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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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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带着菱儿一路送了师父回家。这几天,她二人就宿在水心云家里。一路上,她将展昭其人向师父多多少少介绍了一回。南侠的名号自是听过,而今再加上月华的叙述,水心云一路听来,连连颔首;又闻正是他失了武功,不禁扼腕叹息。
月华原想着,先送师父回家,然后就到驿馆去找展昭。然而刚到了家,天色就已然黑了下来。水心云因想着,此处距驿馆路途不算近,不想她一人清夜独行,自己又着实不便跟着,是以她将月华劝住,让她明早再去。月华不愿师父担心,自是应了下来。
“月儿,今晚你帮为师一个忙吧。”
“师父请讲。”
“适才说起想找找故人的遗物,你帮帮我。”
那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多有收藏,辽国也是曾经去过的,水心云其实不单是一时念旧,也还寄望于找到些许线索帮到展昭。只是这一节,她没有跟月华说明,只怕万一落空,反而令她更加失望。
不多时,箱笼大开,桌上一摞摞书册匣盒,堆得老高。
“这么多年,竟没记错地方,果然找到了。”
月华知道关涉师父早年旧事,自忖不便应声,只默默听着。
水心云眼神里现出别样的温柔之色:“这些是他写的,这些是他收藏的。他一个舞刀弄剑的人,偏偏爱字成痴,去到天南海北,但凡见了喜欢的精妙书法,不管是买是换甚至是骗是偷,总是要设法弄了回来。你不妨也看看?”
月华信手翻来,书卷、楹联、信笺、拓本,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其上的文字,或如鸾翔凤翥,或似铁画银钩,俱都是墨秀笔老、酣畅浑厚。不但隶、楷、行、草俱全,且不乏钟鼎、石鼓、玉筋、铁线之类。
“他只要看着好,也不管自己认得不认得,都要留着。瞧瞧,连琴谱子也不放过。”水心云递过来一只匣子,“你看看,这盒子里都不是中原文字,可有认得的,写了些什么?”
匣子里不单有琴谱,还有不少看不懂的卷册,不知写的是什么符号。其中有几页,月华却是认得的。她早年随父亲远赴北地边城时,在那里曾经颇学过些契丹文。拣出来一一读过,不外是些诗文之类,并无其他。
水心云早年听那人提起过苍鹰胆,不但功法神奇,而且据传碑文精妙。只道他或有收藏,因想着既是辽国之物,当是契丹文所书,自己不识,便特意叫了月华来看,孰料却没有找到。她自己手中的文册也尽数翻遍,亦未见译文。
除了各式文册,还剩下一个荷包、两枚扳指、数支镖刀、一把长剑。荷包流苏参差,扳指光泽不再,镖刀芒刃已卷,那把剑因为经年不用,剑身与剑鞘竟已锈在了一起,反复尝试也拔不出来。眼看希望落空,水心云只好作罢,唯庆幸事先未跟月华说明内情。到了晚间,各自睡下不提。
次日清早,丁月华就赶到驿馆,正目送驿卒进去通报,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影壁旁边一闪而过。
“二哥!”
丁兆蕙正在院子里踱步透气,闻声快步走到大门口,诧异道:“月华?!五弟刚刚出门,就找到你了?”
“我没见到他啊!”月华更是一脸意外,“倒是你,不是说去杭州照顾生意么,怎么到这儿来了?还住在官府的驿馆?”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自会一一告诉你。二哥没有麻烦,你不用担心。我先跟开封府的人去一趟京城,很快就会回家。”
“开封府的人?是展昭么?”
丁兆蕙点点头:“我一时间倒忘了,你认识他。”
“嗯,不但认识。而且……”月华顿了一下,忽然说不下去,因为她也不确定自己想说“而且”什么。正在卡壳,那个人已然随着驿卒出来了。
“展昭!”
“展兄!”
展昭看看丁兆蕙,又看看丁月华,很是平静地打了招呼:“丁兄,月华,你们兄妹许久不见,不如进去谈吧。”
月华忽然上前一步:“展昭,我有事跟你讲,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丁兆蕙见月华竟要避开自己,略感吃惊,心道妹妹与展昭必有他不知道的渊源,然而这两个人都极有分寸,眼下也不便刨根问底,不如稍后再弄个明白:“那你们聊,我先回房去了。中午时,能否留月华一起吃个饭?”
“丁兄请便。月华若不嫌弃驿馆的饭食粗糙,展昭稍后就让驿卒安排。”
送走丁兆蕙,月华跟着展昭往客厅走去。一改方才坦率大方的风范,此时她却越走越紧张局促起来。想象着到了客厅,正襟危坐,奉茶寒暄,恐怕自己那几句话就更加说不出来了。她抬眼观望,见院墙边树木成行,且四下无人,立时把心一横,扯了一把展昭的袖子,无视他一脸的错愕:“到这边来!”
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婆娑的树影将早晨的阳光细细筛过。
树荫下,她极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展昭,对不起!”
“这是从何说起?”
“我昨天……一时心急……我那时不知道……你的……武功……我还以为……”她忽然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起来。
展昭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月华姑娘暗暗跟自己着急——老天啊,这是怎么了,怎样才能把话说清楚!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定了定神,声如蚊蚋:“我昨日才知道,你送我的金鱼木雕,乃是相思木所制。听闻此物稀少难求,你将这样珍贵的东西送了我,时至今日,不会反悔么?”
展昭不期她忽然有此一问,却毫不讳言:“展昭之心,此生不移。怎么可能反悔。”
月华虽然早有计较,但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仍不由得心中一暖。两片红霞不知何时飞上她的脸颊,她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格外好听:“我收下的时候,不解内中深意。而今却是懂了。展昭,这‘金玉良缘’,我应下了。”她这次虽然朗声开头,却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又如同蚊子一般。短短一句话,几乎把她攒了一辈子的勇气全都用光了。
展昭一字一句听得真切。有些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
“没有武功的,想都不要想。”
“我能看中的人,自然是一样也不差的。”
“他这个人我从没入过心、对他毫无男女之情……”
“你这等大恩,别人不知怎样,有一个人只怕是要对你感恩戴德、不知何以为报了!”
展昭心中瞬时大乱。
这,难道真是自己一番相思得偿所愿?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不过几个时辰之内,就能无缘无故地,将情分全无变成芳心暗许么?……
她低着头等他回答,却只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不禁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他紧紧闭上眼睛,许久方又睁开:“月华,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你切不可冲动草率。”
“你不愿意?”
他顿了顿,慢慢地说:“月华,展昭虽然对你倾慕已久,梦想着能与你共度此生,但却绝不想勉强于你。既然展昭其人,你从未入心,并无男女之情,如今又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月华闻言,急急申辩:“不是的!展昭,你别生气,我是真的愿意!”
“我怎么会生气。月华,救人危难,展昭义不容辞;保护人证,也是职责所在。就算因此废了武功,也是命中该有此厄。这些事情,与你我二人的关系毫无牵涉。你若是因为一时意气,委身屈就,叫展昭如何心安?”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涩。
“展昭……你……”月华听得似懂非懂。
他忽然一时冲动,想对她说——“月华,展昭自知配不上你。你是个好姑娘,一定可以觅得良配,幸福一生!”可是他终究舍不得如此决绝,说出这样的话。他在心中牢牢抓住那一丝侥幸,不愿放手。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想要一直看进她的心里。
“月华,你再想想清楚,好不好?等你静一静,我们……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吧。”他的唇边勉强牵起一丝微笑,“不早了,到客厅坐坐,我吩咐他们安排午饭。”展昭说完,便侧过身来,引着月华前去客厅。心中的酸涩毫无征兆地变为了绞痛,他的眼前忽然一黑。月华下意识地要迈步跟他走,还未及再说什么,就见展昭直直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展昭!”
一干驿卒闻声赶过来,一面连忙将展昭抬回房去,一面匆匆派人到济人堂去请许大夫。丁兆蕙大为吃惊:“月华,发生什么事了?”丁月华一时手足无措,不知从何讲起。虽说面前是自己的哥哥,可女儿家这点旖旎心思,到底是难以启齿,期期艾艾地半天说不清楚。
许大夫不多时便到了。他昨晚听送药的伙计说,莫公子已然醒来,想着今早过来看看。谁知刚刚走到半路,就遇见两个行色匆匆的驿卒正要去找他,说是展大人忽然昏倒。依昨日的情形,展昭伤情已然稳定,不该再有闪失。是以许大夫闻言也大感意外,丝毫不敢怠慢,速速赶来救治。许大夫坐在床边,伸出二指虚虚搭在展昭手腕上。一干人等全都满脸紧张地盯着他看。片刻之后,他撤回手指,给大家吃了定心丸:“情绪激动,引致内伤复发。没有大碍,稍事片刻就能醒来,继续按时服药就是。”许大夫转向一旁的丁兆蕙,要给“莫公子”复诊。
“莫公子?”丁月华不解。
“月华,我此行化名莫仲男,连日来与展兄同行共事。命悬一线之际,多蒙展兄舍己相救。”
“他就是为了救你才……”
丁兆蕙心领神会,默默点头。
她忽然就明白了。
他本是江湖南侠、御前护卫,忽然之间失去了苦练多年方才得来的一身非凡武功,前路漫漫一片迷茫,心中本就十分痛苦。前番偶遇,他必是自惭形秽却又不甘放弃,方才有那一问。而她却不经思索、主观臆断,还为了面子说了违心的话,伤了他的心。若只是为了武功一事,还则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赌气说出那句“从无男女之情”。这句气话,谁知他竟信以为真。回想自己,长久以来对他算是不冷不热,昨日又刚刚起了误会,而今一夜之间转了态度,确实突兀。他眼见她兄妹相会,必定以为她已然知道,他因为丁兆蕙失了武功。偏偏此时,她忽然说“愿意”,让他怎样相信,这不是同情、不是报恩,而是因为她对他确实有情?
好不容易抛下矜持勇敢一次,却偏弄成这样。
许大夫给丁兆蕙细细诊视一番,又叮嘱了许多话,方才告辞离去。丁氏兄妹相与小坐,促膝倾谈,丁兆蕙总算大抵知道妹妹是怎么回事了。
要说这丫头,眼光端的不差。
他轻轻一叹:“展兄如今不比往日,他虽然隐忍不言,但内心必定苦闷。孤悽自卑、脆弱敏感,也是有的。再好好向他解释就是了。”
月华愣愣地眨眨眼睛,忽而很泄气地伏到桌上:“事到如今,我怎么觉得,百口莫辩了似的……”
怎么办,这要怎样解释,才能消弭他的误解,不致越描越黑、越择越乱?
丁月华心里,不觉乱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