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如初》宁沉雪

5、第四章 蹄声踏破红尘路

　　皇后病体刚有好转，便有了身孕，允曦圣心大悦，特特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以上罪。嫔妃们大多心无所想，实是皇后一年之中有数月缠绵病榻，因而与嫔妃相交不深，况且日前，允曦将后宫之权暂交于我，中宫这骤然有孕，各宫都有些惘然，却也不得不在场面上做戏贺贺喜。至于芸珊，允曦本想赐之食邑封其为镇国公主，怎奈芸珊也是个犟脾气，死活不答应就这么草草了事，便闭宫不出以待时日。于是这般，宫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铛，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灌，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的红缎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这本是天下太平的盛状，然而，关外的楼兰王部却又开始不安静起来了。
　　昔年楼兰大汗死后，留有两儿一女。幼女即是玉妃乌氏芊落，及笄入宫，不足十八即逝。楼兰一向臣服于我綦朝，芊落因是外朝公主，身份也便尊贵，入宫即封婉仪。长子千南为庶出，本性阴险。次子千宇乃嫡出，骁勇善战且颇有胆识。楼兰大汗去后内部两派势力争斗不断，水火不容，先帝当政时为平息楼兰的乱象，便主动求娶大汗之妹为婼太妃以表态。
　　此次，因芊落暴毙，芸珊与允曦的事又不知怎地竟传到了楼兰朝堂上。千宇大怒，千南煽风点火，将征发到边疆的寿山王扣押了起来，要求允曦与皇后洛氏亲去楼兰解决。可天子龙体尊贵，皇家王氏岂能轻易移驾塞外部落。
　　文书收到时我正伴驾，纱窗隔断的日光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天边的云霞却有炫目的光亮。允曦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大殿深处铜漏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微微发紫的嘴角显现出他的愤怒和无奈。我坐在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下，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供着不知哪位嫔妃新掐的红蔷薇，恣意柔软地散开，是那种热烈到妩媚的红色。我微微拨一拨，便有细小清凉的水珠从枝条的软刺上滚落，滴滴莹润似水晶，叫人忘记了刺的锐利伤人。
　　"皇上......该上朝了。"我见允曦撑着头，一脸发作不得之样，便走过去以指尖蘸少许清凉油，替他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摩，一边轻声道。
　　允曦沉默一阵，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手上一个白玉双扣如意镯顺着皮肤重重滑下，"今天有点不舒服，一会你在帘子后面听朝罢。"

　　楼兰的要求太过无礼，连我这区区女子都懂得的道理，大綦的文武百官又岂会不知。大约今日的朝堂，该是一片哗然了罢，也不知那帮大臣吵来吵去，是否能拿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出来。
　　静静立于御座垂帘之后，我不禁想着。
　　果然，佳成将楼兰的信笺在朝堂上一念，满堂皆惊，透过珠帘间的缕缕缝隙，我隐约看到离允曦最近的几位位分最尊的大人勃然变色，头顶一瞬间竟仿佛冒出丝丝白烟。其余稍远些的人也是议论纷纷。右丞相夏大人率先拂袖而起，冲出列来，朝允曦歇斯底里地喊道，"皇上！这楼兰小国胆大包天，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皇上！"左相郁大人亦出列奏道，"皇上，臣斗胆向朝廷借一万精兵，定将那国君人头斩来献于皇上！"
　　此言一出，夏丞相立马附和道，"对对对，皇上，臣愿和郁大人一起，将楼兰那蛮荒之地夷为平地！"
　　其余人虽未有请战，然脸上赞同的神色均表明同意二相的观点。允曦赞许地笑了笑，正要发话，座下突然有人起身奏道，"皇上，臣以为不妥。"我定睛一看，是前朝遗下的肱骨之臣尚书方法方大人。
　　允曦神色微微一凛，却并未出言，只以点头默许他继续说下去。
　　方大人道，"奏禀皇上，楼兰一向臣服綦朝，百年未起异心，此时突出狂言，定有难言之隐，望陛下三思。"
　　夏丞相本就对方大人极其不满，见他公然提出异议，早已忍不住了，高声道，"方大人以为，是一小国琐事为上，还是我綦朝泱泱大国为上？此类低级问题，方大人只要长了眼睛稍微看看，就不难看出答案了！"
　　方大人黯然回首道，"夏大人未免也太主动了些！夏大人届时不要答案没出来，眼睛倒是出来了！夏大人务必要记得，当年雁门关一战，大人与郁大人之前是如何立下军令，大人所率领的军队又是如何惨败游牧蛮子蹄下！"
　　郁丞相见方大人言语里也涉及了自己，不免也恼怒起来，出言助夏相道，"方大人此言差矣，是打算撇下寿山王在那大漠里不管了？堂堂中原上国的王爷，可从未遭受如此不堪之辱！"此言一出，又有几个官员加入郁夏二相的阵营，一起发起攻势弹劾方大人。
　　方大人毕竟孤掌难鸣，又是年过半百，一会头顶便开始冒出点点汗液，面孔也涨得通红，极力与百官争辩着。我在帘子后头都听得头昏脑胀，允曦在上端估计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他却只轻轻咳了一声，霎时制住了堂下的百家争鸣，道，"二位丞相勇气可嘉，然方爱卿之言也有道理。此事朕自会处理。退朝罢。"随即一甩袍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銮殿。
　　我见允曦由佳成搀着，从台阶上走下，便跟上去，小声道，"你当真下定决心要去？"允曦淡淡道:"君无戏言。”
　　我走在他身边斜觑一眼，“带了护驾卫队容易引人注意。我猜，你是要一个人去吧？”
　　允曦神色平静，“皇后身子不好，况且此去太过危险。你回宫后提防着，别让她知晓。我一个人去，就算他们有异议，也可告知他们皇后身怀有孕，舟车劳顿不妥。想来楼兰也无话可说。"说罢，理了理身上的明黄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我这就去。"

　　城门外，他正为战马装上紫金线绣马鞍，丝毫没注意到我已盈盈站在城楼上。夕阳照着他清逸的侧脸，在斑驳的城墙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影，我迎风高呼一声，"皇上！......"
　　他回头，我顺势摘下头上用来固定发髻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和红翡滴珠凤头步摇，梳理端正的青丝瞬间如瀑布飞泻，"怎么了？"
　　我抱着他的赤色缂金披风步下城楼，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翟凤纹通袖长衣在身后的城砖上拖得极远。待到他面前，他只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我将披风为他披上，又拿起我的素白仙鹤衔梅斗篷，目光里是不容分说的坚毅，"我也要去。"
　　他大惊，不由道:"你明知此行凶多吉少......况且，芸珊的事，你心里不恨吗？"他有些不忍说下去，我只微笑，"皇后娘娘有孕不便，臣妾忝居众妃之首，理应为皇上分忧。"
　　他沉默了一下，用力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好。"

　　忆青梅，西洲水，折梅寄江北。单衫红，双髻鸦雏色。若问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一径渡。风吹乌臼树。何日并肩夕阳里，遂心意，燕双飞，共诗茶。
　　出了玉门关后，我们沿着烽隧线一路西奔，堪堪躲过了路上几个烽火台的守卫。
　　大漠古道上，他在前，我在后。夕阳如血，染红天际，一去紫金连朔漠，周围尽是漫天飞扬的尘土，我的天婉白马始终紧跟他的翠蝉宝马，一步也不落下。我举起马鞭，用力抽打马臀，口中呼喝"驾！""驾！"天空余晖流丽七彩，仿佛云锦铺陈而下与地相接，允曦策马飞奔的身影似足踏流霞。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不觉笑道，"你六岁便伴朕身边，平日只知你爱好琴棋书画，怎的连马术都如此精湛？"
　　狂风呼啸，我的声音几近湮没在尘暴中，"我每年都在御苑看你与诸位王爷比马，何愁没有机会练上那么一丁点？"
　　那时候，各宫妃嫔都在观武台上观赏允曦与王爷们赛马，我便溜出去，牵走一匹马，在没人的地方偷偷练习。偶尔马儿发狂，就会把我甩下身来，边上又没有人伺候。每每回宫都是一身的伤痕，好在允曦也不可能知道。又有尘影拿兑了细细研磨的珍珠粉的药酒擦拭全身，三五天就能缓过来。
　　这么些年的练习，就为了换来今日的并驾齐驱。

　　一个时辰后，我们到达了楼兰的大营。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无数篝火几乎把渐渐暗下去的天幕照亮。许多人聚集在帐外，男子大多赤裸上身，脸上胸口画满了彩色的图腾，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圈，似乎在进行什么活动。
　　“离远点看看就好，过去危险。”允曦伸手拉住了我的马头缰绳。
　　只见圆中一个祭师正在念听不懂的祝辞，而后开始点蜡烛，又往地上滴水，撒米。几个女子迅速围拢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周围的人们也互相抛撒米粒，听得半空中尽是生米飞溅的“刷刷”声，很快，金黄色的沙地上便铺就一层白米。人们又开始敬酒，乐手们在一边将鼓敲得咚咚直响，震耳欲聋。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类似“哎”的惊叹，随即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和允曦的方向。两匹马儿还在毫无察觉地啃着砂石缝间为数不多的草，蹄子“得得”蹬着地面。
　　很快，一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捧着酒蛊向我们娓娓走来。
　　“森额尔（妹妹），”她有些胆怯地看着我，“你长得很漂亮。”
　　我遵守礼节从马上翻下，朝她不自然地行了个中原的见面礼，“谢谢，你也是。”
　　允曦嗤笑一声别过头去，我瞪了他一眼。
　　“美丽的森额尔，”女子仍不死心，“您愿意同意我和这位阿卡（哥哥）、您的夫婿喝一次同心酒吗？”
　　身后允曦的目光突然炽热起来，我回头望他，他炯炯盯着我，他正紧张地等待我对这位热情的楼兰少女的回答。
　　喝同心酒么……我粗粗想了想，应是楼兰欢迎客人的举动，或者情窦初开的少女对心上郎发出的邀请。不过眼下我们身处楼兰逆境，还是不要拒绝的好。若是激怒了眼前的这群人，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儿，我点点头，微笑道，“荣幸之至，我先替他谢过姑娘了。”
　　少女的脸上瞬间浮现出喜悦的表情，远处的人们也欢呼起来，有人捧来一大盘新鲜的木瓜和红枣一股脑儿地塞给我，硬要我收下。
　　允曦闷哼一声，被热情的楼兰人民请下马来，不光先前的那位少女，还有几个端着酒盆的女子也从人群中钻出来，挤坐在允曦的腿上。允曦不得已，被少女们拉着，几张嘴对准一个巨大的酒盆，同时大口大口地畅饮。喝完酒后，几个壮男又硬拉着我一同跳舞，直至这场别致的欢迎仪式结束，才带我们去楼兰首领的院落。
　　不经意间我仿佛感觉允曦的目光一直刺在我的后背,如刀似剑。便讪讪地向他笑，“我看，喝酒的时候坐你右腿上最近的那个长得倒不错，生得雪团一般。”
　　允曦阴沉着脸，没有说话，默默跟着前方带路的牧民。

　　耶律楚材的《西游录》曾云西域“家必有园，园必成趣，桃李连延”，就连王部也不例外。楼兰的大汗居住在一座古旧的合围庭院里，宽阔的木质廊架上铺着花毡地毯，刻着精美的木纹，除了颜色稍浅外，与南方的花窗颇为相似。一支杏花灿然开在院外，有破墙之姿，垂着绿荫的架上垂下一串又一串深紫色的葡萄，院中空地上开着深深浅浅，稀稀密密的小花。唯一与这院落布置不太相符的是廊上随处可见的干净白缟，长长地自空中垂下，遮挡了视线。
　　“本汗还以为，大綦王室尊贵之躯，是如何都不肯移驾我这卑微之地的呢。”一个身着素白孝服的粗壮汉子提着水桶出来看见我们，冷冷一笑。正是千宇。
　　我掀起深翡花色金丝边帘子，与允曦一同进了屋。屋里布置也极为简单，一溜儿转圈的灶台贴着墙壁砌着，炕台之间有支撑屋顶的柱子，大门内的隔墙用红砖垒成镂空的造型，中心是开敞无顶盖的庭院。桌边早有人上了一道酥酪疙瘩，还有一大碗熏马肉。千宇请我和允曦坐定后，淡淡解下腰间的佩剑挂在墙上，“方才远远听见我们的族人迎接外客，不成想竟是你们。”他冷冷打量着我，"你就是綦朝的皇后？"
　　允曦淡淡道，"不。这是贤德妃。"
　　千南大怒，拍案而起，"你堂堂大綦皇帝，敢糟蹋本汗的表妹，又杀了我们的幼妹，却没胆量带皇后，居然带个妃子来我们楼兰，成何体统？！"他几近吼叫，毛发俱张，面色赤红，"你别以为我楼兰会永远臣服于你们！就算搭上我全族人的性命，我们也会背水一战！"他话音刚落，便拔出了佩剑，紧张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
　　我的额头上已开始流汗。此时此刻，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若此事无法得到解决，我和允曦今日或许都要葬身此地了罢。
　　我慢慢撩开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徐徐道:"大汗见笑了。我朝皇后近日凤体抱恙且身怀有孕经不起塞外之苦，本宫跟从皇上近十年，又得协理六宫听政之幸，大汗的奏折半数以上都曾经本宫之手再递由皇上。大汗不过需要识明理的女子随侍我朝圣上前来，难道大汗认为本宫当不得嚒？"千宇默然，千南禁皱眉头，不发一言。
　　有塞外侍女轻移莲步，前来上茶，我礼节性地微抿一口，“大汗可曾听闻一味情药，名曰相思引？”
　　千南千宇摇头，允曦脸色煞白。
　　我硬着头皮道：“玉贵妃那日遭奸人暗算被下了情药，药效发时若不尽快解除，便有性命之忧。当时周遭无人，适逢寿山王经过，出于救命之意，这才……皇上知道王爷好意，罚他下不为例。只是贵妃性子刚烈，受不得此大辱。”我静静看着千宇逐渐赤红消退的面庞，徐徐道，“本宫敬畏楼兰勇士的刚毅顽强，连女子竟也不例外。”
　　千南得意道，“那是当然。小妹当年可是‘楼兰一枝花’，二弟对她的婚事颇为上心，多少青年才俊求她而不得呢！”
　　千宇默然，又道：“那么泠雨公主之事还麻烦德妃高启贵唇，一解本汗心里之惑。”
　　允曦突然道：“公主之事纯属讹传，不过是公主与我朝大将军互起好感，无意中被朕看破罢了。可汗所听之言皆为小人栽赃，朕已下旨，泠雨公主封为镇国公主，两月后赐婚凌朔大将军零轩。零轩是从一品大将军，且没有妾室，以后将军府中会只有芸珊一位正夫人。以上之言句句属实，可汗如若不信，尽管派人来中原堪证，且放心罢。"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安静无声，只有不断跳跃着的火星"噼噼啪啪",宣告时间的流逝。良久，千宇方站起身，疲惫地指了指我们来的方向，"既然皇上与娘娘都安排好了，本汗也无话可说。寿山王日前失踪，皇上回去后好好找找罢。"
　　我微微欠身，"如此，本宫与皇上就告辞了。公主出嫁大汗作为母家，也理应前来，綦朝随时欢迎。"说罢，拉着允曦便想离开。
　　“咣当”一声猛响，惊得我回头一看，只见千宇似被抽走了全身之力一般，摔在地上脸色煞白。他突然望着我们的位置，口中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寿山王的儿子，"他说，"长得像我……"
　　光连虚象白，气与霜露寒。谷静寒风响，岩深青霭残。清灯入幽梦，破影抱空峦。我伏在马背上，低声问从楼兰帐中出来便一直不语的允曦:"喂，我擅自作主......"
　　他挥手打断了我，声音里满是平静，"罢了，你做的很好，回宫后朕就吩咐准备她的嫁妆，再额外赐食邑十万户，算是朕对她的补偿。"
　　我低低笑道，“你胡说八道的本事还真高超，我算是长见识了。”
　　允曦眼风一扫，“说的就跟你不会一样。”
　　空无一人的古道上，只有"嘚,嘚"的马蹄声作响。我不知为何如此顺利，可我不愿多想。沧海红尘，花落几时休。草色遥谢风雨骤，月隐黄昏后。蹄声踏遍红尘路，梦里相伴云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