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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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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于一块石上展开包袱,他的眉又触电一样皱了一下。
彼时他们刚刚逃过一场瓢泼大雨,匆匆将马匹一系,就闪入这荒芜的山洞,他一身白衣,连同对面乔装改扮过的“冷血”,都显得颇狼狈。
他没想到包袱里除了干粮居然还能多出一物,那几乎是他近日来最厌见到的东西——一只葫芦。他想我只是扮作追命,又不真是个酒鬼,怎么就和葫芦解不开关系呢。好容易才将此前追命送他的玉白葫芦硬还给他,都不知道那鬼灵精怪的,是什么时候偷偷给他又换了一只葫芦塞进去。
顾惜朝信手一摸,摸出一张字条。
“此物金贵,但我不会用,给你拿着了。”
落款自然是那没心没肺的崔略商。而这只体积看上去比一般酒葫芦小一倍的,就是他此前从聂千愁那儿夺过来的宝贝。
三宝葫芦,多少江湖人为了它可以豁出性命,他却只轻飘飘一句不会用就打发过去了。顾惜朝嘴角抽筋。难道他就会用了?
他决定先不去管这件事。抬起头时却又望见冷血正低垂眉目,抓着一角衣袂,细细拧干上面的水。不禁觉得头更疼。
这雨、这山、这涧,还有洞口不远拴着的两匹马,都在提醒他,最后他也没能拗过雷卷。这一趟,顾惜朝是真的要带着眼前这位冷血捕头上路。只是这冷血捕头,虽然眉目打扮都已经十足相像,举手投足之间又会不经意流露出少女的行事习惯,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少女,还是于江湖上已小有名气的侠女、美女息红泪。
顾惜朝无言地望着她,一张冷血坚毅年轻的脸,配上那双正仔仔细细把一只馒头撕成小块来吃的手,只觉得一路从牙龈酸到舌根,浑身都不自在。
他没想到息红泪早察觉到了那目光,反把头一昂,坦坦荡荡。
“看什么?”她问。
“怕你露馅。”顾惜朝说。
奇怪的是息红泪一点也不恼,她吞下一口馒头,更大大方方撑起了下巴,
“你担心?”她问,“之前有卷哥在时你总看也不看我,没想到换了男装,你反倒关心起来了。”
她说得爽爽利利,戚少商笑了。要不是息红泪此刻一扫之前被顾惜朝拒绝时的委屈,他几乎都要忘了,在这个年纪时她本来就是个一等一敢爱敢恨的痛快女子。
顾惜朝被她问得无语,又看着她站起来,敛起神态,以指为剑忽而在滴水的洞穴中一连刺出三招,她的剑法照理与师兄万剑柔同出一门,却比之万剑柔要少了行云流水的自如,而多了一分洒脱英气。当她不笑,也不看向顾惜朝的时候,她当真是个合格而叫人印象深刻的剑客。没人会怀疑她不是真正的冷血。
舞完那数招之后息红泪回头,对顾惜朝露出了一个原本的笑容。这是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真正地笑。她犹豫过,计较过,也气过,恨过,可当这一切情绪过去之后,她依然决定回归自己的本色——无论顾惜朝是否接受自己,她仍旧决定要做自己,最舒服的自己。
想笑的时候便笑,想说什么的时候便说。
曾几何时,那是息红泪身上最让戚少商为之心动的部分。因而此刻他也紧张地去看顾惜朝脸上的神色,他害怕顾惜朝也动摇,他怕顾惜朝会同他一样——
然而顾惜朝整个人愣着。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因而都忽略了息红泪脸上明艳的笑意。
他想到息红泪还没有一把剑。名动天下的六扇门冷四爷,居然会不带着一把剑。
“这好办!我早就想到!”息红泪听闻他的疑虑也不当一回事,因为她早已在离开小雷门前就拿好了主意,“我看到你随身带着两柄剑,却很少用它们。一早就打算借一把来用。”
啊?顾惜朝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他靠在脚边的两柄剑,而后,与戚少商对视一眼。
戚少商赶忙摇头,仿佛此刻正有人将闸刀架在脑袋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也知道那柄铁剑是我魂魄附身之物,万一落得个磕磕碰碰,我岂不是要灰飞烟灭!”
一副表露无遗的贪生怕死相,看得顾惜朝直摇头。他倒也不扭捏,一抬手,挨着戚少商铁剑的那柄无名剑就已经被他抛到了息红泪手中。
那柄剑没有剑鞘,幸而冷血本人使的正是一把无鞘的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巧合,顾惜朝想。
“你当真借我?”息红泪抱着那剑,语气里满是头一次吃了甜头的兴奋。
顾惜朝点了点头。
那本是他父亲的剑——按照师父的说法,那大概可能是他亲爹老子给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样东西。然而无论是此前得到它,还是现在出借它,顾惜朝都没有多么激烈的内心波动。一个人怎么会平白受到另一个陌生人的影响?他原本就视那套孝悌礼义为废纸,无论那究竟是不是他的身生父亲,也不会改变太多。
在他的心中——
顾惜朝想到一些往事。在他还未多么饱读诗书的年纪,他曾经一次跟着运河码头装卸货物的工人们搬运米袋,他早已习武,虽然身形幼小,活干得却出色。那天傍晚回家路上,他提着换来的几吊钱,溜达过扬州最有名的的烟花巷子。他买了一只头簪给娘亲,给师父买了一壶酒。进家门的时候,那老头子正等着他,手里攥着一根柳条。
那是师父第一次打他,打得他一连几日过后躺在床上翻身,两条腿还会打颤。
而后日子也还是照样过,师父时常喝醉,醉酒以后便误事,他也学会了一面扶着师父,一面尖酸刻薄与对方斗嘴。原本就没有多少温暖回忆,顾惜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唯独总会想起那一顿打。想起被柳条抽得整个人昏昏沉沉间被师父拉到屋子后头罚跪,骂他说“你娘老子以后还指望着你,你却一点不知出息”。
顾惜朝当时曾想,这活见鬼的老混账,偏要拿娘来压我,其实心里想的,怕不是等他老了,让我连他也一并伺候!
那想法一闪而过,可他却并未觉得不舒服。乃至再几年之后,娘亲病逝,只留下师徒两个相依为命的时候,顾惜朝都没再考虑过它。
他究竟是愿不愿意呢。本来,是愿意的。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他是不愿意看见父亲留给他的那柄剑的,给了息红泪,反倒轻松了。
洞口的雨幕渐渐因为入夜而看不见了,石洞中的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顾惜朝看了紧紧抱住那柄剑就不放手的息红泪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在火堆旁划燃。那符纸只是沾着一点小火星,便剧烈地燃烧起来,如同突然迸射的烟火,可火光却是幽幽的蓝色。
息红泪一双眼睛已经睁得铜铃一样大了。
顾惜朝一松手,复又掏出同样的符纸四五张,每一张都烧烧一擦便如同之前那样燃烧起来。燃烧的符纸仿佛一片鸿毛,一离开他的手掌心就悠悠然往上方飞去,遇着洞穴岩壁便附在了上头,像团若隐若现的蓝色烟雾。一时柔和清冷的光线遍布了洞穴,把这黑暗逼仄之地也照得亮堂了起来。
“这是磷火。”顾惜朝轻声说。在息红泪诧异的目光中拍了拍手掌。
那也是师父教给他的。如同他读来的书,学来的武功,如同他孤僻的个性,和为数不多会在寂静时刻回想起的儿时回忆,都来自于师父。
杀父之仇,顾惜朝定睛望着那些蓝火,不禁想笑:好像他当真有过一个父亲似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