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翼之北》余梦三千

3、退让与隔阂

　　顾青池在长廊上疾走，想要立刻见到他的父王。

　　他确实没想到顾昊竟然如此急切，竟然在昨夜便下令召集大军，准备出征。

　　这个军令下的太草率了，顾青池知道父王对于魔族有着很深的怨念，他想要复仇，想要魔族为一千年前的入侵付出代价，但是仓促准备下的战斗只会让冰灵族白白牺牲。

　　顾青池同样为空景的覆灭和母亲的逝去愤怒，但却不能以族人的性命为代价，那里固然是他的故乡，那里固然埋葬着自己的血亲和族人，但是那只是过去的存在，是年幼自己模糊的记忆和虚妄的想象，不值得用今天真实存在，有血有肉的雪域众人去交换。

　　空景只剩下一片被魔息污染的焦土,那里值得与冰灵族如今的乐土雪域相提并论？

　　顾清池愤恨自己昨天没有坚持说服父王改变主意，现在冰灵族千年的安宁就要被打破了，若冰灵族因此衰落，那他与父王皆为罪人。

　　长廊的尽头，厚重的门被推开，阳光洒落，在地板上映出一片修长的影子，来人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争吵声骤然停止，屋内正是讨论出征事宜的众人，顾昊和樊季也在其中。

　　“白歧，我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许打扰我们吗？”顾昊愤怒的质问，出征令下，在族内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反对的声音让他变得焦躁。

　　因王子气势汹汹的情绪而惊讶，没来得及挡下顾青池的白歧连忙跪下“属下失职，请陛下恕罪。”

　　“父王，出征之事，请您三思!”顾青池上前一步打断他们的对话说道。

　　“连你也要阻止我？”顾昊因顾青池的话更加愤怒，为什么要阻止我，你可是我的亲生儿子，难道你也像那群迂腐懦弱的人一样想要躲在雪域苟且偷生吗？

　　“父王，千年前的战争让冰灵族元气大伤，不可再兴战事。”冰灵族的寿命很长，几乎与天地共存亡，但是他们的繁育能力却很低，这是公平的造化所为。

　　“经过千年的恢复，冰灵族已经有能力去战斗”顾昊压抑自己的愤怒，使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若不能说服他，所有的强制都是徒劳。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可知这场战斗我们准备了一千年，也期待了一千年……”在顾昊心中，雪域从来只是临时的寄居之处，空景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顾昊没有把视线放在顾青池一人身上，而是看向众人，他们大多都很年轻，这些话他早就想要告诉他们，如今借这个机会，一并说出来也好。

　　“千年之前，在座的各位也许还没出生，或是身在襁褓，懵懵懂懂，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并不深刻”说到这里顾昊嗤笑了一声“准确的来说那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屠杀，单方面的屠杀，而我们是一群丧家之犬。”说到这里顾昊早已咬牙切齿。

　　“陛下……”樊季声音发颤，似乎忍耐着什么。

　　“你不必在阻止我”曾经空景的王者拍了拍这位忠诚的臣子“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那些在史书上寥寥数笔的文字下有多少的残酷的事实，他们今天的安定是多少先辈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樊季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他退后一步，站在顾昊的背后。樊季忠诚于顾昊，永远站在他的背后。

　　我的陛下啊，雪域的王者，当他将那千年前的历史再次提起，就意味着他要将自己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几千年暗自舔舐的伤疤终于要展现给世人。

　　当那些伤痛再次提起，顾昊才发现，原来那些记忆自己从未忘却。曾经的逃避，无视，忘却，麻木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那里依然鲜血淋漓。

　　当年的事情终于真实的展现在众人面前，那是比想象中更加耻辱，悲愤，痛苦，无奈的存在。

　　魔族突然入侵的张皇失措，无力反抗的备份无奈，背井离乡的痛苦屈辱，惨遭杀戮的悲愤怨恨。西撤途上因为水土不服，粮食不足，物资短缺而死去的族人，为了引开追杀的敌人，阻止魔族杀戮的脚步而牺牲的将士。

　　开荒辟野，披霜露，斩荆棘，进驻雪域，创造新家园时同甘共苦，呕心沥血的情景……这一切都令人痛苦到窒息，顾昊心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吧，那种悲伤与绝望。

　　当局者迷，故沉浸在黑暗幽深的回忆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逃离，因为那是回忆呀，外物可以被丢弃，腐肉可以被刮掉，肢体可以被截去，唯有记忆，那是伴随一生的痛楚，不可愈合的伤口，唯有死亡方可逃离这地狱，然而那太懦弱也太自私了，那是对亲友的离弃，对挚爱的背叛，对人生的失败，绝对不可原谅的选择。

　　顾昊看着眼前年轻的面孔，曾经与自己一同战斗的人已经死在那片战场，曾经与自己并肩的人已经因为暗伤旧疾不得不退出，但好在还有这一批新生的力量，年轻，激情，有活力，如同春天刚刚发芽的草木，生机勃勃，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然而他们却是历史的旁观者，未必会与自己感同身受，所以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冠冕堂皇的说要放下仇恨，珍惜现在的和平，这未免可笑，那些史书上的寥寥数笔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文字，对于自己却是穿心的利剑，每一次看到都是反复的搅动那个伤口。

　　屋内一片沉默，在顾昊低沉的讲述中回忆着那些战火纷飞的历史，兵戈相击的尖锐和痛苦的哀嚎似乎就在耳边回响。

　　顾青池曾多次看到顾昊这样的状态，但这次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似乎有无形的压力在他的肩上，不堪重负的他将双手支撑在桌子上，他低着头，没有人看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楚的感到他的悲伤。

　　看到这样的父亲，顾青池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就像小时候父亲借酒消愁时一样，躲在门后或者其他隐蔽的地方，偷偷地去看他，默默品尝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酒香与沉重压抑的苦味，不会去打扰，不会去安慰，父亲不想让他知道的一切，他都不会去询问，这是父子间的默契。

　　所有的疑惑与担心都自己默默承受就好了，我会成为父亲所希望的样子。

　　顾青池心想，这样的父亲才是自己最害怕的吧，现在的父亲无论提出何种要求自己都无法拒绝，只要不在露出那种神情，怎样都可以，无论付出什么都可以。

　　顾青池在也说不出什么阻止他们的话，他默默离开这沉重压抑的地方。

　　父亲，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汝心所向，吾剑所指。

　　白歧看着顾青池离开的背影，轻叹一声，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若只是不停的让一方退让，恐怕会引发不可挽回的悲剧，但这种情况却是千年来不断累积的遗憾，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白歧痛恨自己发觉二人隔阂的时间太晚，但又明白即使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同样无法改变什么。

　　顾昊从未走出过那场噩梦，在心结了断之前，他无法分出任何一点精力到其他事情上，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孩子。

　　而顾青池，他的性格太像他的母亲了，如此敏感而又善解人意，所以绝对不会让父亲担心，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乖巧懂事的样子，若不是自己无意间发觉那本书的存在，恐怕永远都不知道顾青池眼底细微悲伤背后的意义。

　　白歧是看着顾清池长大的，他的小殿下如此懂事，白歧竟不清楚自己是欣慰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不过，现在也许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只要陛下主动迈出一步，他们之间的隔阂会瞬间冰释溶解，而不管是为了这段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还是为了自己征战有一个稳定的后方，陛下都不会拒绝自己的建议。

　　希望这对父子能够抓住这次机会吧，不要让其他人担心了。

　　白歧暗暗下定决心，在顾昊离开会议室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