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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资本家的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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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老老少少
都让他们吃
我有的是
让他们每人有十副牙齿
我并不在乎
黑尔一家准备回访桑顿家的那一天,黑尔太太似乎病得有些厉害。随虞偕着满腹心事的父亲出门,一边走一边想办法安慰这个心灵有些脆弱的老头,“父亲,我们可以问问桑顿太太的意见,毕竟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
桑顿家还是老样子,房子被一溜工厂簇拥着,里里外外都是忙忙碌碌的工人,工厂主和工人都假装没事一样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无声的斗争却早已拉开帷幕 。
桑顿太太今天有些忙碌,但依旧抽出时间接待了黑尔父女,以一种游刃有余的态度和方式。“很抱歉,如此匆忙地接待你们。约翰今天约了工厂主们一起吃晚餐,你们不介意的话,留下来一起用餐吧,约翰应该会挺高兴的,有黑尔先生在。”
说最后一句话时,桑顿太太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略过黑尔小姐,不过这位小姐太能装了,一点端倪都看不出。
桑顿太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为自己的儿子不平,也只有这位高傲的小姐不去多瞧自己儿子一眼。那么优秀的约翰,哼!不被这么一个不值一文钱的姑娘惦念也是好事。
对于黑尔太太的病情,桑顿太太则是表示抱歉,然而这抱歉里面掺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蔑的态度,她以为这个太太身子实在太娇贵,根本不该搬到北方。然而她还是很尽责地推荐了几位出名的医生和几个通风的法子。
黑尔先生站起来走到一扇窗子前面,这是桑顿太太经常站的地方,她每每站在这里监工,劳作的人总感觉有被鹰隼盯住的错觉。
“这么华丽的房子,但是你是否觉得,这里距离工厂有些过近?有些——”桑顿太太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黑尔先生的话顿了一下,矮了半截,“吵闹?”
“从来没。”桑顿太太的回答像她的发髻一样严谨,密不透风。
“我儿子的财富和权力来源于这里,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光说着,桑顿太太眼底就是一派守护的神色,“工厂就是所有,在曼切斯特,没有工厂可以和这里媲美,而这座房子是我儿子的成就。”
范妮却在一旁唱反调,“我同意您的话,黑尔先生!这里经常有蒸汽和机油的味道——而且最让人忍受不了的就是嘈杂的机器声和人声。”
桑顿太太一记凌厉的眼刀扫过,随虞只为范妮这个二百五头疼,拉了她请她带自己去参观她的房间。范妮很是高兴,这意味着她有了一次炫耀的机会。
和随虞意料相差不大,彻彻底底的公主房。范妮炫耀似地提前她刚买的水垫床,期盼能看到黑尔小姐羡慕的目光。
随虞却把心思放在了书架上,书架上躺着几本稀松平常的书,一眼望穿,没有她想找的书。
“范妮,你记得你跟我提起过的那本《布达拉宫的故事》吗?我在书店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那本书在哥哥书架上呢!”随虞有些沮丧,资本家的书房可以轻易进出吗,随机她就听到了答案,“要我带你去看看吗?”
随虞不禁为桑顿抹了一把汗,这个缺心眼儿的妹妹呀!然而一边还是很高兴的应承下来。这个范妮,倒也真实得可爱。
刚下了楼梯,就听见一团团嘈杂的人声。
“哥哥回来了。”
桑顿被一群穿着礼服的男子簇拥进来,宽敞的房子瞬间填满人气。有时候人真的不能拿来比较,在那么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资本家群中,尽管衣饰平常,甚至刚拿下礼帽,他的头发还有些蓬乱,可他就往那里一站,身姿挺拔,真真是鹤立鸡群,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的那种。
在某种程度上,桑顿皮相的美感超出了随虞的预期。然而,随虞还是有点膈应,知道故事结局的她,每次见桑顿,她就好像古代被父母提前定亲的女子考量自己的未婚丈夫一样,说不羞涩是不可能的,可是,更多的好像是抗拒。
怎么说呢,如果说让桑顿当自己的男神,偶像,她肯定满心欢喜,可是如果是自己的丈夫,她却有些犹疑,自己的三观和这个资本家合得来吗?她愿意把桑顿当神来崇拜,却不敢奢望把他当丈夫来齐眉。她真的很怕婚后的生活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诶!
桑顿早就看到了楼梯口的黑尔小姐,她今天穿着一身纯白的细布长裙,一条红绸丝带束住她纤细的腰,少女气息十足。因着秋风的缘故,红绸丝带末梢俏皮地在那蓬松又不夸张的裙摆上跳舞,这样明媚的色调。桑顿恍觉阴沉灰暗的深秋绽放出了烂漫春花,美不胜收。
他垂下眼帘,掩住自己的心态。黑尔小姐的确比很多曼切斯特的姑娘都会挑衣裳,他想,嘴里却不停歇地和其他工厂主谈着市面上的棉花价格。
晚餐就要开始了,范妮被桑顿太太叫去帮忙了,黑尔先生早就被那群资本家拉群聊天去了,只有随虞孤单单一人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当天的报纸,间或欣赏一下宽敞的会客厅里来回走动的男人们。
桑顿虽然周游于各色话题中,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落在过黑尔小姐身上一次,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的方向,她此时正在做什么——这一点神奇的发现让他自己都惊奇,并且,黑尔小姐此刻正拿着自己早上阅览过的报纸,这让他心底痒不可耐,似乎有什么东西毛毛茸茸,迷迷糊糊地苏醒。
突然间,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桑顿就对上一张比女子还娇艳的面庞,只是他又不能忽视那个和自己一样魁梧的身材。有时候,桑顿怀疑神在创造艾伦的时候是不是打了个瞌睡,把女子的脑袋安在男子的身体上。
“我来了,刚刚从工厂下班,累死我了!”身边的人龇牙咧嘴,很不绅士地反手拉拉胳膊。
“要是在我们工厂,你会更累。”桑顿板着脸一本正经,递了一杯酒给艾伦,伸出去的手却有些僵。他能感觉到黑尔小姐的目光落在艾伦身上,这让他有点暴躁。
艾伦也注意到了,大大方方回视,随即面上开了花,“诶哟!哪里来的小美人!”
“那是黑尔小姐,请注意你的用词。”桑顿的脸即刻黑了下来。
“玛格丽特?诶!真是诶!”艾伦刚开始只觉得端坐在房间另一边的小姐美丽异常,光是身姿就比伦敦那些涂脂抹粉的小姐太太们曼妙多啦,没想到竟是那天拉了自己一把的小姐。
桑顿就见眼前的小公子眼睛立马放了光,恨不得扑过去的架势,立马钳住了这个不省事的人的胳膊往回拉,凑近在他耳边叮嘱,“别忘了规矩,不经我介绍直接过去会唐突了黑尔小姐的。”
“我不介意。”
“我会介意!”桑顿恨不得把这个小子暴揍一顿,要不是他是自己的大主顾——机器制造商的儿子,桑顿估计会直接把这小子扔出门外。他心底很纳闷艾伦怎么会认识黑尔小姐,纳闷的同时很介意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吐出“玛格丽特”这四个字。
随虞却很惊讶地看到艾伦衣装整齐,风度翩翩的站在会客厅里,和他身边的桑顿比起来毫不逊色。他不是工人?随虞想了想便笑起来,这才对了,一个工人怎么能说出“个人利用集体”那样的话呢?有怎么能有那样深沉难测的笑容呢?
艾伦看到玛格丽特的笑脸更是不得了,张牙舞爪抓耳挠腮地想办法让桑顿介绍自己,奈何桑顿却把他带到工厂主中央,介绍他的身份,让他猴子一样被一群急于献媚的老头子点头哈腰。
“我突然想喝花茶。”艾伦可怜兮兮地看着随虞手中的茶盏,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桑顿一招手,就有侍女端来了花茶。
“我有点闷,想去窗边透透风。”艾伦眼盯着窗边安坐的倩影。
桑顿点头,带着艾伦和一大堆工厂主往屋里另一个窗边涌去,随虞直觉黑压压一片人群往遥远的角落里迁徙,留下一个暖意洋洋的壁炉孤独燃烧着,感叹资本家的奢靡生活。
艾伦在冷风袭袭的窗口有些凌乱。
“我得方便一下,刚刚喝了茶。”
“诶诶!这边——不是那边。”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
“这边人太多太闷,我有点偏头痛,我得去——”艾伦修长的指尖抵住太阳穴,做痛苦状。
“哪边疼?”
“右边,我得去人少的地——”诶你别挡住啊,艾伦拍掉矗在自个儿面前的大块头,侧过头继续欣赏美人。
“右边疼你干嘛揉着左边的太阳穴?”
“啊?那个,那个什么,这叫相生相克,就像那什么,电极的正负两端之类的……”
“是吗?可是怎么办?你真正揉的是右边的太阳穴。”
……
直到晚宴正式开始,桑顿都没有让艾伦和黑尔小姐搭上一句话,只是在用餐前给大家互相简单介绍了一下。
资本家们显然对一个前牧师没有多大兴趣和尊敬,对他可爱的女儿也只是多看两眼而已——他们早不是见了姑娘就脸红的年轻小伙子啦。眼前,工厂的利益更能触动他们的心弦。
“桑顿,我告诉过你没,勒阿弗尔的原生棉价格?”一长串的餐桌上,不知道是谁开的口。含糊圆溜的口音里捎着淡淡的自满与胁迫。
“我想你说过。”依旧是低沉的男音,淡淡的语气。
“拜托,桑顿——”
“即使是现货交易,来自加勒比海的棉花也更便宜。”
“我估计埃及人的也很廉价。”一个长头马脸的工厂主接话,他坐在随虞斜前方,随虞能看到他前襟上淡淡的煤灰。
随虞想起几次见到桑顿,好像他都是衣裳整洁,纤毫不染,难道是自带男主光环?她哪里知道,这位男主每次见她之前,都会回家换一套整洁衣服。
“以这个价格,他们不会维持很久。不到一年,他们就会破产,那我们的供给就会中断了。
我宁愿多花几个钱,从利物浦购入——比较稳定的货源,否则,我们最终会赔本的。”
是熟悉的低沉的声音,随虞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一下子听出桑顿的声音,这意味着什么呢?或许只是他的嗓音太好听?她记得,第一次和他交谈时,她仿佛听到了雪夜里绿风拂过青松的呢喃。
“桑顿的想法很简单,他不肯让马尔堡的工厂冒险,尽管那不是投机。”一个厂主不可置否地发表意见。
黑尔先生突然插进一句话,“那么做是正确的,毋庸置疑——毕竟那么多人指望自己工厂生存呢!喔~那是基督徒的做事方式。”
随即有轻微的笑声。那是一种内行人笑话外行人的哂笑:跟商人谈基督精神?哈哈!随虞心里一阵不舒服,黑尔先生却像没察觉的缺心眼的老孩子一样兀自用餐。
有人立马转换了话题。
“对了,听说过新出的要求了吗?要换新的机轮……”一个极其臃容的厂主开口,双下巴一颤一颤的,随虞很担心他的椅子会随时崩裂。
“我以为你会同意呢?”旁边一个秃了半边头的厂主接话。
“我同意了。”臃容厂主叉了一块肉排,“他们威胁我说,如果不安装,就让我停产——不过这些东西可浪费了我六百英镑。”
“那些东西能够处理掉车间里乱窜的棉絮,防止工人吸入肺部。”一个身材矮小脑袋很大的厂主凑过头来,特意给黑尔先生解释。黑尔先生点点头,露出了招牌式浣熊笑。
“那你还有什么烦恼呢?”
“有的工人说,用那种东西工作,该给他们涨工资”臃容厂主喝了一口甜酒。
“什么!”
“没错,相信我!他们觉得没了棉絮,他们会更饿。”
“饿?”
“没错!”
“所以没了棉絮吞进去,他们肚子反而空了!”
“是啊……哈哈!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哈哈哈!”
“他们让我加工资,这就是我不能答应的原因。”
“哈!”
“他们真的是想涨工资想得发疯了!”
有人抽起雪茄,餐厅里瞬时烟雾缭绕。随虞看这两排一溜的或肥或圆的黑礼服资本家,有一种在在地狱吃最后的晚餐的错觉。
耳边是回荡不去的狰狞的笑,笑,笑什么呢?
笑那些穷得吃不饱饭的工人没见识缺心眼儿,非要自取其辱地吞食棉絮?
笑那些贪早摸黑上工的人狮子大开口,妄想涨工资只为了家里的人多一口饭吃?
笑那些穿着补丁麻衣的工人们竟然自不量力,胆敢和他们这些精明厂主斗智斗勇?
随虞真的是快憋疯了,她觉得自己再待下去随时都可能爆炸,或者像那些个吸血的资本家们扔出一串爆炸性言谈,那自己的名声不说,父亲的名誉可就会被自己毁掉了。
“桑顿,说说吧!我肯定你不会答应给工人们加薪……”
“这两年我在所有的车间里都安装了这些设备——”从随虞这个位置看,只能隐约看到桑顿
的些许侧脸。深浅的烛光不均地勾勒出他刚毅的脸廓,他说出的话也是那么的从容有度,竟让随虞烦躁的心情渐而放松。
“真不明智,这样可没利润。”
“利润嘛,短期内是没有,也不是以金钱计量的——”
“但是呢,总会个‘但是吧’!”有人第二次打断桑顿的话。
“但是,我的工人更健康,他们的肺不容易坏掉,他们能为我们工作更久,他们的孩子也能为我工作更久,这就是利润。”桑顿的话不大不小,却一声一脚地扎在随虞心底,她觉得他还是和其他人有些不同的。
“当然了,嗯……这才是正确的方式!”黑尔先生很激动,随虞觉得,父亲差点跳起来给桑顿先生颁一朵良心资本家的小红花。
“做生意就要这样,黑尔先生。我不能总想着道德标准——我开的不是慈善机构,我的工人知道我很严苛,也很真实。我告诉他们规矩,他们要么接受要么离开。”桑顿并没有要接手小红花的意思,正式声明自己资本家的本质。
然而,是一个还不错的资本家。随虞心想。
“哈克尼斯想玩弄他的工人——”
“你要时刻保持警觉。”一个烟嗓子的资本家拿着烟头指着对面的人,随即又把烟头指向大家,“这是场战争,我们这些雇主,要么获胜要么被踩在脚下!”
……
又是一阵低沉的笑,间或夹杂着餐盘在桌面上跳动的声音。仿佛压制这些罢工的工人是易如反掌的事,就像是驯服家犬一样志在必得的小事。
又是笑,畸形的笑,长久的笑。这些个富有的资本家的笑却是这么廉价!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一股脑儿涌上来,混着越来越浓的烟草味,像是呕吐物卡在嗓子眼却硬生生给咽下去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
随虞终究是悄悄退离了餐桌,礼仪教养什么的全抛在脑后,此刻她只想好好呼吸一口冷冽新鲜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