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都放夜》汤朕

9、第九章

　　内室的赵讫呆愣愣的望着裴青，额头隐隐有青筋跳动的裴督主盯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好半响没有吱声。
　　他伺候过的人用两只手完全都能数的过来，除了现在还在自己宫殿里能蹦跶着的万贵妃，其余的，包括马上将要发丧的那个原来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都已经排队去跟阎王爷报道去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亲手伺候过谁，当然也不敢有谁真的敢让他来亲手伺候，所以简而言之都总结成了一句话...孩童的衣物，他其实并不会穿。
　　掂着指尖挑起一件中衣，眼神在赵讫身上来回扫了扫，似乎在思考从哪里动手比较好的样子让赵讫觉得...赵讫什么也不想觉得了。
　　在两人默默的在一方内室僵持了半天之后，赵讫终于用他的童声啜嗫着憋出一句：“督主再不快点就要耽搁了祭天的时辰了...”才被裴青一个冷眼飞过就惴惴的坐在那里等着裴青。
　　最后当裴青试探着半拎着赵讫给他穿戴好了全新的礼服，再后来据当事人赵讫每每回忆，都认为是他本来就不甚温暖的童年十大阴影之一。

　　所以说很多年以后裴青已经能够很麻溜的给孩子换着尿布妥帖着加衣的时候，还被景肆拿出今日的事情来笑话过。
　　裴青也只是笑笑不说话，转过身的第二天景肆就在床上没能起得来，惹得一个在襁褓里嗷嗷待哺，一个扯着他爹的衣角直哭着要娘。

　　这厢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内室，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的景肆八风不动，薛卫之早在门边扒着门框望了好几个来回。
　　等看见小皇帝穿着崭新的龙袍披着白麻布出现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都公公眼观鼻的老老实实立着，裴青将将一出来就递上一方雪白的锦帕给他擦手。
　　这一幕落在景肆眼里，弯着嘴角要翘不翘的看了一眼裴青，两只眼睛都只有明明白白的两个大字：娘炮。
　　裴青擦完手抬眼正看见她眼里的两个明晃晃的大字，也不恼，凉凉的只道了一句：“昨夜雪大，宫内诸多事杂，想必这一段到天坛祭祀的宫道白雪还未开化吧，都公公你说可是？”
　　都预立在一旁心领神会，恭恭敬敬的尖着嗓子答了一句：“督主说的可不是呢！宫内出了这等大事，连恭扫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被发配到各个宫里帮着挂这些个灵幡，今早的雪怕是深的很，来不及清扫了。”刚刚说完早已经有机灵的小太监从门边溜了出去。
　　裴青看见出去的小太监满意一笑：“那陛下等会的御撵可要注意着些，切莫雪滑伤了陛下，让本督忧心的紧。”
　　“陛下御撵微臣还得再去检查检查，还请陛下容许微臣先行告退了。”说罢长腿一迈，身姿优雅的出了殿门。
　　景肆看着离去的人还有点愣，难道这个人就是大清早上的每日一吓小皇帝的吗...
　　等到都公公迎着御撵来接小皇帝的时候，景肆走在满满都是积雪的宫道之上才有点恍然大悟。
　　原来...雪没有扫，就是说给她听的。
　　天子身旁无其他车撵，一队人浩浩荡荡的在宫道上走着，景肆身为丞相行在天子侧，但是...赵讫是无忧无虑的坐在车撵上，按着薛卫之说的木着一张小脸只看前方，仿佛前面再走就能
　　踩出一朵花儿的样子...
　　薛卫之是习武之人，这点矮雪自然不在他话下，一边跟着景肆走着还用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嫌弃她太慢。
　　景肆一脚走的艰难，黑色的长靴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上，虽然薛卫之已经很尽力的在一旁不时搀扶一把了，依旧走的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摔了个四仰八叉的引的宫人侧目。
　　薛卫之努力憋着笑斜眼颤鸡疯似得扶着她，景肆默不作声的收回手，脑子里已经在搜寻着怎么妥善解决掉他又不给自己惹麻烦的完美方法。
　　等到了祭祀天坛的时候，景肆背后已经有了一层细腻的薄汗，脚下精致的靴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深黑色，雪水湿哒哒的包围着她的脚，流云银纹的丝丝光亮更显的有些夺目。
　　早已经等在天坛下的诸位大人遥遥看见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了，密密麻麻的跪了一片人头三呼万岁。
　　景肆脱离开赵讫的车撵走到属于她的位置，当了三朝老臣的李大人迈着伛偻的大步走到她身边，神色之间颇为动容：“没想到丞相大人一路步行随于陛下左右，待陛下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天地可鉴啊！我等实在是...”
　　景肆挂着一丝谦和正气的笑刚刚正要抱拳下意识的说些“臣之本分”之类的场面话时，敏锐的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低声疑惑的多问了一句：“李大人是如何来的？”
　　李大人面上略带了几分羞愧：“我等是坐车撵而来的...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想当年...”
　　景肆听到这里面色有点僵，还是强忍打断李大人又问道：“其他诸位大人也乘的宫中派遣的车撵？”
　　沉浸在想当年中的李大人没有听觉哪里不对，依旧很是中气十足的答了一个“是”。
　　景肆宽袖下的手突然捏的有点紧了，立在高高的天坛上俯视着下面姗姗来迟的一抹惹眼的深蓝色身影，牙齿突然就咬的咯吱作响。
　　李大人大约是察觉她的面色不大好，又小小声的问了一句：“我听丞相嗓音略有些沙哑，可是喉咙不舒服？”
　　景肆回过神，胸口憋着一股气，勉强笑的坦然：“昨夜劳心陛下祭祀敬天事宜不幸染了风寒，是以今日嗓子略有些不舒服，不碍事。”
　　得到回答的李大人满眼都是一种国之栋梁的神情目送着景肆往赵讫身侧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裴青，跟着上来了。

　　两人四目相接的一瞬谁也没有说话，一左一右的各自领着一堆大臣分列在赵讫身后，唱礼官悠悠的在前头唱喏，赵讫跪在蒲团上听的十分认真。
　　只不过是在发呆走神还是真的听的认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立在他侧后方的景肆看着跪着的那一团小小的身影，居然心里觉得有点软，从此以后，这个天下就是他的了。
　　可是从此以后，这个天下又不是他的。
　　他要去争，去抢，得到的太过容易，失去的也就更加容易。用智要御下有方，用谋要镇压外戚，武能抵御外敌，可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他能够做到的，至少是现在的，少年赵讫不能够做到的。
　　更不要说宫里狼狈为奸的万贵妃和两厂总督兼锦衣卫指挥使，若非还有一个薛卫之牢牢掌控着御林军，只怕赵讫就真的成了这皇城里的一只鳖，捉他的人简直就是比比皆是。

　　思绪飘远一阵，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迎着的是裴青探究的眼光，慢吞吞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上面的赵讫已经在鼎上插燃三柱清香，缥缥缈缈的青烟飞上天际，也不知他那个昏聩了半生戎马了半生的父皇能不能听到他年幼儿子的祭礼。
　　等到那个幼小的身影穿着厚厚的礼服转过身来，没有任何一任皇帝继位时的帝王俯视山河之气，毕竟他还太过稚嫩。
　　景肆微微眯着眼打量着面色都还不能称之为青涩的皇帝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跪下去俯身叩拜，口里恭恭敬敬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身后的众臣也依次慢慢的跪下，跟着景肆随呼万岁，景肆知道裴青也跟着一起跪了，可那句万岁喊得是否真心实意她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的是，他们的国都立了新主，虽然新主还很年幼，但是大魏的新纪年，已经在这一日，开始了。
　　大魏的元光元年，从这一日的晴朗冬日，正式开始了。

　　回到丞相府的时候景肆感觉自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穿着厚重的朝服下了马车，脚下化开的冰雪的湿冷之气直往身上窜。
　　往日门前两个红红的大笼已然换成了白色的纸灯，先帝发丧，举国同哀。
　　回来的时候往常热闹的街市都挂了一层白，雪落在街道两旁堆的高高的，往日里的热闹都被这一层白染上了几丝清冷。
　　景肆看着几乎无人的大街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白色的热气在空中不一会就散开了。
　　府里早早有人迎了出来，等景肆抬头看去的时候，有些干燥的红唇抿了抿，站在门口看着她的人早已经哭着扑了过来：“小姐！”
　　君儿从接到景肆在宫里传回的消息之后，眼泪就有点绷不住，所幸残余的理智妥帖的安排了府中大大小的事宜，将将指挥着人把全府挂上素白，就听到门房来报，丞相的车马已经出了宫门就眼巴巴的跑来门口相迎。
　　等看到那道紫色的身影时就再也忍不住，憋了许久的担忧惊慌，呜咽着一下就扑了上去。
　　景肆被她的热情熊抱弄的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她眼眶有点湿，本来准备好的打趣也转化成了一句有点无奈的：“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完完整整的回来了吗。”
　　抱着她的人也只是哭，好半会才终于意识到这样在门口似乎是有些不妥，松开景肆举着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才把人迎了回去。

　　进了府门景肆才觉得真正松了口气，瘫坐在太师椅上喝了口热茶，才慢慢缓过一点劲。
　　沉吟了一会，看着君儿指挥人忙活着她的饭菜，摸了摸脖子问道：“庭风昨夜出的城门还是今早？”
　　君儿那边才吩咐完，走回她身边给她端了些糕点，刚才还泪盈盈的眸子在听到她的问话转而有些担忧：“昨夜出的，小姐你前脚刚进了宫，庭风就按照小姐的吩咐马不停蹄的去了邺城。”
　　景肆拿了一块糕点狼吞虎咽的吃着，听到君儿的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既是夜里出的，那就没有被裴青那厮发现，不必太过担忧。”
　　君儿细细皱着的柳眉才稍稍展开一点儿：“小姐，您这样直接去摸裴督主的底子，是不是太冒险了一点。”
　　景肆挑拣着盘子里剩下的糕点碎屑，眉毛微微一扬，手中的碎屑轻轻一碾，眼里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锋芒：“不入虎穴，焉来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