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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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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谈无欲刚从山下被牵上来的时候,和素还真上山时差不多大。据八趾麒麟所说,他原本是官家的少爷,家中突遭变故一朝被朝廷抄家,只有他和幼妹侥幸得以逃脱,就被刚巧路过的八趾麒麟给捡回来了。素还真开始还很好奇师父怎么不要玉女反倒选了哥哥,后来见过了谈笑眉就觉得,当年自己那师父的选择,真是无比正确。
刚开始谈无欲还是个表情冷然沉默寡言的孩子。虽然同一处休息,素还真也是在他上山后好几天才和他说上话的。那时候素还真在后山练剑,小小年纪剑势却已有不输成人的气魄,谈无欲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了许久,突然问道:“我以后,能学的和你一样吗?”
那是素还真第一次听到谈无欲的声音。和普通小孩一样软而稚嫩,又清冷的不似活泼的小孩子所有。
素还真看这个他几乎要以为是哑巴的师弟终于和自己说话了,于是很高兴的停了下来,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说出了以后的自己最为后悔的话之一:“当然,我素还真能,你也能。”
“真的吗?”
“真的,你以后一定比我更厉害,我不会骗你的。”
谈无欲听了这话也很高兴,就抿唇对他淡淡一笑,低垂的眉眼舒展开来的样子,让他想起师父收藏的古画里扬翅欲飞的仙鹤。后来素还真在江湖浮沉几百年阅人无数,这个笑却像是生生烙在了他的心上,怎么也忘不了。可惜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在谈无欲脸上,看见过那样纯粹的笑容。
刚上山的那几个年头,素还真还整天带着谈无欲一起练剑。后来素还真就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谈无欲还在孜孜不倦苦练剑法。某一天夜里素还真回房路过师父的窗前,偶然听到里面传来谈无欲的声音,便躲在窗下偷听。
他听见谈无欲固执的问道,为什么我和师兄不一样?师父回答时严肃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无奈,他说,无欲啊,你师兄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命贵格,与常人不同,你不能和他一样。
于是谈无欲沉默不再言语。八趾麒麟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就走开了。然而只有躲在窗边的素还真听到了,谈无欲咬牙切齿很小声的说了两个字:骗子。
自那一夜后,素还真和谈无欲之间的关系依旧如常,谈无欲却开始有意无意事事与素还真争高下。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可的确有什么东西是悄悄改变了的。这种情况,直到无忌天子入了师门以后,才稍微有所改善。
早晨睁开眼,素还真第一反应是伸手摸摸身边的位置。空的。他坐起身来,却看见衣冠端正的谈无欲站在窗边,正若有所思的看着翠环山顶云雾浩淼的景色。
“半斗坪外的那丛百宜枝,现在大概开了花罢。”谈无欲依旧面朝窗外,他的表情素还真看不见,他的语气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于是素还真知道谈无欲这会是清醒的。思忖片刻,他点头道:“好,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现在想想,半斗坪都是个有些遥远陌生的地方了,曾经的在那里度过的时光回忆起来也只觉恍若隔世。
其实半斗坪不算是没人住着的。八趾麒麟和无忌天子的坟茔都安置在当年他们栖身的茅草屋外。两块墓碑背靠青山绿水默然相对,而站在墓碑前的素还真谈无欲也是默然相对。素还真瞥见这熟悉的场景,想起曾经的他们宛如一块绝世玉璧一分为二,无论各自棱角如何,配合起来总能默契无双,世上再难有人插入。而如今经过时间的雕琢,锐利的越发锐利,圆滑的更加圆滑,难免生出间隙,却不知在何时何处。之后两人之间纵有各自努力的融合,却是再也不复当初。
素还真回过神时,谈无欲已经稍稍清理了师父和师弟墓碑前丛生的杂草,点了火烧着上山前买的些祭祀用品。“我想起无忌小时候总喜欢拉着师父面对面问他问题的。”素还真说道,“现在他倒是能够如愿了。”
谈无欲闻言捏着纸钱的手顿了顿,素还真眼疾手快的抢过了他垂落火中差点引燃的衣袖。燃烧的纸灰碎片经风扬起,仿若黑色蝴蝶般翩跹着掠过谈无欲的眉角,素还真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沧桑与怅然。
“对我们来说,百年时光不过须臾,连脸上一道皱纹也无法留下。既然未老,为何却开始念旧了?”谈无欲伸手捻去额角银发上粘着的纸灰,问道。
素还真悠悠的叹了口气。“君可知否,江湖少年多白头?朱颜犹存,心已老。”说着他提起墓边放着的酒坛,揭了盖,散发浓郁醇香的酒液尽数洒落故者坟前的黄土中。酒是山脚镇上有名的梅子酒,八趾麒麟生前最嗜,素还真虽然收徒后常常罚偷下山的徒弟坐五莲台,自己幼年时,却总是借着师父派遣自己去买酒的机会带着师弟在山下闲逛。
这一次隔了许久两人故地重游,曾经的小酒摊如今已是门庭若市的大酒楼,老板也传了好几代,只有那门前酒招上,“笑饮春风”四个大字一如往昔。素还真看着年轻的老板那张与记忆里的眉目八分相似的热情笑脸,也不知是一切都变了,还是都没有变。
“素还真,你那颗济世救难的莲心,可当青春永驻啊。”谈无欲回道,站起身来对着墓碑各自深深一揖。素还真笑笑,不再回话了。
例行的祭拜过后,两人这才入内。屋中摆设和他们还在时没什么变化,素还真随手在桌椅上一抹,没有想象中厚厚一层积灰。他转身想看向谈无欲,却发现那人已经去了院子里,正站在院中那丛开的旺盛的白花边。
“这丛百宜枝,和我下山的时候相比似乎没长高多少。”素还真走到谈无欲身边,背着手和他一同仰头看向高悬在头顶绿叶掩映中的硕大花朵雪浪般层层叠叠的花瓣。
“我在它的根部埋了张驻生符。”谈无欲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这个地方,总是要有些活着的东西留下的。”长风吹动一树雪白如天边舒卷的云般翻滚,他的银发也被拂起,一时竟分不清哪里是如雪的花,哪里又是如雪的发。
素还真闭上眼,耳边是缱绻不去的风声,他静静的嗅着风中送来的熟悉花香,尘封已久的记忆在记忆深处寸寸复苏。是的,数百年前,在这丛花下,他和谈无欲练剑,只有板凳高的无忌天子在旁边咿咿呀呀的叫喊,师父坐在一旁看着仨徒弟一派和乐融融,面露欣慰的喝着酒。
其实素还真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小孩子,有了续缘后也还是没变。无忌天子上山的时候比他和谈无欲都小,才五岁多,正是缠人的年纪。首当其冲的是看似面善的大师兄,素还真虽然平时满面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被无忌缠的烦了,那笑容就开始绵里藏针了。他总是笑眯眯的用连哄带威胁的语气对无忌天子说,二师兄比我好玩,你去找他。
可是二师兄看起来比师傅还凶。无忌睁大眼睛委屈的答道。素还真又继续忽悠,二师兄那只是看起来凶,人很好的,他还会带你去山下吃糖葫芦给你买小木马,真的。
于是无忌就转移目标了。从那时起,素还真才知道,谈无欲原来是怕小孩的。因为怕,所以面对无忌的攻势即使刚开始声色俱厉,也总是马上就败下阵来。无忌也知道,这个看起来不好相处的二师兄其实心很软,就愈发咬定青山不放松了。而谈无欲,只有无可奈何的百般忍让,慢慢竟也成了心甘情愿的宠溺了。
素还真刚开始还暗自高兴祸水东引,没曾想无忌天子很快就和谈无欲站在了同一阵营。后来每每谈无欲被素还真捉弄气的跳脚时,小小的他总是义愤填膺的站出来小鸡护食似的指责起大师兄的不是。多年以后,谈无欲行事剑走偏锋,假冒天外方界之主后遇险被无忌吸出功力软禁起来,素还真问过无忌天子,怪不怪谈无欲三番五次想要谋害他。无忌天子只是长叹一声,说道,他曾经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无忌天子是他和谈无欲看着长大的。从一个团子似的可爱孩子,慢慢变成后来温文尔雅的青年才俊样,然后有一天就没了,像那些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又突然消失的人一样,匆忙而来不及道别。师父八趾麒麟也在不久后逝世,于是自那一年起,在他还未踏入江湖风雨路时身边的人们,只剩下了一个谈无欲。
“可是历经百年,它的根部已经开始化灰了。纵有驻生之术,也难再回天。”谈无欲又说。一朵白花从素还真眼前扑簌而落,素还真回过神来,伸手去接,那花朵却在他触及之时化成了灰烬消散。他看向谈无欲,而谈无欲也在看着他,眼神陌生而遥远,仿佛他们之间并非一步之遥,而是隔了一个无法逾越的世界。
“素还真,那些留下来的,也终有去时,并非永远都会在。”说这话时谈无欲的眼底仿佛有一潭死寂的沼泽,素还真直直看进去,只觉深陷无法自拔。他很想问些什么,脑袋却传来隐隐一阵钝痛,话终究也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