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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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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地势平坦,水脉纵横,最易被春雨润泽。快散值时,窗外下起蒙蒙细雨,密密地斜织着,汇集的雨珠顺翘檐垂落,滴在木槿花苞上,打得花苞轻轻颤动。安陌规整好案卷,举目眺望,如烟如雾的雨幕,一望无际。
没带伞,又得淋雨了。
苏易几人还未到散值就溜得飞快,空落落的刑部,唯余她一人对雨惆怅。
落下铜锁,安陌双手举在头顶,冒雨而行,头发被雨丝沾湿,寒凉的水珠挂她卷翘的睫毛上,视线所及之处隔着水珠愈发白茫茫。
“安大人。”
她后方,简廷之一袭苏绣月白锦衫,撑着素净淡雅的油纸伞疾跑几步,与她并列,在她头顶打开一片祥和天地。他掏出一方素白绢帕:“你擦擦脸。”
安陌犹豫一会儿,简廷之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多谢。”她伸手接过,眉眼冰凉如水。
擦完后,安陌正要收起绢帕,准备洗净后归还。简廷之一把抢过来拽在手里,两颊泛红,轻声支吾道:“不,不用洗。”
或者你可以留着别归还,后半话他只敢在心里说。
安陌诧异地看他一眼,才道:“简大人有事?”
“爷爷听说安大人棋艺精湛,明日休沐,想邀安大人到府弈棋,不知安大人可有空闲?”
弈棋是假,议天下是真。
“好。”
简廷之未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呆怔,又柔和开口:“这雨势越来越大,不如让我送你回去?”
缥缈的雨幕间,伞下两人对立,低语交谈的模样就如一对璧人窃窃私语。
来送伞的穆羽山,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他站在离两人数丈开外的地方,只听得安陌道:“不用了,简大人还是请回吧!”
安陌转身见到他时的惊喜表情冲散了他心底隐约泛起的不安。那种不安,是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要展翅高飞,脱离他怀抱的失落感。
“先生,你怎么来了?”安陌跑入他伞下的姿势,尤其轻快。
穆羽山神情稍霁:“下雨了,我来给你送伞。”
青衣男子声色如温润春风,洗涤千尘。
先生?他从未听过安陌提起她还有位先生。是呀!以安陌的凉薄又怎么和他说她的私事?简廷之神色复杂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安陌抬眸对着青衣男子莞尔一笑,如一夜春风,桃花绽放。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笑靥如花,原来她是会笑的,还笑得如此好看。
简廷之握住伞柄的手慢慢收紧,骨节泛白。
风乍起,徐徐撩起两人的衣摆纠缠在一起,安陌垂首而行,目光落在湿漉漉的青石地面,突入眼帘的青色衣摆,让她微怔,那片衣摆的暗纹竹叶,犹如一叶扁舟,在春风中轻轻荡漾。
穆羽山看了一会儿她墨发下白若梨蕊的纤细颈项,忽地开口轻问:“小陌,你冷么?”
初春的寒风袭来,安陌确实有些冷,裸露在外的颈脖浮起细碎的寒颤,全落在穆羽山墨黑的眸底。
“不冷。”安陌偏头思索片刻,“先生,今日为何在简廷之前露面?”
穆羽山眼尾微微上挑:“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么?”
……
安陌一哽,不知如何作答。先生为人谨慎,只甘居于幕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从不人前显露,今日故意不避讳简廷之,恐有出世之心。
“朝堂局势深晦,我蛰居幕后,行事不便,无法护你周全。” 穆羽山目光平静前视,前方的一排广玉兰树,新绿点点,生机蓬勃。
雨巷里,两人各自撑伞,静默无语,只余风吹起树叶的阵阵沙响。
第二日,晨光初亮,莺啼鸟语像牧童吹奏短促笛音的一曲春歌。一夜春雨后,万物复苏,空气中都是植物苏醒后散发的清芬。
嘉木阁,卧房里陈设简单,当地放着一张黄花梨书案,各种书册整整齐齐地磊在案上,一方澄泥砚台,笔架挂着一排大小各异的毛笔。最里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天青色纱帐,四周一顾,屋里没有梳妆台,连带铜镜都无。
安陌洗漱完毕,她熟练挽起男子发髻。
安府门外,简廷之候等已久,也不敲门通报,就安静地等着,没有一丝不耐,俊朗的脸庞笼罩在柔和的橘黄晨曦中。
安陌在看到简廷之萧瑟的背影后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波澜不惊地踩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他身边:“简大人久候了,怎不着人通报一声?倒显得下官礼数不周。”
简廷之侧身对她微微一笑,如朝阳之辉:“唯恐惊扰安大人休息,不敢唐突打搅,我也才刚到,安大人无须介怀,请上马车吧!”
安陌放目一看,他身后果然有辆四角流幔的马车,驾车的马夫恭敬地等候自家公子,两匹枣红骏马“呼哧呼哧”的鼻孔里还冒着白汽。
“简郡公想得真是周到。”
这马车外面装饰并不繁奢,在权势富贾云集的齐京一点都不打眼,简季堂私底下邀她自然要掩人耳目,不便张扬。
安陌顺从地爬上马车,简廷之随后上来,斜对而坐,不过区区几里路,她无意与他交谈,只平静无波地闭目养神。
马车里,简廷之见她长睫微垂,撩人的凤眸轻轻阖盖,不似平日里的淡漠冰冷,自有一种温雅娴静的韵味。
仿佛察觉被人窥视,安陌倏地睁开眼睛,凤眸底一片清冷,简廷之尴尬地轻咳一声,将眼光移在角落的紫云流苏上,掩饰偷窥被发现的窘迫。安陌揭开车帘,侧身看向路旁不断后移的树影扶疏,绮丽春景,离郡公府大约还有两里路。
气氛有些静谧,简廷之踌躇半晌,犹豫开口:“那燕姬于我有解围之情,所以我……为偿还人情,应她相邀,但我与她没有不堪牵扯。”
安陌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一下,他说这些干什么?
简廷之马上意识到这番话有些突兀,略有些不安,虚虚地用余光打量她,安陌背靠车壁,安适如常,恍若未闻,简廷之放下心的同时又涌上淡淡的失落。
恰时,马夫轻“吁”一声,车缓缓停住,简廷之率先下车,抬手欲扶她,安陌微微侧身避开,简廷之难堪地垂下双手,神色有些阴闷。
郡公府。
通过前院,从一侧入门,眼前种着几株肥大的芭蕉,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穿过曲折游廊,一侧是碧如翡翠的池子,池中菖蒲睡莲,岸上蓼花苇叶。
池子尽头,是一处亭阁,合抱的朱漆圆柱,飞翘的瑞兽檐角,而简郡公正端坐亭中的白玉石桌盘,围着棋盘自娱自乐,躬身伺候左右的不是丫鬟,而是两位艳若桃李的男子,为他悬臂添茶的黑衣男子集妖媚与冷艳于一身,艳光动人,而另一位按摩肩头的红衣男子怯怯温婉,人比花娇。
安陌原本冰冷的神色在瞄到阁中景况时,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几人见礼落座,简廷之嫌恶地看向两位男子:“爷爷,怎么让他们出来了?”
简季堂轻刮茶盖:“绿叶的茶泡得好,红花的力道好,老夫的郡公府不养闲人,总得给他们些事做。”
红花?绿叶?
安陌深吸了口气,压下欲狂笑的念头,注意力转移到棋盘上,专心对弈。
故意忽略“绿叶”时不时射来的冷箭,安陌气定神怡地应对棋局,简季堂棋风大开大合,凌厉诡变,而安陌时有妙手,出人意料。
一个时辰后,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胜负已分,安陌按下一子,淡淡道:“简郡公你输了。”
简郡堂豁达一笑:“小安棋艺精妙,老夫佩服。”
安陌神情冷淡道:“简郡公棋艺非凡,下官能赢实属侥幸。”
安静观棋的简廷之一挥手,摒退红花绿叶后,简季堂才悠悠开口:“小安,谦虚得很呐!朝堂上都能游刃有余,何况这小小棋局。”
“简郡公哪里话,下官人微言轻,仅凭一腔热血盼愿能为北齐繁荣昌盛奉上绵薄之力,实在当不得游刃有余。”
“呵呵呵,小安志向高远,但也要有贤主赏识,抱负才能伸展,所谓良禽折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说完,简季堂神色忽地凝重起来,语气里带了一点苦涩:“不瞒你说,老夫沉疴已久,恐时日无多,朝中局势莫测,霍阳奸佞一族窥觑高位,太子之位朝不保夕,廷之年纪尚轻,若无贤明辅助,老夫实在放心不下。朝中之人,老夫最看好你,你头脑冷静,心思明澈,若有你相助,老夫死也瞑目了。”
安陌寂若古井,简季堂局促不安,无法从她冷峻的眉眼中读出任何确切的讯息。
良久,安陌凉音骤起:“简郡公忧国忧民几十年,早该颐养天年了,履身险地这等事情还是交给晚辈们来做吧!”
简季堂一双老目流光熠熠:“好,好,老夫明日就请辞,回家等着抱曾孙。哈哈哈……”
简廷之:“……”
当下,心情愉悦的简季堂撤下棋盘,又吩咐人摆上瓜果糕点,“绿叶”扭着杨柳腰走近安陌为她添茶。安陌立马警铃大响,直勾勾盯住为她续水的双手,防备着他的所有小动作,连简季堂询问她府中有何亲眷也未能听清。
见她紧盯茶杯,冷峻敛眉,简季堂轻声唤她:“小安!?”
好在“绿叶”添完水就退开,并没有其他动作,安陌缓和回神,有些茫然地望着简季堂。简季堂又重问一遍。
安陌才道:“我双亲早故,自幼被先生养大。府中只有我和先生两人。”
简季堂道:“能把小安教导得如此优秀,你先生定是位才俊。”
安陌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先生何止是位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