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怀疑与确信 ...
-
投我于一片濯濯的海滨
在那里仅仅可以找着
一艘凄凉的破船的踪迹
倘若您在那里,大海即便呼啸
我也不祈求更为平静的宁谧
站在窗外望着棉絮漫天的工厂,随虞心中不安愈加强烈,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那位自称桑顿先生的助手还没有回来。随虞的心犹油中蝼蚁,壁上闹钟一分一秒的走动都牵扯着她的心弦,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出透明玻璃上自己颤抖的睫毛,一点一点泄露出她心中的不安。拜托老天千万不要和自己开这个玩笑,她连未来十年的人生计划都规定好了,那么清晰的方向,那么纯粹的理想,那么坚定的道路。这时候,老天跟她开什么玩笑?
她看着镜子里的玛格丽特,或者说是现在的自己:典型的西方人轮廓,极其精致深邃的五官,秀气的眉衬着柔媚的大眼,褐色的睫毛浓密得不可言喻,在笔翘的鼻梁处匀出一片蝶影,倘若不从正面去瞧瞧这位小姐,恐怕便看不到她蓝得近乎透明的瞳眸了。这副样貌和她印象中渐趋模糊的电影女主人公的脸交叠重合,极其神似却又不像,五官太精致了,一眉一眼都是那么清晰。
随虞固执地在原地等待,她不想自己的人生轨迹成为一个主角的情节设定,不管怎样,哪怕真的在故事里,她也不能允许自己按照自己知道的故事走向发展,她克制住自己随时冲到对面工厂车间大门的冲动。
钟表的走动在她耳中愈加清晰,犹如神开玩笑的步伐,然而才过去不过十分钟,随虞再次横下心,走出办公室。
死也要死个明白!
一路漫飞的棉絮不时钻入鼻孔,嘴中,耳里,比雾霾还要无孔不入。一路穿过形形色色的劳工,男女老少,无一不奔走忙碌。等真正推开车间大门时,随虞一直紧绷的心忽然寂静,应该说是短暂的休克,她被眼前的场景震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漫天的棉絮洋洋洒洒飘落,恍若鹅毛大雪,耳边是撼天动地的机器运作声,空气里充斥着柴油,棉布,汗水混合着的奇异的怪味,随虞这一瞬间真的几乎是沉浸于这片场景中,好像溺水的人,不由自己,任由一切贯穿自己的视野、思维。
“斯蒂芬!”一声暴喝,“把烟斗放下!”
随虞瞳孔猛缩,忍不住一阵哆嗦。不用再确认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该怎样,只是机械地向声源处投以目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高处,宛若天神般监视着这间白色的人间地狱,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旧感觉到那道犀利的目光中上位者的盛怒。
就这么一瞬间,这位上位者就从高高的监视台豹子一样冲下来,皮鞋踩在木阶上的声音让所有的工人不禁瑟缩一顿,随虞看着不远处追逃着的两个人。
“斯蒂芬!斯蒂芬!”暴怒盛开在这漫天的白里,泼溅出簇簇火花,更深了周遭的黑暗。
等随虞赶到事故现场时,就听一声咆哮的男声,“又在抽烟!”
“我没有!”很明显是那个斯蒂芬的声音,声嘶力竭的辩解里掺着苍白的乞求。
工厂主把斯蒂芬死死摁在地上,“藏哪了!”一边从他背后夺下烟斗。
“我没抽,我发誓!”那么大块头一个男人,缩在机器角落里像只病弱的小鸡,浅色的眸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反反复复辩解着。
“还热着呢! 我警告过你了!”极为沉静的一句话,便是最后的判决: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拳头挨着血肉的声音,施暴者的狂怒,被虐者的乞求。
随虞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从没没见过大家群殴的景象,纵使有,也是在影视剧中看到。BBC英剧里这一幕,她是记得的,因为是男女主初次见面,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现在她看到斯蒂芬如一只牵线木偶般被桑顿拽着领子恣意施暴,满脸是血,从破碎的胸腔里溢出一声声惨叫,而每一声混乱的惨叫,都似一节鼓点,隐秘而残酷的,一下一下踩在她的心尖,掺着战栗的疼痛急遽地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隳突叫嚣。
这样血腥的场面。
“住手!”
“看着我!你这头蠢猪!”
“住手!”
“求求您!”
一时间,三人的声音混在一出,场面混乱依旧。
“拜托,住手!”随虞努力拔高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随虞没想到桑顿会突然回头,迎面就对上一副暴戾的尊容,霎时间荡去了她少女时代所有的幻想。
“我是谁不重要,拜托您先住手,有话——”
“出去!”几乎是嘶吼,有鼓震在耳膜一般。随虞被吓得连连退了几步。
“黑尔小姐!”助理先生匆匆赶来,“抱歉,先生,我之前告诉她呆在办公室了。”
“把她弄出去!”气急败坏地吐出这句话,这个高大的男人又回头踢掉抱着他的腿的乞求的手,“对!爬出去!别再回来了!”
“求求你了,先生!我有一家老小……”
“你知道我的规则!”又是一脚,工人直接滚去一米开外,殷红的血迹在满是棉絮的白雪一样的地面上刺激着人的感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的孩子还在饿肚子!求求您了!求求——”
“饿死总比烧死强!滚出去,要不我就报警了!”他猛然回头,大口喘着粗气, “把这女人也弄出去!”
随虞在助手的一声声请求下被挟带出去,一步一步,看着这漫天棉絮里低入尘埃的工人,那些弯着腰劳作的身影,体量结实的男人,修理机械的妇女,在地上匍匐的童工,还有,意味深长看着自己的花季少女,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的工人。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条看似美轮美奂的漫天大雪之路。
铅灰色的云层压抑这一切,空气中隐隐有一种烟味,触目所及,没有一株绿色的植物。四四方方的砖瓦厂房像是黑色的怪物一样,从它们口中吐出一包包织好的白布,转眼间就被运到马车和货车上,随虞从口袋中抽出细布手绢,掩住无法呼吸的口鼻。身上的一切,都沾染上了细碎的棉绒,到处都是白花花一团,随虞有点讨厌白色了。
又坐回办公室,随虞终于安定下来,助理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匆匆赶向那怪物口中。温热的水杯熨帖着她紊乱的心,随虞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确实是穿越到一个故事里去了,那她原身呢,难道猝死?会吗?按目前看,整个故事就像一个严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按着既定的逻辑发展着,本以为自己不会像英剧里的女主一样很圣母地拦下桑顿,事临当场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和不由自主,就是凭着本能反应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些事情。思绪纷乱间,沉戾的皮鞋踩踏声一点点唤醒她的心神。随虞抬头,就见桑顿迎面而来,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似乎没料到房间还坐着一位女士一般,他挑了挑眉,“黑尔小姐?”
“我是玛格丽特·黑尔,我是来和您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的。”随虞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忍不住心慌,便搬出了这层挡箭牌。
“房子……”他在房间来回踱着步,“我想,黑尔小姐,我有必要向您解释一下刚才的情形。”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随虞有点不自在,从以往的人生经验看,她还从没有被一个陌生男人这么长时间盯着。
此时的她不明白,虽然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假货,但是原主自身的气质仍在,仅仅这么落落大方地坐着,就足以让这位桑顿先生刮目相看了。更何况此时的她坐在窗前的会客椅上,背后是阴沉沉的都市里难得一见的火烧云,绯红的色彩淌在她的眼角眉梢,晕染着她象牙色的妩媚脸庞。这些已很足够让桑顿先生心生奇异的变扭之意。
“您是要向我解释为什么会那么粗鲁地对待一个女士还是要解释为什么要殴打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随虞被自己能脱口而出这么一长串流利的英文惊讶到,月光曲一样悦耳动听的口音。
桑顿很难把目光从眼前端坐着的女士身上挪开,她娇媚的上唇向上弯出细小的弧度,小巧而向上翘起的下巴,昂头的神态,这些别具与北方女性的独特的温柔又轻蔑的气质——这一切,都加重了桑顿暗自告诫自己不喜欢黑尔小姐的决心。
随虞貌似有些咄咄逼人的发问并不是有意冒犯眼前的这位先生,只是想分散一下这位先生高瓦度的深邃目光,被这样一个大帅哥盯了这么久,饶她再有定力也是吃不消的,只是眼前的桑顿先生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瞧着自己,似乎完全忽视了自己的问题。
就在随虞准备再次提醒一下房子的事情时,“黑尔小姐,火灾时我厂房里最大的威胁,我必须严格把关,一旦火灾发生,整座厂房将在半个小时内夷为平地,上百名无辜的工人将丧生于此;至于您,很不凑巧地挡住了我的坏脾气,正如您所见,我正在办公。”
“或许——”随虞想了想又住了嘴。
“或许什么?”桑顿先生的嗓音很是低沉迷人,像是夜风轻轻扫过树叶。
或许你可以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办公,避免那样的血腥场面。然而随虞没有说出来,莫不说这个年代女性的地位不允许,她根本就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对别人工厂指手画脚是很不合适的。
“或许我们可以谈一下房子的事情。”
“您不生气?”
又岔开话题,随虞压制住想扶额的冲动,“您不是给出解释了吗?更何况,我原本就没生气,您自有一套管理工厂和待人处事的方式,这是您的权利。”
桑顿努力想从这位女士的细微表情读爸爸出她这番话的意味,是事实还是反讽——他不能容忍她如此傲慢而冷淡地看待自己,把自己看作一个恣意妄为的暴君,一个大老粗,周身没有丁点儿斯文高雅的风度。
事实上,他把随虞理性冷静的态度解释为傲慢轻蔑,而满腹心事、无法好好观赏美男的随虞却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帅哥给记恨上了,她还忙着理清穿越这个乌龙事件以及它将带来的后果,她得为自己将来的生活好好考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