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亭志秘》行坐思君

5、得狐（三）

　　狐狸只是一只狐狸，并没有名姓。自它省事初，就是独一只狐，无父无母。它在山上独自过活了许久，怪的是山上竟一只走兽，一个猎户也无，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它一个。

　　一日，山上忽然来了一个玄裳缟衣的男子，在四处寻索什么。狐狸心想这山头是自己的，此人何其胆大，便从林子里跳将出来。

　　一人一狐猛一觌面，那人一惊，而后飞也似抽出一把长剑，狐狸也一惊，想着命不久矣。僵持中，那人向前两步，细细观察狐狸，开口到：“是你的妖力震退了此山精怪？”狐狸一呆，发出一声狐鸣。

　　它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活物，渴饮风露，饥餐山果，又怎会说人话？这人见它呆滞不动，又不出声，便缓缓走近，捏着颈子把它提到眼前，灵力在它体内一转，心下了悟。“你是狐、人生子，我方才还想着是什么妖有这般能耐。”原来狐性阴，人性阳，阴阳相合，便生出此般强大之物。不过狐生人子，阳气过盛，其身难以承受，只怕是神魂俱灭。

　　这人是一个道士，想寻个清静地结庐闭关，看到此山受妖气所震，人畜绝迹，便来探看，原以为好厉害妖怪，没成想是个乳臭狐妖。灵智方开，一派懵懂。

　　他道法颇高，却另有一副心肠，以为人有人命，妖有妖数，妖未必比人性更恶，要将它们都打杀尽了。因此看到小狐狸，心中生出怜悯，只把它当一个孤儿，便在此处结庐，也修道法，也教养它。

　　过了八十又一年，狐狸可化人身，是始龀幼童模样。一身雪练似皮肉，红唇白齿，模样极为俊丽可爱，只似金童下世，全不似人间应有。它修炼不似凡妖，到夜半之时，向月而坐，借功法引其力入体，以炼妖丹。并不害一人一兽。

　　道士教他收了妖气，此山渐渐有了生灵气息，也有莺语蝶飞，也有走兔凶禽。这狐狸自幼野惯了，本心不恶，但有一副顽劣性子，所过之处，草木催折，走兽疾奔。山上不知何时有了一只锦毛老虎，金甲银钩，凶恶非常。这厮日日引它相斗，把那大虫搅得生息不宁。日子长久，竟也生出灵智，两兽日日相伴，为恶山中。

　　道士懒得去管，狐狸至知事，时时缠着他讲人间见闻，搅他清修，狐狸虽可爱，久长终是烦人，便由着它搅乱山林。

　　又过了四十年，狐狸长到舞勺之年，其风流俊俏，非言辞可述。性子也稍定，胡乱读了些经史，也看稗官小说，对于人间实在好奇。这一年，道士走了。

　　狐狸大哭一场。同处百余年，一人一狐情类父子。道士走时，给了它一张符箓，叮嘱它有难时催动。

　　此后山上便只有一狐一虎两灵物。狐狸常想起道士讲的人见闻，凤阁龙楼，江湖夜雨，才子佳人。在山上浑浑噩噩一些时候，它决定亲去看看这红尘人世。

　　狐狸想把这山头大王送给老虎来当，自己下山去，老虎不十分乐意，吵着要同去，狐狸无法，只得同意了。它在山中一应服饰都是道士所备，也不知是何处寻来，看似一派浅素，都是精细非凡，因它尚是少年形态，只戴一些小冠，也皆是玛瑙金玉。老虎则随意捡了些道士的旧衣，两者都是极为长大身量，倒是合适，不过比及少年的行头粗糙不少。

　　狐狸直往东畿。天子脚下，八方来朝，是大符最热闹之所在。他以咒术催动，作神行之法，不过两三日便到了东畿。

　　东畿怎样？千门万户盈罗绮，三市六街聚繁华。笙管响云霄，筝板震仙人。美人如玉聚花街，揽四方商旅；歌妓风流居楚馆，引八方来客。朱门饮宴，瓦肆喧哗。非是蓬莱飘渺地，只叫仙人羡凡人。

　　两妖只疑来到仙境。狐狸在道士言语中略知东畿阜盛繁华，倒也还克制，老虎则不同，风也似窜入街巷。狐狸缓缓踱步，也不怕和他离散。果然不多时，老虎兴冲冲回来的捧出雪堆似物什吃食给他看。

　　这二人中一人酥团结就皮肉，琉璃眼目转神光，混如天仙下世；一人壮高长大，血气滞眉目，仿若煞神在凡。都是气度不凡，引不少人频频观望，暗自揣度。

　　只见二人迤逦着向一家旅店走去，行人一时议论纷纷：“好俊的公子哥儿，我只当是个神仙。”“可不是，像个玉雕的。”“旁边的那个汉子也威风，啊呀，像个英雄。”“看那人行装，当是个文士,解闱来参，可那公子极为年少，不知是做什么的。”

　　安排下住处，二人才出门闲逛。或去市集观望，或去瓦子看杂剧，不在话下。此般四处游戏，日子过得极快，二人是孟春来此，一会儿已到冬至。其间二人做了不少事。

　　首要便是在东畿寻了个宅子。东畿寸土寸金之地，多少人做了几十年官，也挣不来个栖身之所，狐狸只靠一身点金之法，便弄了个宅子，若是有人得知，指不定要牙根咬断。

　　尔后又寻牙人找了几个话少不生事的女使，家人伺候，在东畿做起了老爷。对外则自称贾人，本朝向不抑商，富商大贾如云，并没有人猜疑这二人。

　　二人也对这天下之势颇有掌握，先皇新逝，小皇帝乳臭未干，晋王辅政，在天下有美名，人称在世周公。

　　不过这与他们毫无相干，这两个懒物每天所想不过四字：酒足饭饱。

　　老虎还多一样：色。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仗剑斩愚夫。他便是个愚夫。老虎气血本来极旺，东畿又是妓馆如云，将近一年时刻，他在花柳之地出了名，人称花下眠客。他本身样貌也是极好，粉头们争破脑袋要拉他入帐。

　　狐狸不知是和道士相处久了还是年少，对此并无兴趣。

　　冬至后，官府的人开始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准备元宵事宜。两人也时时带着几个体己家仆在御街廊下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虽然他二人都会术法，看他人表演，又是另一番。狐狸兴致尤高，看到那吞铁剑的，险些把老虎的袖子扯下来。

　　不久正月七日，皇帝在宣德楼上共万民同乐。整个东畿灯火辉煌，宣德楼下灯山更是直羞明月，皇上等人被黄罗半遮半掩。百姓挤在一所用枋木垒成的露台下看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更互杂剧，两人也在其中，忽而同时一抖，猛一抬头，只见天上有金龙腾越，后有五彩云气。

　　金龙旁侧有一条幼龙，似欲与之相搏，终是不敢，悻悻徘徊。过了不久，这奇景才渐渐消散，百姓则豪无所察，二人面面相觑。

　　狐狸忽而哈哈大笑，他附在老虎耳边：“我倒想会会这个晋王殿下。”老虎皱眉：“你不怕变成狐裘？”狐狸哼笑一声，止住话头。

　　自后，狐狸想会会晋王的心思一直存着，到底是寻着机会，春嵬之日到了。

　　老虎这日不在，想是又在翠锦楼，桃花洞之类处所厮混，狐狸避开仆人，好容易赶到郊外，化了原形，施了隐身之法，悄悄随着晋王，没成想这晋王一双眼如此之毒辣。

　　狐狸昏死前从高皇帝始把晋王全族骂了个遍。