诉我了。是我酒后失态,怎么会是你的错。”
展昭摇摇头,语气诚挚:“不管怎么说,是展昭失手打碎了你心爱之物。只是虽有弥补之心,却无回天之力。纵使赔偿你再多首饰钗环,也难抵那玉簪意义非常。展昭不知怎样才能挽回过错,只能来此赔罪,任凭责罚。”
月华别开目光,不知看向几许远处:“那簪子本是个‘信物’,若是‘信’字不再,它便不过是个普通物什,我又何必对它另眼相看?”她转回来看着展昭:“你不必往心里去。倒是我,昨晚对你很是无礼,你就看在我是喝醉了,别放在心上吧!”
她说得如此平静,与昨晚判若两人,展昭一时反倒没了应对。
见他一脸凝重不说话,月华垂眸一笑:“若你心里实在过不去,就答应帮我做件事,怎样?”她只想轻轻松松了结此事,不愿显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只要不违道德法纪,展昭任凭差遣。不知丁姑娘想让展某做什么?”
“这个啊……我还没有想好。以后再告诉你吧!”
“如此,一言为定!”
月华笑出声来:“展昭,你并不欠我,这样的要求你也答应,可是亏了!”
晨妆初罢,她神清气爽、明媚鲜妍,笑得格外好看。
他望着她,也不禁展颜莞尔:“展昭只觉有幸,不觉吃亏。”他微笑着,心中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试探:“丁姑娘,我……以后能不能,还是叫你‘月华’?”
她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下来:“好啊。”
他其实以前早就这样称呼她了,只是后来,却又故意要显得生分。要恢复称谓,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可她隐隐担心他会旧事重提,转到更深的话题,心里忽而就有些紧张。
然而展昭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丁月华才一时放下心来。
称呼一事,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他已经很满足了。回想昨晚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知此刻谈笑自若的表象之下,隐藏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伤心。若是此时急于求成、再表心迹,只怕会欲速不达、事与愿违。
彼时在汝州,也是自己涉世尚浅、感情单纯,直来直去不懂技巧,只恐怕结案后一旦分别再见不易,志在必得、急于表白。而今回想起来,恐怕就算是没有肖清存在,人家姑娘说不定也会被直接吓跑。而今他再不敢轻举妄动,只盼能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才好。
打这以后,展昭像是忽然渐渐有了空,时不时就来丁宅找白玉堂。
“白兄,听说祥顺斋新来的点心师傅手艺极好,咱们哪天邀上月华,一起去尝个新鲜?”
“白兄,二位此次前来,可曾游过大相国寺?由展某做个向导如何?”
“白兄,开封夜市上的杂耍,很是有名,不知你和月华可有兴趣?”
……
……
一来二去,五次三番,白玉堂与丁月华竟就不知不觉在汴京住了不少日子。只是时间长了,白玉堂不禁面露疑惑:“展昭,你们开封府最近是不是很闲啊?我以往来开封那么多次,你可从来没对我这么殷勤过!”
展昭赧然,含糊答对,顾左右而言他。
对白玉堂而言,展昭是生死之交,丁月华是自小看大的妹妹,二者都是至关重要之人。但若定要两相比较,似乎还是跟月华更亲厚些,况且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是以私底下,他先问月华:“月丫头,你觉没觉得,展昭对你有意思?”
“啊?”月华的脸腾地一红,“五哥你又乱说……”
白玉堂摇摇头:“他那点套近乎的小心思,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只猫平时办起案子来比猴儿还精、点子多得是,谁知向女孩子献殷勤的办法却是土得掉渣、毫无新意!”
月华低头不言语,心里却瞬间闪过无数场景。往事封存在心,而今再次相见,记忆中他的身影一下子鲜活起来,与眼前的现实交叠,留下无数温馨的画面。檐雨中递来的纸伞,茶肆内掰开的点心,夕阳下渐近的身影,烛光里会心的笑容……满打满算,两趟加起来,她与他共处的时间也刚刚两月,可关于他的记忆却居然很是丰盈。日常琐事、平凡点滴,纵然“土得掉渣”,她似乎也并不介意。
白玉堂接着认真道:“展昭这人我是知道的,绝对老实巴交、一心一意,将来成家立室,必定是个妥帖可靠的夫君。论人品、相貌、武功、名望,俱都挑不出什么。妹子,你不妨考虑考虑?”
“五哥,你怎么像个媒婆一样……”
“我可比媒婆负责任!绝不只说他的好话!若是跟了他,恐怕免不了要常常操心的。这只猫干起活来一向拼命,动不动受伤挂彩……”
“而且他总是只想别人,不顾自己,受了委屈也搁在心里不肯说,谁要是嫁给他,得替他操这些心还不算,还得随时预备好帮他挡些烂桃花。”
月华一说一大串,倒把白玉堂说乐了:“咦,你挺了解他的嘛!”
月华浅浅一笑:“我毕竟以前就跟他认识了。”月华忽然发现,自己过去不知为何,似是不愿坦承早与展昭相识,如今忽然就不在意了。
“怎么,嫌他麻烦,还是看不入眼?”白玉堂仔细端详着月华的表情,“要是没戏,不如我找个机会替你向他说明,也免得那傻小子陷得太深,怎样?”
“这个么……”
她禁不住傻傻地在想:要是展昭现在说那句话,自己是不是就会答应?要是彼时没有肖清,当日又会如何应对?
这是怎么了!丁月华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就这么不甘寂寞、急着要找人来填补空白吗!
其实对展昭,自己确乎是很欣赏的。他为官任侠,以天下为己任,虽然朝野两厢诸多难处,仍不改初心,端的是顶天立地、令人敬佩。他为人温文尔雅、忠厚谦和;处事机智勇敢、沉着老练;对待她,宽容眷注却又极有分寸。思来想去,映入脑海中的,竟全然是他的好处。
而这欣赏之心,又可曾关乎风月?
以前她很清楚地知道没有。而今想来,忽然又不确定了。
只是,展昭有着和肖清类似的浓眉大眼、颀长身形,有着和肖清相仿的温和体贴、幽默风趣,虽则秉性有异、气质不同,可到底都是仪表出众、武艺高强的的俊杰之士。自己而今竟心思旖旎,究竟是对展昭渐生好感,还是在不自觉地眷念着肖清的影子?
月华心里乱糟糟的,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唉,莫若跟师父一样,终身不嫁人,年轻时教教徒弟,到老来找个好地方平静生活,大隐隐于市,乐得自在!”
“喂,你不是说真的吧!”白玉堂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你怎知如此当真能‘乐得自在’?”
月华无辜地眨眨眼。师父水心云,既是江南名剑,也是出名的美女,而今年过半百、仍然风采依旧。据说她年轻时,倾慕者甚众,可不知为何她却始终未曾成家,至今独身一人。其间缘由、内中滋味,月华倒确实是不知道的。
“月华,我跟你讲……”白玉堂一脸认真严肃,想要开导她却又一时不知怎么说。
月华看他明显被惊到的纠结样子,知道自己信口开河令他担心,有些歉然:“五哥,我随口一说,我不会就此决定一世单身的。”
“那展昭呢?”
“他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也好。”
白玉堂心中暗道:“月华,别怪五哥多管闲事,我只是担心你因为那姓肖的小子,成了惊弓之鸟,对儿女之情畏首畏尾、不敢正视,平白蹉跎青春、错过良人。你能妥善处理,当然再好不过。”
展昭再来时,白玉堂却时常忙得实在没空招呼他,只得勉为其难请丁家妹子代为接待陪同。月华心下明白,倒也听之任之,并不去说破。说来也怪,展昭单独与月华相处时,竟像是比以往更加精神了些。
这一日,听闻夜市上的影戏班子有新戏开锣,展昭特来相邀,晚上与月华一同去看。
小小的影戏棚子前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二人好不容易寻了处视野还算不错的位置,却也只能是捱三顶四地堪堪站定。
影人做工精致,表演异彩纷呈。武打时,影人枪来剑往、上下翻腾;文场处,唱腔婉转悠扬、动人心弦。在场诸多观众,全都被深深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才子佳人、缠绵悱恻,正是久唱不衰的戏码。
人多拥挤,展昭的半边身子紧紧挨着月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感觉到有人往这边挤过来,展昭不免还要环起胳膊护她一护。月华明白此处到底人多,倒也不以为意。反倒是展昭越来越心不在焉,及至后来,连台上唱的是哪一折都不知道了。
她就在他跟前,肌肤白皙,发丝莹亮。稍稍侧头,就能闻到她的发香。她今天梳了双髻,鬓角的碎发闲闲散落几丝,显得俏皮可爱。琥珀色的水滴形耳坠,在她细润如脂的颊边不时轻轻晃动。
他的心跳渐渐乱了节拍,甚至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一阵迫切难耐的冲动在心头涌起——他想要伸出手来揽她入怀,想要俯下身去一亲芳泽……
展昭自忖火候未到,还不宜在她面前表露过多,何况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合时宜。他暗暗咬了咬嘴唇,有意自去冷静一下,却无奈周遭水泄不通、避无可避,只得辛苦自持,额上不觉渗出细汗来。
好不容易身后人群略有松动,展昭连忙后退半步,与月华拉开一点距离。
月华似是无意中转头,眸光似水,吐气如兰:“展昭……”
展昭喉间滚了一滚,情不自禁,一把拉起她的手:“月华,我……”猛然惊觉,此处究竟不是说话所在,展昭顿了一下:“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呆呆地愣怔片刻,忽然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去,极快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好啊。”
展昭护着她慢慢往外走,刚刚步出人群,月华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赶忙朝旁边撤开半步,离开展昭环护的手臂,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展昭暗自喟然。掌心似乎还萦绕着月华葱指的温度,她本人却已忙不迭地逃之夭夭。眼下虽然周遭没有了旁人,可看来也不当再多说什么了。怎么拉了一下手,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么?可见果真未到良机……幸而并不曾言明什么,也就谈不上是“拒绝”了吧。
丁月华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只管专心走路。天才知道她此刻其实心如鹿撞、忐忑不宁。
方才展昭紧紧挨在她侧后方,体温煦暖,心跳有力。他身上的男子气息近在咫尺,竟令她曛酣如醉。她不由得心慌意乱,手指下意识地悄悄绞住衣袖,揉来碾去。忽然间展昭毫无征兆地撤去半步,她身侧立时一凉,竟觉怅然有失,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他深沉泓邃的眼眸,面上腾地一热。展昭目光灼灼,她看进他的眼睛,只觉心荡神怡,呼吸一滞,不由自主便唤出他的名字。忽然之间,她的手一下被他握住。岂料这轻轻一触,居然几乎令她筋骨酥麻。
心神恍惚处,犹闻丝竹盈耳:“浮云散,北辰升,燕燕衔泥绕檐楹;春水皱,梦雨晴,相携路不远,惜取玉壶冰……”
她立时呆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慌忙把手抽回,用泛凉的手指冰一冰发烫的脸颊。
怎么会这样呢?她慌了,担心展昭看出她的失常,也没有勇气面对他炽热的眼神,一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恢复彼此平常谈笑自若的样子。
丁月华心里仿佛有些惶恐,却说不上来是害怕什么。与其说是怕展昭,倒更像是怕自己,怕这种情怀激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