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如初》宁沉雪

40、第三十二章 只今唯照吴宫人

　　掌声雷动，是身后的留守士兵听到胜利号角的欢呼。
　　“你们是好样的！”我强忍内心颤栗，将报信士兵从地上扶起，却不见谢晟，“谢将军呢？”青枫也急急询问，“滉柱可好？”
　　那汉子抹掉脸上的血水，大声道，“请宫主，王妃放心，只有二三根柱子被砍得有些松动，谢将军正带人修补，钱塘江大潮未能进入城中！”
　　“好！”
　　此刻，我才是真心舒了一口气，顾不得方才因过于紧张，而生生断裂的指甲，将旌旗一挥，大声道，“传我号令，进城！”
　　“进城一一”
　　三月，临安城破，战败官兵溃逃入慈溪。不日，菰城，会稽，慈溪，禾城攻下，守城军士集体投降。龙颜大怒，以黄金万两悬赏扬州起义军队首领头颅，得到的答复是从未有人见过该首领真颜。
　　四月，梁州刺史向吐蕃国王投诚。同月，雍、青、徐、荆四州相继发生起义，声势浩大，当地驻军无力镇压。有传言称，有人看见几支起义军的首领会合，其中包括有失踪的渤海国公主和綦朝苍旻王。
　　五月，徐州起义军增兵豫州，雍州军队开进冀州，二州不日即破。扬州仅余姑苏一城岌岌可危。
　　五月的深宵天气转寒，我茕茕立于中庭，宵风吹起衣袂飞扬，别样的冷清寂寞。
　　天明时分，前方打探的军士回报，姑苏巡抚秦谊一面派暗哨远赴兖州求救，一面退守城池水路八座城门之内，并派舟师上百艘驻泊于石头港浮子门，又以小舟于水面往来巡弋，无机可乘，无法得知确切兵力。
　　允曦啊允曦，想要打败你，这最后一击还真是不易。我抚上额头，轻轻嗤笑。
　　“准备好了吗？最后一仗，要来就给他来个痛快的！”青枫不知何时出现，抱着一客半紧酵蟹粉小笼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我无奈地递给她一方纱绢，“姑苏难打得很，当初明太祖打姑苏王张士诚耗了将尽一年，死打我们肯定来不及。更何况，”我掰掰手指，“大家都等着我们俩呢。”
　　“我有办法，”青枫拉我坐下，“你认识那个巡抚吗？”
　　“你说秦谊？”我看她，“小时候动身前往皇城前，倒是见过几面。你想让我去当说客啊？”
　　“不光是。”听说我认识秦谊，青枫的兴致一下就上来了，兴致勃勃地舔干了嘴角的汤渍，娓娓道，“芸珊她师父毛大师，就是那个一天里连续攻下晋阳、云中、平遥三座城池，人称“毛狡猾”的那个，南下来增援我们，人刚才已经到达了。到时候让他和谢将军带人化装一下潜到秦谊的军营里夺了兵符，我们两个去巡抚府上拜访拖延时间，等他们得手以后，擒则先擒王，保证马到成功。”
　　我看着她笑，“倒是个速战速决的好办法。”说完便要起身去见毛大师，被青枫一把拉住。
　　“别别，他下船的时候踩空摔了一跤，大夫正处理着呢。”
　　我装作头疼地扶额，“他的别称真的是叫狡猾而不是脚滑吗？”

　　“下官失察，不知娘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恕罪。”侍女泡上一壶洞庭碧螺，秦谊忙不迭地向我作揖谢罪。我微微闭了闭眼，胸口直发闷。
　　娘娘，娘娘，好生疏的字眼。熟悉的记忆被这一声声娘娘从脑海深处唤醒，令我精神恍惚。正游离间，只觉身上一暖，一件烟霞银罗素锦竹叶纹长衣披上了我的身，她又俯下替我系好飘带，“夜间清寒，娘娘身子弱，小心着凉了。”
　　我心里暖暖的，握住青枫的手，将她也拉到我身边，席地而坐。秦谊微微一滞，道，“这是……”
　　我忙道，“这是我贴身宫女，染雪。”青枫朝秦谊淡淡一礼，道，“奴婢见过大人。”
　　秦谊眯起眼睛注视着青枫，好一会才道，“娘娘绝世容貌，身边伺候的丫鬟都美若天仙，下官算是开了眼界了。”
　　此时，谢晟他们应当已经混进军队了，可千万别被发现啊，不然，可就功亏一篑了……我心里暗暗担心着，表面上只装着波澜不惊的样子，垂眸道，“大人过奖了。”
　　堂外灯火通明，来往的军士枕戈以待，平静的外表下，谁又何尝没有暗流涌动？只怕万一秦谊发现了青枫吐蕃王妃的身份，我们此次之行的目的势会暴露。想到这里，我定一定心，向秦谊道，“反贼来势凶猛，本宫担心着大人支持不住，又想着家乡的父老乡亲，故瞒了皇上出宫。大人可有需要本宫效劳之处？但凡能帮上一点，本宫定当竭尽所能。”
　　秦谊陪笑道，“哪里敢劳动娘娘凤驾，下官早已有所准备。”
　　秦谊虽然面上极为谦卑顺从，话语间却滴水不漏，我和青枫怎么也套不出城中守备部署的情况，我的手心已渗出冷腻的细汗，加之府外期待中的刀剑之声迟迟未响起，这令我更加心慌。看看青枫，她的脸色也越发的不自在。
　　莫非，毛大师一路有变？
　　秦谊挥手叫侍婢送一笼四喜蒸饺和一碗莼菜汤上来，向我躬身道，“下官知道娘娘是吴地方人，一路奔波也很是劳累，下官于是斗胆进贡几道这里的菜肴，还望娘娘不嫌弃。”
　　秦谊的眼中仿佛有精光闪过，我心下一沉。那目光，我实在太熟悉了。
　　如同刀剑一般的眼神，还未说话，周身便已有杀气隐隐散出……秦谊忽然看着我背后笑道，“下官一点小小心意，染雪姑娘似乎很是喜欢呢。”他唤厨子上来，“再做一份，即刻送上来。”
　　我扭头一看，只见青枫两眼直盯着我面前的点心，两颗眼珠如同两个玻璃球般滑溜溜地滚动，几乎要掉进碗里。我心知不好，忙狠狠剐她一眼，朗声道，“贪吃的奴才！来之前你不是还吃了两大碗饭了吗？这会又觊觎本宫的东西。掌嘴二十！”
　　青枫这才回过神来，不禁脸色犯难，询问的目光求助似地看着秦谊，又望向我，一动不动。我也开始后悔刚才的口无遮拦，青枫必是不能打的，可这命令已下，该如何收回？
　　我的心里噗噗直跳，冷汗侵衣。
　　青枫似乎也想到了大局，同意了委屈一下自己。便挽起裙摆跪下，准备掌自己的嘴。
　　只听秦谊在一边喝了一口汤，吧唧吧唧嘴，慢悠悠道，“下官竟不知，贤德妃娘娘竟有如此大的权力，能让慕信长公主当众掌嘴。”
　　此言甫一出，铛唧一声，我手中的汤掉在地上，落了个粉碎，脑中轰轰作响。秦谊知道了，他知道我们的秘密了……一声断喝，如惊雷乍地，“来人！将吐蕃王妃与贤德妃给本官拿下！”
　　顷刻之间，万象剧变。无数官兵如潮水般涌入堂中，杀气扑面而来。我和青枫面面相觑。秦谊冷笑道，“真当本官未曾进过朝，未曾见过你这慕信长公主么？”
　　外面也终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厮杀声，雪亮的刀光划破天际，马嘶人喊混做一团。一团混乱中有人在喊着，“杀进巡抚府！保护宫主与王妃！”
　　秦谊恼怒异常，急急下令道，“快将她二人拿下！”
　　青枫暗叫不好，刀剑出鞘，就和戍卫拼杀起来。一边冲我急喊，“姐姐快走！这里我来对付！”
　　秦谊冷哼一声，吩咐周遭戍卫，“不用管贤德妃，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们只要拿下王妃就好。”同时朝人群高呼，“斩王妃之头者，赏黄金万两！”一行人得了号令，都朝青枫涌去，我的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五人。
　　青枫纵然多年练武武艺精湛，然而一层又一层的强攻之下她渐渐吃不消，手里剑法渐乱，身上衣裙也被划破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溢，而外面迟迟没有救兵赶到。秦谊只在一边冷笑旁观，同时不断往青枫身上加筹码。
　　“诛王妃者，赏两万两金！”
　　“三万两！”
　　“四万两！”
　　“五万两！大家不用担心，本官已将全城男女老少，通通发上城头！今夜，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原来如此，攻破临安等城池时，路旁两岸总有百姓前来夹道迎接。唯独今夜，城中安安静静，原本以为百姓劳作一天，都已经歇下，殊不知……我听不下去了，只觉怒火攻心。我凌然跃起，一把抽出一个士兵的剑，几下解决了身边几个小喽啰，便朝秦谊直扑而去。
　　秦谊猝手不及，没两下就被我的剑横上了脖子。堂内所有的人发现他们的长官被我挟持住，都惊恐万分地停下了手，伤痕累累的青枫顿时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这时，屋外终于有了动静，谢晟和毛大师带着一干人冲进堂来，单膝跪地，“属下来迟，王妃、宫主恕罪！”
　　我道，“外面情况如何？”
　　谢晟简短回答，“已全部伏诛。”府外喊杀声渐渐减弱，圆月慢慢又显现出动人的银辉。
　　齐死生，同宠辱，泯春秋。
　　我淡淡道，“辛苦各位了。”心里一块巨石总算落地，我扭头，朝堂内还拿着剑的士兵冷冷道，“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身前秦谊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负隅顽抗，则杀无赦。放下武器者，一概免死！”
　　我的声音铿锵有力，众人面面相觑，都一并看着秦谊。
　　秦谊终于得空能够说话，他猛吸一口气，“你会武功？”
　　我抽空望了望青枫，她在谢晟的扶持下勉强站了起来，“你还好吗？”青枫点点头，又摇摇头，“无碍。”她说。
　　我放心地让她先下去休息，这才淡淡觑一眼秦谊，“大人约莫不知，绛芸宫，是本宫练出的军队。今夜袭城，绛芸宫卫可是起了不少作用。”
　　秦谊一时面色如土。半晌，他艰难抽了口气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堂内布置了暗哨？”
　　我淡淡一笑，“杀气这种东西，你以为只有战场上，刀光剑影里才有么？可惜你没有一个在皇宫里当妃子的女儿，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此时毛大师统率着军队整合完毕，也来到了巡抚府。秦谊的士兵见无路可走，便都放下了武器投降。秦谊面如死灰。我替他整一整衣领，“其实来之前，念着你我曾有几面之缘，还有你的姑苏父母官的身份，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对你动手。可你居然，”我一发狠，手里又加紧了力道，直勒得他面色发白，“居然把姑苏的百姓都赶上城墙去送死。我知道这是守城将领背水一战时的破釜作法，可偏偏你遇到了容忍不了戕害无辜的我。所以，”此时谢晟安顿好青枫，前来找我，我随手把秦谊交给他，“作战俘处置。明日一早，北上会师。”
　　我转过身，再也不看秦谊怨恨的眼神。只淡淡道，“你没有错，保疆卫土，恪尽职守，你已经做到了。”
　　秦谊在被押出堂之前，疯了一般地朝我喊叫，“那到底是谁错了？”
　　谢晟受不了，一个手刀，把他劈昏了。“谁都有错，可谁都不会一错错到底。”
　　巡抚府上一片忙碌，我独自来到天井，一轮明月如洗。我低声对着月亮道，“允曦，等着我，我来了。”
　　银剑金壶漏水多，起看春月坠江波。只今唯有西江月，唯照吴王宫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