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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谢氏十娘 ...

  •   没几日,仁帝关于薛晟一案的处罚就下来了,薛晟吕城一案查明,其实无需仁帝去查,吕城大小将领收到风声后弹劾举证的奏章如雪花一般飞到了仁帝的案头。大理寺、兵部花了三天三夜才看完了所有的奏章,搜集好了证据。仁帝大怒,当即削了薛晟的英武将军,撤了将军府,连带着平卫侯也在封地上降了级,夺税十年。
      比起对薛家的处置,冯琰和刘煜的处罚算是毛毛雨了,两个人分别被撤了右卫将军和云城总兵的虚衔,责令思过。而刘翰和冯勇被治了个教子不严的罪名,罚俸三年。
      因为薛晟在吕城的滔天大罪,仁帝自感有愧社稷,下了罪己诏,取消了年节,遣返四境主将,各地豪族也纷纷返归各地,京中一时萧条,往年年末的热闹今年不存。
      腊月二十五,薛氏离京,罕见的下了大雨,接天雨幕,看不见尽头。仁帝给薛晟留了全尸,但严令不准挂白皤披麻孝,不准嚎哭,不得使用超出规制的孝仪,轻装简从,不得从南门出。禁卫封了西市,西市闭户,薛氏举家从西市过,过处寂静一片,唯有车马转过青石砖的声音。快到西门的时候,装着薛晟尸身的那辆车被卡坏了轱辘,薛成靖带人下车在大雨中将车推出了西门。
      冯琰站在福春楼二楼,眼前是连成一片的雨幕,天气冷得仿佛呵气就能成冰一样,冯六将掌柜送上来的暖茶沏了一杯递过去,冯琰接过握在手里,眼光落在缓缓闭合的西门。
      “我还记得月前,他打马入京,少年二郎,英雄气长,如今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熟悉的声音响起,冯琰转头,刘煜依在门边。
      冯琰指了指旁边的雅座,道:“你怎么有空过来?大将军没将你看得死死的。”
      “我来送送他,”刘煜坐下,毫不避讳道:“我跟他从小就不对盘,他来将军府也是找大哥多。那天我兴匆匆带你去见他,我以为他跟以前不同了。是我的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记住。”
      “你还记得我比你年长吗?就算要安慰也轮不到你来安慰我,”冯琰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大雨滂沱,“背负了薛晟的死我不会负重难行,他不无辜我何所惧!”
      “是我多虑了,”刘煜站起身来准备离开,顿了顿转身道:“今年年礼取消,四境主将春节一过马上就会离京,到时我会跟父亲一起回北境。”
      冯琰转身,震惊讶异种种情绪一闪而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此时离开对刘煜来说是最好的时机,只是镇守边关并非一两日之功,刘翰对刘煜期待甚高,必然会将他一直带在身边。这样看来,刘煜此去不知何年才会相见。
      “冯氏勇武,功在北境,看似荣光,实则艰辛异常。崔氏这颗大树,你不妨靠一靠,”刘煜还要说什么,见冯琰半天未应一声,自觉说得太多,黯然垂首,“我来跟薛晟告别,也是来跟你告别,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你多保重,待我归来,恐怕你已儿孙满堂了,”说完不待冯琰应答,转身朝门口走去。
      冯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出声问道:“你何时走?”
      “就这几日,”刘煜背对着冯琰,闷闷应道,“你不用来送我,省得我父亲看见打死你。”
      冯琰“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在大殿上无惧眼光维护他的刘煜又回来了,“大将军还真的可能这么做。你既出来了,我带你去一处吃羊肉的地方,权当为你践行。”
      刘煜两眼放光,一下子来了精神,却在此时,温良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少爷别忘了怎么答应大将军的,如果被大将军发现,少爷知道后果。”
      刘煜脸色一沉,冯琰立刻道:“你与刘大将军既有协定,当守诺。来日方长,你去吧。”
      “你等我,”刘煜扔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走了。
      冯琰以为杀了薛晟,不过是替天行道,他心中不用有半分愧疚,可是并不如他想象地这般轻松,他接连做了许多天噩梦,梦中薛晟鲜血直流,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
      “少爷,少爷!”冯六的声音传来,将他从又一个梦魇里拉了回来。冯琰睁眼,这才发现身上都汗透了。
      “少爷你又做噩梦了?”冯六担忧道,“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下,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
      冯琰扯过冯六手上的布巾擦了擦脸,“不是什么大事,请什么大夫,大夫又不管这个。”
      “少爷,”冯六接过布巾沾水拧了拧又递回来,“这几日您都没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今天到崔府,怕是吸引不了那位崔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冯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昨晚的确被崔馨拉过去耳提面命一番,不过说来说去的都是见舅舅舅妈,并未提到崔珑儿,他还以为他娘早把这茬忘了,原来这就来了。
      “今日穿哪一套比较好,小的觉得少爷穿白色比较俊逸,”说着冯六就自衣奁拿出一套白衫来,细心地铺展在矮榻上,生怕弄皱了。
      冯琰看着那一套衣服半晌,他记得大哥爱穿白色,而他从来不拘穿什么。梦中慕容祈抱着的那幅画中人就着白衫,面目可辨。他自嘲地笑了笑,“去换藏青的来,这套不要。”
      “藏青的没来由将少爷穿老了几岁,白色的好,”冯六难得坚持,“夫人特地吩咐了,今天少爷要精精神神的。”
      冯琰垂眼看向那套白衫,半晌,还是道:“去换银灰的来,也很精神。”
      冯六打量了一下冯琰的神情,发现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只得应了一声“好”,去换了一套银灰的来。
      “以后我的衣奁里,不要有白色出现,”冯琰站起身来穿鞋,淡淡吩咐了一句。冯六有些惊讶,最后默默应了。
      出了门,崔馨看着他一身银灰的劲装,果然道:“不是嘱咐了让你穿精神一点,怎么还是这平日的装束?听说近来的姑娘们都爱俏,现在时间还够,快回去换套白色的来。”
      冯琰道:“母亲,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与舅舅感情再好,也不好踩准了点去蹭饭。珑儿表妹爱不爱俏我不知道,但舅舅想见的怕不是我,”他才不会蠢得送上门让对方看笑话。
      上一世崔引百般张罗要同冯氏结亲,来来回回相看的都是冯璋,提都没提冯琰。冯璋却看不上崔珑儿,三番四次推阻,后来崔珑儿不忿做了些失体面的事情,这场闹剧才结束。
      崔馨陷入沉默,半晌,抬手抓住冯琰矮声道:“琰儿,难为你了。娘知道这些年,你父亲从不让你接触北境事务,你大哥一直压着你,你心里一定觉得不公。”
      “母亲,”冯琰立刻道,“彼时年少,琰儿心中却有想法,但如今,琰儿看得清。北境苦寒,父亲和大哥却一直坚守边关。北境是大燕北方第一道也是最强悍的一道防线,每每想起,琰儿只有骄傲自豪,绝无愤恨不满,”上一世,彼时他的确深陷嫉妒愤恨,因为崔氏的联姻自感被忽略,混迹宫中想尽办法折腾慕容祈,还因为让他多在寒风里站了半个时辰马步,害得慕容祈自那日后一直发烧烧到了年后。现在想来,诸多愧疚。
      崔馨欣慰地拍了拍冯琰的手,含泪道:“我的琰儿,长大了……”
      冯琰又道:“至于珑儿表妹,端看缘分,不好强求。也请母亲放宽心,不要太过操劳。”
      “娘心里有数,”崔馨点了点头,“这般说来,你确比娘想得深远些。”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别的,到了崔府,崔引和谢贞早候在偏厅,崔馨和冯琰刚踏入偏厅,谢贞就忙不迭地走上来拉了崔馨,一打眼看到了冯琰,眼中亮了几分。
      冯琰规规矩矩同崔引和谢贞行了礼,默不作声站在了崔馨身后。崔引和谢贞对视了一眼,眼中均流露出满意来,这等刚硬和正气,举止气度容貌配珑儿绰绰有余。
      崔引抚了抚胡须道:“距离上次见外甥都有十几个年头了,如今一见,风华正茂,气度非凡啊……”
      谢贞盯着冯琰看了半晌,越看越满意,连忙点了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瞧着这等风貌气度,舅母都认不出来了。”
      冯琰淡淡一笑,打眼看着崔馨。崔馨“咳”了一声,有些淡淡道:“哥哥许久未见琰儿,自是认不出来了。璋儿一直忙于西山事务,不在大宅,改日再带来向哥哥嫂嫂请安。”
      崔引和谢贞一顿,脸色立时就不太好看了,热络之情顿减。崔引“咳”了一声不再说话,谢贞立刻道:“原来是琰儿啊,瞧舅母这眼神,也是多年未见,没成想长这么大了,确实比一般人家的孩子更好些。”
      “多谢舅母夸奖,”冯琰行礼,不动声色站在一边。
      崔馨哪里看不出来她哥哥和嫂嫂的态度转变,心里一时愤懑,搭话的心也淡了。她虽然着急给冯琰找一处有力的依靠,也不想如此草率毁了孩子的一生。崔馨和谢贞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谢贞所出的两个孩子,大女儿崔珑儿和小儿子崔麟儿。谢贞一提到这两个孩子,话头就止不住,拐了一句道:“琰儿这么好的样子,京中的女娃们定是都爱的,可还说亲了。”
      崔馨眉头拧了拧,淡淡笑道:“他也只是站着的时候还能看上一看,在外面同那些京城的子弟也是胡混的很,回来总是磕了碰了,半点不叫人省心。我哪里敢给他说亲,没地埋汰了人家好姑娘。”
      谢贞笑着道:“男孩子爱玩些也正常,我们家那个半大小子太过老城,倒时常让我们担心。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如今就在门外,佩儿,你去叫小少爷进来。”
      门外帘子被掀开,寒气先漏进来,一抹雪青色的身影轻巧踏了进来,钗环叮当,竟有些出尘味道。随后进来一个蓝袍少年,蹙着略显淡漠的眉。
      “珑儿,你也来了……”谢贞一看见崔珑儿进来,心下就沉了两沉。崔馨上门拜访,照理说崔珑儿和崔麟儿都该出来拜见。如果来的是冯璋,谢贞自是没什么意见,如今来的是冯琰,她生怕此后传出些什么话,刚刚还特地示意身边的佩儿不要让小姐进来。
      崔珑儿低了小小巧巧地瓜子脸,敛在嘴角的笑意恰到好处,细声细语道:“女儿吩咐厨房备了芙蓉点请姑母品尝,还请姑母见谅珑儿的唐突。”
      “你有心了,”崔馨看着面前这个小巧精致的姑娘,心中一时生出些欢喜,站起身来拉过崔珑儿的手道:“姑姑不是外人,不需拘这些礼,”说着自腕间撸下个半指来宽的白玉镯子递给她。
      崔珑儿顿了顿,却是在等谢贞的话。谢贞想着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好当面拂了崔馨的好意,便道:“快谢谢姑母,没来由让你得了个这么好的东西。”
      崔珑儿双手接过,套在了手上。一双水眸抬眼正撞上冯琰的目光,羞怯低头,轻声呢喃了一句,“这位是……”
      崔馨看了一眼崔引和谢贞,比起刚才认错了冯琰,此刻的脸色更是不好看了,知道两个人对冯琰无意,却又碍于面子不好直说,不甚热络道:“这是你二表哥,冯琰。你大表哥近日一直忙于西山事务,不曾得空过来拜访。”
      崔珑儿屈膝行了一个女儿礼,羞怯道:“见过表哥。”
      冯琰一时有些搞不清她的态度,毕竟崔珑儿上一世是要死要活嫁个冯璋的,怎么如今这般作态,他回了一礼,“表妹有礼了。”
      崔馨也惊讶于崔珑儿的态度,心里隐隐觉得崔珑儿怕不是对琰儿有意。
      崔引咳了一声,斥了句崔麟儿,“你还愣着做什么,你姑母和表哥在此,还不快行礼去。”
      崔麟儿一直蹙着眉,如今听他爹这么说,立时蹙得更厉害了些,往前走了两步,对崔馨和冯琰行了一礼,转头道:“父亲母亲,孩儿还有功课要做,就不在此陪客了。”
      谢贞连忙挥手道:“那快去吧,别让先生等急了,”又转头道,“佩儿,去给少爷多准备几个焐子。”
      冯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崔珑儿,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感觉,便揖礼道:“外甥在家常听母亲说起表弟,说麟儿表弟年岁虽小,却聪慧异常,今日一见倍生亲近之意,不知能否跟表弟一叙?”
      谢贞刚要说话,崔引立刻道:“也好,麟儿虽年少,文治之修也有所长进,你们自个儿叙叙去,跟我们这些长辈一处难免拘束,”又转头对崔珑儿,“珑儿你就在此与你姑母叙叙。”
      谢贞这才明白崔引的心思,立时点头道:“引表少爷和少爷去少爷书房,多备点茶点。”
      崔麟儿一脸无奈,行了大礼,冯琰也向舅舅舅妈拜别,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了。刚出了门,崔麟儿干巴巴道:“表哥见谅,表弟有诸多功课要做,恐不能陪表哥叙话,表哥自便。”
      冯琰故作疑惑,“如此……”崔麟儿不待他应答,转身走了,身后跟着一众仆人。
      崔家的人……冯琰笑了一声,顺着长廊往前走去,后头跟了几个仆人,也不拘他走到哪里。
      前日刚下过一场小雪,长廊两旁的梅树上还堆积了不少,远看一点鲜红迎风招展,又遇白絮点缀,却是好风景。
      拐过一个弯,那拐角处正立了一袭浅紫的身影,想是听到有人过来,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冯琰。冯琰不意正看了个正着,但见雪色一般的人儿立在长廊下,青丝垂髻,墨发环绕,眉山远黛,一点嫣红挂在额间,皆似画中。他愣了一瞬,顿觉唐突,立时垂目,“冯琰唐突,不知有贵客在此,”说着便要退开。
      “少将军不必多礼,俱是贵客,何来先后。这里景色上佳,多一个肯赏之人罢了,”那女声清清淡淡,别有风趣,“谢家十娘谢思昉,给少将军请安。”
      冯琰一愣,怕是自己听错了。谢思昉,那位大燕第一才女?江左谢家的中兴砥柱,传闻思才冠绝天下,“谢小姐有礼了。”
      “今日不巧,不知崔小姐有贵客,正要回去,见此处红梅开得正好,便稍作停留,”谢思昉淡淡一笑,“不想遇到少将军,听闻少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冯琰一愣,不知她话中何意,应道:“冯琰惭愧,不敢担此虚誉。廊下冷寒,小姐不要久站,”说完,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句话似曾听过。
      谢思昉怔怔看着垂目静立的冯琰,眼中华光闪过,静静道:“少将军谦逊,十娘就此别过,”说完转身下了长廊,十步远处一顶金顶软轿停驻,谢思昉上了软轿,悄无声息离开。
      软轿中,谢思昉静静看着手中的玉盅,眸光深邃,呢喃了一句,“久别重逢,少将军一点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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